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只手抓住了文清的脚踝。文清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戒色。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只微弱地叫了声文清哥哥,便昏迷了过去。

婉娘打亮火折,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道:“不碍事,应该是饿的。”

文清心疼不已,嘴里道:“戒色你撑住,我这就背你出去。”刚把戒色放在背上,只听咔咔几声,伴随着沫儿的尖叫,石门合上了。

这石门同墙壁结合得甚是紧密,不留一丝缝隙,且只能从外开合,两人推了几次都无法打开。

文清大急,大声叫道:“沫儿!沫儿!”但房间隔音效果极好,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回响,却听不到外面一点声息。

文清顿时满头大汗,颤抖着声音道:“沫儿他……他会不会遭遇不测了?”

婉娘却毫不惊慌,道:“慌什么,没事的。”趁着火折子,悠闲地查看起了房间。这是个土牢,自然不会有什么东西可看。地面上一块木板,上面铺着些稻草,旁边放着一个破旧的蒲团,一个墙角放了一双碗筷,其他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婉娘将稻草卷起,细细地在床板上、地面上摸索了片刻,捡起一块什么东西,顺手塞进衣袖。文清背着戒色,早已心急如焚,唯恐沫儿一个人在外面出什么意外,不住敲打石门,希望沫儿能给个回应。

正急得恨不得以头撞墙,只听轰隆一声,门慢慢开了,沫儿满脸通红,在门口跳着叫道:“婉娘!文清!”

婉娘等不敢多留,忙出了房间。文清放下戒色,一把抱住沫儿的肩膀:“你没事吧?担心死我了!”

沫儿挣脱了去,道:“我没事,我还担心你们呢。那个按钮又高,石门又重,我够不着也使不到力,所以才费了些工夫……不过,刚才我捡了这个!”果然沫儿手里还拿着个纸人,光头、袈裟,俨然画成个和尚模样。

文清庆幸道:“幸亏你在外面,要是我们三个都被关在里面,那可真不知道怎么好了。”说完嘿嘿一笑,道:“不过只要我们几个不分开,我什么都不怕。”

沫儿转身去看戒色,小声道:“话真多。”文清傻笑起来,凑过去研究起纸人来。

两人聊天的工夫,婉娘去了另外两个房间查看。沫儿又道:“戒色怎么会在这里?”无意中一抬头,见一个狭长的影子出现在入口的台阶上。

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两人怔怔地看着。来人瘦高,香疤光头,正是静域寺的主持圆卓方丈。

圆卓慢慢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周张望,迎面看到文清沫儿,阴沉着脸道:“你们怎么进来的?”未等文清答话,一眼看到地上焦黑的虫子尸体,脸色大变,快步冲向最里面一个房间。

沫儿同文清对视了一眼,站着一动不动。

圆卓点亮火折子,发出一声低呼,自然是看到房间里一地死蛇的惨状。他弯下了腰,狠狠地朝着墙壁上捶了几拳,转身吼道:“这是谁干的?”一双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精光四射,几乎喷出火来。

文清瞪着他。沫儿鼓起勇气,口齿清晰道:“我们还想问你呢!这些蛇和虫子,是怎么回事?”

圆卓一阵风地过来,一把掐住沫儿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妖孽,我不该存怜悯之心,让你活在世上……”沫儿生平最听不得“妖孽”二字,不顾自己呼吸困难,伸手朝着圆卓脸上一阵乱抓。转眼之言,圆卓被沫儿抓得满脸血道子。

文清自然也没闲着,奋力去扳他的手指。圆卓不得已松开了手,但仍破口大骂。文清不会骂人,憋了好久才喝道:“你一个得道的高僧,犯口戒,养恶物,就不怕下阿鼻地狱吗?”

圆卓哑然,瞪了两人良久,方才恨恨地说了一句:“你们坏了我的大事了!”

文清憎恶道:“大事?养盅虫害人吗?”沫儿忍住咳嗽,趁机问道:“你养这些东西,到底做什么?戒色说你是为圆通大师养蛇,他人呢?”

