潘二帮他婆娘捐的恩典,跟韩秀峰帮琴儿捐的诰命,是一起从制台衙门转到藩司,从藩司转到道署,从道署转到府衙再转到县衙的。不知道是县太爷嫌走马岗太远,还是看人下菜,并没有亲自去走马岗潘家宣读潘二帮他婆娘捐的敕命,而是让主簿代劳。
段吉庆不管这些,只晓得女儿被圣上封为五品宜人是件大喜事,赶紧给亲朋好友送信,请亲朋好友来吃酒。
大宴宾客,前前后后忙活了四五天。
在宴客的那一天,琴儿也穿上了赶制的五品诰命夫人官服,端坐在正厅里接受晚辈们跪拜。从走马乡下赶来的大嫂、二嫂和三嫂不但高兴、羡慕甚至有些紧张,都不敢再跟之前那般说话了,连称呼都由之前的弟妹跟着众人变成了“宜人”。
就在琴儿高兴激动之时,韩秀峰正忙着盖房子!
租界的民宅本就不多,因为下手晚了有银子都买不着,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下跑马厅北边的一块地,跟那些同样没买到房子只能买地的士绅和商贾们一样自己盖。不过在租界盖房子是有规矩的,打算盖成什么样要去由三个洋人做主的啥子委员会报备。也因为紧挨着跑马厅,所以要盖成洋人的样式,不然有碍洋人的观瞻。
自个儿的房子要盖成啥样,还得听洋人的,想想就憋屈。
可上海的县太爷身中几十刀殉国了,道台被会党抓了也不晓得关在哪儿,城里的事会党说了算,城北租界的事洋人说了算。韩秀峰没办法,只能听那个啥子委员会的,花银子请洋人的大师傅出图,照着洋人出的图盖。
要是在泰州,还真找不到会盖洋房的工匠。
好在这是上海,只要舍得花钱,不但能请到洋人的啥子建造师,一样能请到会盖洋房的工匠,连洋灰、精铁条等盖洋房的材料都能买着。
潘二和伍德全守在原来的宅院帮松江知府乔松年打探消息,张光生、苏觉明则摇身一变为监工,大头和梁六带着几个老泰勇营的弟兄负责看材料。租界人满为患,小偷小摸的也多,不盯紧点有多少东西也不够他们偷的。
韩秀峰上午在工地看洋房是怎么盖的,下午去跑马厅看扩编的洋枪队操练,不看不晓得,看了暗暗心惊。别看洋人平时吊儿郎当,可操练起来却很认真,而且舍得花钱!
排枪一轮接着一轮放,像是火药铅子不用花钱买似的。炮也是一门接着一门打,每天操练打出去的炮弹加起来,能把上海的城墙轰塌。不像绿营虽然有鸟枪但平时几乎不放,就算操练也只是排成队走几个来回。要是有上官查阅,就舞舞枪弄弄棍,一起扯着嗓子喊几声杀,搞得跟杂耍一般。
正看得入神,小伍子找了过来,凑他耳边道:“四爷,徐先生回来了,不是从松江回来的,而是从嘉定来的。”
“他咋跑嘉定去了?”韩秀峰下意识站起身。
“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哦,先回去,回去再说。”
韩秀峰掸掸屁股上的尘土,挤出看热闹的人群,同小伍子一起抄近路回到西岸的宅院。
徐师爷果然回来了,一见着他就拱手道:“韩老爷,援军到了,不但一鼓作气收复了嘉定,还生擒匪首周立春。”
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一边好奇地问:“徐叔,你咋晓得的,你又怎会跑嘉定去了?”
“抚台大人亲率大军来平乱,我家少爷自然要去拜见,没想到我们还在半路上嘉定就被许大人收复了。”
“巡抚大人来了?”
“来了。”徐师爷激动地说:“除了江苏巡抚许乃钊许大人,还有在江南大营效力的吉尔杭阿,他现而今是署理常镇通海道。兵也全是从江南大营抽调的,有绿营,有八旗马队,有捷勇,来了六千多兵马!”
“对付那帮乌合之众,六千多兵足够了。”韩秀峰想想又问道:“领兵的营官都是谁?”
“论营官那就多了,有在江南大营效力的前金山知县薛焕,刑部郎中刘存厚,有向帅麾下的猛将虎嵩林、虎坤元父子,嘉定县城就是薛焕和刘存厚率壮勇收复的。”想到眼前这位曾做过重庆会馆首事,徐师爷禁不住笑道:“韩老爷,刘存厚和虎嵩林父子好像都是巴县人,跟您是同乡。”
韩秀峰没想到会一下子来这么多同乡,不禁笑道:“是同乡,不过从未见过。”
“以前虽然没见过,但很快就能见着了,等把青浦等县全收复了,大军就会来收复上海,到时候有的是机会。”
“这倒是,看来我得准备一桌酒席。”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紧盯着他双眼问:“徐叔,有没有任训导的消息?”
徐师爷在这儿住过两天,晓得内宅里的那两个女子是任雅恩的续弦和女儿,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一脸无奈地说:“有,我特意进城打听的,不过不是好消息。”
韩秀峰心里咯噔一下,急切地问:“任训导殉国了?”
徐师爷点点头,凝重地说:“徐耀和周立春等乱党发现官兵来了,担心守不住就想效仿楚霸王来个破釜沉舟,一把火把县衙和学宫烧了。县学教谕和任训导之前没敢出城,一直躲在学宫,结果就这么被活活烧死了。”
韩秀峰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不晓得该怎么跟余三姑和任钰儿开口,徐师爷又一脸为难地说:“韩老爷,我这次回来一是接着打探上海城里的消息,二是受我家少爷之托,其实我家少爷也是受许大人之托给您送一封公文。”
“什么公文?”韩秀峰心不在焉地问。
“江海关不是被会党捣毁了吗,官署被毁了但关税不能不收,那可是一年上百万两,制台和抚台全指着关税协济江南大营的军饷,户部也多次催缴。上海这边现而今就您一个官老爷,所以许大人听我家少爷说您在这儿,就命您署理江海关监督,请您去租界跟洋人的领事交涉。”
榷关监督那是肥缺中的肥缺,以至于不管谁充任都只能干一年。但江海关不同于崇文门、夔关、扬州关等榷关,不但要收中国商货的税,一样要管洋人收洋货的税,并且主要是管洋人收税。
跟洋人打交道可不是开玩笑的,而且真署理上江海关监督要做的可不只是管洋人收税那么简单,还得跟洋人交涉其它事,不管干好干赖都不会有好下场。也正因为如此,“卖鸡爽”才能兼任这么多年的江海关监督。
韩秀峰可不想被千夫所指,更不想搞得身败名裂,不假思索地说:“徐叔,不是我不识抬举,而是这差事责任重大我办不了。何况我是两淮盐运司的盐官,又不是松江府的官员,让我署理江海关监督,许大人说了不算。”
“抚台说了不算,制台呢?”徐师爷反问道。
两江总督就不一样了,两江总督既兼两淮盐政也有权命两江官员临时署理江海关、扬州关、淮安关等两江境内的榷关监督,韩秀峰意识到麻烦大了,指着徐师爷问:“徐叔,你家少爷究竟是咋想的,你说我是该谢他还是该骂他?”
“韩老爷,我家少爷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什么意思?”
徐师爷一脸尴尬地说:“要是不举荐您,我家少爷就得来上海跟洋人交涉。”
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你家少爷怕身败名裂,我韩秀峰就不怕?这分明是赶鸭子上架,交友不慎,真是交友不慎!早晓得你家少爷是这样的人,我打死也不会给他写那封信!”
“韩老爷,您跟我家少爷不一样,您都想致仕有什么好担心的?”徐师爷取出公文,一脸谄笑着说:“而且吴健彰不是还没死吗,刚才伍先生说花旗领事正想办法救他,您先帮着跟洋人交涉,等花旗人把吴健彰救出来,这差事不就可以还给他,让他接着做江海关监督不就行了。”
“他身为朝廷命官,不但失地还被乱党擒获,别人死了他却没死,就算花旗人能把他救出来,他还能接着做这个官?”
“您不说,我家少爷不说,抚台制台都不说,朝廷又怎会晓得他被乱党擒获过?”徐师爷满是期待的看着他,跟哄孩子般地哄道:“韩老爷,让您署理江海关监督只是权宜之计,就当帮我家少爷一个忙。”
韩秀峰拆开信封看了看公文,顺手放到一边:“徐叔,不是我韩秀峰不敬重许大人,而是官员差委试用有差委试用的章程。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要是凭这封公文就把自个儿当江海关监督,就去跟洋人交涉,差事办成了倒没什么,要是办不成那是要被朝廷究办的。”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徐师爷竟小心翼翼地说:“韩老爷,许大人晓得光凭这封公文不够,我来前已经差人六百里加急去常州向制台禀报了,最多三天,您就能收到制台大人命您署理江海关监督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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