圆卓“呸”地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他这举动,实在同高僧的身份不符,沫儿厌烦得很,冷笑道:“你是用障眼法骗了戒色那傻小子帮你做事吧?哼,要不是我们毁了你这个蛇盅,明日里还不知道害多少人呢!”说着,他晃着手中捡到的纸人。

圆卓指关节握得咔咔直响,只是瞪视着他们,说不出话来。而沫儿留心观看,见他的左手拇指指甲正中有块米粒大的黑斑,瞬间明白,叫道:“你就是那个……袁天师!”

圆卓看着满地的虫子,五官扭曲,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怒,配上刚被沫儿抓的血痕,看起来极其狰狞,一字一顿道:“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蠢货!老衲是袁天师?哈哈……”

正在此时,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几个人咋咋呼呼的吆喝声,老四带着四个捕快闯了进来,迅速将圆卓围了起来。圆卓可能没想到惊动官府,顿时愣住,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文清惊喜道:“四叔,你怎么来啦?”

老四见到地下虫子,吃了一惊,顾不上回答,飞快地指挥道:“先绑回去审问!来个人把这小和尚背出去。仔细搜查,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小心那些毒虫!”

两个捕快上前扭住了圆卓的手臂,圆卓奋力挣扎,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老四厉声喝道:“身为圆字辈高僧、静域寺主持,竟然做出如此祸害百姓之事!真是天地不容!”圆卓却不思悔改,怒目而视。

老四打量着地上的狼藉景象,心有余悸道:“这些东西,都是你们杀死的?”

沫儿得意地哼了一声。老四啧啧有声,又是诧异又是佩服。婉娘这从房间中走出来,抚胸道:“吓死我了,幸亏老四来得及时。”

老四大声笑道:“我说呢,就凭他两个小家伙……原来你也在。”

已经被扭送上台阶的圆卓闻声,猛然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老四,嘴巴**,艰难道:“你……你……”被捕快推搡着走了。

老四道:“府衙老早就接到报案,说是圆卓使用邪术,饲养什么龙神,祸乱百姓,所以我们这段日子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今晚刚好我当值,见他半夜三更才鬼鬼祟祟的回来,就跟着他摸了进来,没想到你们在这里。”皱眉看着地上的虫子尸体,道:“这就是龙神?”

沫儿一努嘴巴:“顶头房间里,自己看去。”

老四看了一圈回来,抹汗道:“真吓人。也幸亏婉娘在,要不然贸然进来,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婉娘关切道:“找到玉屏了没?”

老四顿时泄了气,低声道:“还是没一点消息。”

婉娘道:“唉,你也多保重。”

老四红了眼圈,黯然道:“是,我知道,我要好好活着,只要她还在人世,我一定找到她。若是她……不在了,我也一定给她报仇。”

沫儿见人多势众,胆量大了起来,拉着文清去看那些死蛇。两人小心翼翼,来到顶头房间探头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除了僵直的虫子尸体,一口口的黑锅,以及地面上拖着长长痕迹的黏液,满地的死蛇竟然不翼而飞。

沫儿放声大叫:“死蛇呢?死蛇呢?”

婉娘回道:“大惊小怪,蛇融入地面了。”沫儿惊讶万分。

四人一起走出土丘。老四回头看了看,纳闷道:“圆卓在这里养虫子和蛇,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婉娘道:“制作盅虫。”老四瞠目道:“什么盅虫?蛊虫我倒听说过一些。”

婉娘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这种法术原本在苗疆使用,后来传到中原,总之是利用毒物害人。可是这圆卓与何人有深仇大恨,要如此大费周章制作盅虫呢?”

老四叹道:“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看到清风便想明月,有了权势还想名利的,大有人在。”

两人感慨了一番。婉娘交待道:“你审问时留意下,圆卓有皇家背景,同新昌公主私交甚好,肯定与年初的鬼冢案和玉屏失踪有些关系,至少他也是知道内情的。玉屏的下落,也要从他身上着落才行。”

老四顿时悲愤,将拳头握得咔咔直响:“这家伙可害苦我了!要是真就是他,我可饶不了他!”

沫儿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叫了起来:“不对,圆卓是佛门高僧,袁天师是道家高手,怎么会是一个人?”

婉娘道:“傻瓜,你不懂。”

老四神态凝重起来,道:“不瞒婉娘,近来城中佛道两派纷争十分厉害,这圆卓明里虽是佛门身份,看这土丘的布置,只怕他暗中习道多年了。”

婉娘叹道:“这圆卓要不是心怀不轨,这样融合两家之长,倒不失一个佛道融合的好办法。”

佛道纷争由来已久,明里相安无事,暗里谁也不服谁。除了圆德等有道高僧看得透彻,能做到胸怀天下,包揽万物,大多信徒皆以自己为正途,提起对方所修之道轻则不屑一顾,重则排斥异己,各揭彼短,以扬己善,极尽对骂之能事,甚至还有挑拨信众去对方寺院道观闹事的。今年尤甚,老四近期已经处置好几起佛道纷争事件了。

婉娘突然想起老四经常巡逻,对附近颇为熟悉,又问道:“老四可知道这是谁家的院子?这些土丘是谁建的?”

老四拢起手,踮起脚尖向四周观察了一番,道:“这儿应该是薛家的院子,原本葬着他家几个老祖宗,后来发迹后另看了一块风水宝地将祖坟迁出,薛老爷见几个坟丘保存良好,就改造了下,作为消暑之地。不过后来到底觉得不祥,就废弃不用了。”

婉娘点头道:“哦,怪不得,我说谁家无事建造这么个东西,房子不房子,地下室不地下室的。”

老四道:“我当年在薛家做家奴,这些事情略知一二。”又道:“圆卓静修的小院与这地方一墙之隔,不知怎么竟然被他利用起来,真是作孽。”

四人探讨无果,照样从地洞中穿出,各自归家。

〔六〕

第二天便是五月端午。头天晚上,黄三便包好了粽子。在一口大锅里煮上;婉娘精心缝制了两个心形鱼戏莲叶香囊,里面放上苍术、山柰、白芷、麝香、冰片等物,香气四溢,给文清和沫儿佩戴,各个房门也挂上了新鲜的艾草,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

沫儿早就等不及了,不时去厨房看粽子熟了没。黄三便挑了两个小的给他。沫儿兴冲冲端着粽子跑去中堂,正要进去,却听到婉娘正同文清探讨前晚之事:“盅虫一事,还有诸多疑点。圆卓究竟是不是袁天师呢?”

文清挠头道:“不仅这个,圆卓师父要是想害戒色,机会有的是,囚禁戒色做什么?”

婉娘皱眉道:“这个土丘绝对不是仅仅为了囚禁戒色这么简单。”

文清道:“吃完饭我就去找四叔,看他那里有什么消息。再去看看戒色,定能找到一些蹊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热烈,一见沫儿进来,文清凑上来道:“真香!”瞬间将话题扯到了端午节上。文清本意是不想大节日的扰了沫儿的兴致,但沫儿却觉得不舒服,好像他同婉娘瞒着他讨论什么似的。

如此一来,吃粽子也觉得没什么趣味了。文清见沫儿不开心,本就话不多的他说话更加小心翼翼。婉娘却不在意,哈哈一笑,由着沫儿使性子去。

吃过早饭,黄三本来说要去胡屠夫家买肉,婉娘自告奋勇,要亲自去,说是看看胡青夏怎么样了。

沫儿讥讽道:“你是惦记着免费的猪肉吧?”

婉娘笑靥如花:“还是沫儿懂我,今儿过节,没有肉哪行呢。”

于是留了黄三看门,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去了胡屠夫家。

※※※

刚走到街口,就见胡屠夫急匆匆正往这边赶,一见婉娘,堆起些笑容,搓手道:“了不得了……正要请您呢。”

沫儿冷眼瞧着他,见他脖子上留着几条抓痕,脖颈的衣扣也被拉开了一个,像是同女人打架了一般。

胡屠夫尴尬一笑,道:“……树枝划的。”

四人来到胡氏肉铺。今日过节,档口却没开,一块猪肉也没有,沫儿不由得有些失望。

胡氏失魂落魄地坐在院中发呆。婉娘笑道:“今日过节,胡婶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胡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挤出一丝笑容,道:“哪里有什么好吃的呢……全糯米的粽子倒有几个……啊呀,请屋里坐。”

婉娘关切道:“胡婶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胡氏摸了摸自己的脸,扭捏道:“没有。”

婉娘不再追问,道:“青夏怎么样了?”

胡氏眼中的惊恐一闪而过,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道:“挺好的。”眼睛却看着胡屠夫。

胡屠夫表情踌躇,两脚交换晃动了好久,突然道:“婉娘你去看看吧,青夏好像不行了。”快步推开偏厦的门。

※※※

胡青夏仰面躺在**,面如金纸,奄奄一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婉娘厉声喝道:“我说这个屋子她住不得,怎么还住在这里?”

胡氏吓得一哆嗦,道:“……家里也没多余的房……”

胡屠夫将眼一瞪,怒道:“你这婆娘,非要信什么老道的鬼话,她住不住这屋,跟我们生娃能扯上啥关系?”

婉娘顾不上理会他话中的含义,上前去拉了青夏的手把脉。胡氏见婉娘眉头越皱越紧,更加惊慌,颤抖着声音道:“还有得救没?老天爷啊,我不是有意要害青夏,我只想要个娃儿……”

婉娘打断她的话,问道:“我那日留下的东西呢?”

胡氏躲避着婉娘的眼睛,支吾道:“什么东西?”

婉娘皱眉道:“我留下了六支玄沙香,一盒紫蜮膏,在哪里?”

胡屠夫显然不知情,看婉娘严辞厉色,不像是玩笑,顿时暴跳如雷,咆哮道:“婉娘给青夏的,你藏了做什么?快给我拿出来!”胡氏哇一声哭了出来,跑出去拿了一个油纸包丢给婉娘,又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胡屠夫一脸歉意,道:“婆娘不懂事,婉娘可不要计较。你看青夏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婉娘翻开青夏的眼皮看了看,道:“幸亏我来得早,还有得救。你和文清先出去,让胡婶准备些热水。沫儿留下帮忙。”胡屠夫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文清去帮忙烧水。

沫儿盯着青夏,狐疑道:“大前天来好好的,怎么今天半死不活的?”

婉娘道:“你过来扶她坐起。”点燃油灯,取出一根银针,挑了一点紫蜮膏,在灯头上烤了一阵,然后解开她的发髻,慢慢将银针扎入她的百会穴,接着又扎了脑后的风府穴。

这两个穴位皆有通关开窍、祛风驱邪之效,但青夏依然毫无反应。沫儿焦急道:“怎么办?”

婉娘道:“你将她衣服除去。”沫儿用肩膀顶着,腾出两只手来将她的外衣褪掉。

看到她身上的皮肤,沫儿终于明白胡氏眼底的恐惧了。除了**出的手部和脸部,其他部位如同蛇一般,结了厚厚一层黑色鳞片,稍微一动,便大片地脱落,唯独腹部碗口大一处,是正常的人类皮肤,只是有些发红肿胀,倒像是撕裂之后留下的疤痕。

沫儿吓得不敢碰她。婉娘无奈,只好从柜子里抱出两床被子让她靠着,指使沫儿点燃两支玄沙香,对准她的脚心熏炙。

就此工夫,婉娘先将紫蜮膏涂抹在她的双手脉门处,然后取出十支银针来,分别扎向她的指尖,挤出十滴黑血来。

十指连心,看得沫儿感同身受。婉娘道:“她中了邪,要通过针灸百会、风府、十宣几个穴位,令阴阳畅通,祛邪匡正。”

正说着,只见青夏喉头“咕”地一响,猛一弯腰,连绵不绝吐出一大堆又腥又臭的黏液来。沫儿手忙脚乱简单将其擦拭了一番,看她微微张开眼睛,兴奋道:“醒了!”但随即大叫一声,跳了开去。

青夏的舌头一伸一缩地抖动着,偶尔舔舐下自己的鼻尖。她的舌头,竟然是分叉的!

青夏慢慢坐直,眼神变得朦胧,呆滞地对着婉娘和沫儿,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婉娘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手中的银针,道:“醒啦。趁我心情还不错,赶紧离开。”

青夏的嘴巴突然朝脸颊裂开。沫儿突然想起她是谁了:她就是那日卖瓜果的小贩!

沫儿“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婉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青夏的嘴巴越裂越大,脖子也逐渐伸长,额头上冒出一个红色肉柱,拉得她五官变形,直至脑袋变成了蛇头,眼睛化成两个颜色稍浅的鳞片,赫然就是初三初四交夜见到的地蠕龙模样。

沫儿拉拉婉娘的衣襟。婉娘瞟了一眼,淡淡道:“你附身人体,找死吗?”

黑蛇不住吞吐着舌头,哀求道:“救我,救我……”

婉娘表情冷淡,道:“我不无故害人,也不喜欢做英雄。说说吧,怎么回事?”

胡青夏,不,那条蛇剧烈地抽搐起来,长脖子往前探出,干呕了起来。婉娘皱眉看着它:“地龙群族一向隐居地下,从不在世间露面。你无缘无故来地面做什么?”

黑蛇用舌头舔着嘴角的黏液,咝咝道:“我……我被人控制。”

婉娘一言不发,等它说完。黑蛇不舒服地扭动了下脖子:“洛阳,道士,可召唤……异类。”它断断续续讲述起来。

地蠕龙不同于其他盲蛇,它吸收地气,身体自我修复能力极强,断成数节后每节都能长成一个新的个体。不仅如此,地蠕龙寿命也极长。坊间传闻,城东有一人,曾听祖辈说过,自家地下有条地蠕龙,待到那人七十八岁时,其孙辈在原址改建房屋,果见那条地蠕龙还在。

大凡长寿的动物,都是具有一定灵性的。地蠕龙也同样,经过百年甚至千年的生长,经历的多了,便有了一定的法力。但同龟、鼋等比起来,它到底低等些,想修炼成人形几乎不可能。

这只地蠕龙便是这样。它本来好好地待在地下,从无非分之想,却被一纸符咒给召唤了上来。

地蠕龙说到这里,突然激动起来,发出一些杂乱的咝咝声,让人极其不舒服。

婉娘上前一步,将手按在它的额头上,一缕白气进入它的体内。黑蛇慢慢平静下来,快速地发出一连串儿咒骂。原来它在咒骂那个人,说人类无故打扰它的生活,驱使它去吃那种奇怪的虫子。

婉娘道:“那人是谁?”

黑蛇痛苦地呕出一口粘液,咝咝道:“是人,是人。”

沫儿斗胆插嘴道:“那人有什么特征?叫什么名字?”

黑蛇歪头想了片刻,道:“和尚,和尚。不,男人,天师。”

听它说话颠三倒四的,让人着急。沫儿嘟囔道:“越说越糊涂了。”

婉娘却道:“不糊涂。和尚,被称为天师的男人,是不是?”

沫儿瞬间想到已经被抓的圆卓。

黑蛇连连点头,原本插在胡青夏百会穴的银针跟着一抖一抖的。沫儿继续追问:“你怎么附在胡青夏的身上?”

黑蛇咝咝地吐着舌头:“她阳气弱,我借来一用。”

婉娘道:“他们驱使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黑蛇脑袋循着声音转向婉娘:“端午,毒虫,可控制人。”这黑蛇说话都是两三字一顿的,急死人。

婉娘道:“你附身胡青夏,假扮成钱玉屏,有何目的?”沫儿惊叫道:“是她?”他当日见到那个小贩扭身离去的样子,也有这种疑惑,却不曾想真是被控制了的胡青夏在假扮钱玉屏。

黑蛇慢吞吞道:“虫子,控制我。我控制,人傀。”它用下巴朝自己的躯干一点,显然“人傀”是指胡青夏。

“人傀”这个词儿,沫儿尚为第一次听说。婉娘却似乎毫不惊讶,道:“那真正的钱玉屏在哪里?”

黑蛇摆动着脑袋,一副十分茫然的样子,过了良久,突然浑身一颤,叫道:“来不及了,救我,救我。”它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如同金属摩擦的咝咝声,极为刺耳。

婉娘看向窗外。院里的树荫渐渐缩短,快到午时了。

婉娘道:“我要一枚地精果,一个月内送来。”黑蛇连连点头。婉娘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吩咐沫儿:“去将石磨搬开,把那几个瓦罐打碎。”

沫儿听得一愣,重复了一句:“打碎?”

婉娘手脚麻利地拔掉了刚才扎入穴位的银针,道:“要你去就去,别废话。快点!”取出两支玄沙香,化入茶水,然后用手卡住它的下巴,将水灌了进去。

沫儿费力地板起小石磨,迟疑道:“真打?人家瓦罐盛着粮食呢,碍你什么事儿?”见婉娘脸色决然,嘴里嘀咕着,一口气将六个瓦罐打个粉碎,里面的粮食散落一地。

只听咕噜咕噜一阵响,蛇头不住变化,一会儿是胡青夏,一会儿是钱玉屏,接着一条黑影慢慢从胡青夏的后脑勺挣脱出来,顺着床沿蜿蜒而行,朝婉娘略一点头,潜入地下不见。

沫儿小声道:“你怎么放过它?”

婉娘道:“它并无意在世间纠缠,就放它一条生路吧。”

胡青夏呻吟起来。沫儿忙将她的衣服穿上,高声叫文清。

文清端了热水进来,惊喜道:“醒了?”见闻声赶来的胡氏在门前探头探脑,婉娘叫道:“没事啦,进来吧。”

胡氏偷眼瞄着那些被打碎的瓦罐,表情阴阳不定,最终还是默默叹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道:“多谢婉娘妙手回春。”端来一碗面汤,喂着胡青夏慢慢喝了。

婉娘笑道:“什么妙手回春,我又不是郎中。”

青夏睁开眼睛,看到婉娘,微微点头,强撑着道:“多谢。”沫儿留意,她的舌头已经恢复正常,并无分叉。

婉娘道:“青夏需要静养,胡婶请借一步说话。”在刚打破的瓦罐堆里一阵扒拉,捡了一个牛皮卷握在手中,拉着胡氏走了出来。

〔七〕

几人来到院中坐下。沫儿四处张望,不见胡屠夫的身影,可能是去市场了。胡氏低眉顺眼,惴惴不安,半坐在凳子上。

婉娘淡淡一笑,道:“可巧胡哥不在,胡婶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

胡氏看着婉娘凌厉的眼神,讪笑道:“都怪我,怕费事搬东西,害了青夏了。”遮遮掩掩的,简单讲述了这几天的事情。

原来上次婉娘来看过之后,当即便发现胡青夏是邪祟上身,留下了六支玄沙香和一盒紫蜮膏,交待胡青夏搬出偏厦,晚上沐浴后将身上搽上紫蜮膏,燃香入睡。

胡氏却坚决反对胡青夏搬出此房,并没收了紫蜮膏和玄沙香,又是撒泼又是哀求,称只要过了五月端午,青夏做什么都行。青夏无奈,只好作罢,想着晚个一日半日也不打紧,这事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哪知道初三子夜,青夏突然腹痛难忍,肚子胀得如同皮鼓,翻滚哭嚎了半宿才算消停,接着便全身发黑起鳞,整日盘坐在**,说话声音咝咝沙沙的,同往日大大不同。

胡屠夫大惊。要依着他,便要赶紧去请郎中,或者找个和尚道士来看,但胡氏依然坚决不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非要等到过了端午再说,两人差点打了起来,最后还是以胡屠夫的妥协结束。

今日早上,胡氏来叫青夏吃饭,叫了几次都不起床,便过来掀了她的被子。这一掀,惊得胡氏魂飞魄散。

胡氏偷偷看了一眼青夏住的偏厦,惊恐道:“她浑身皮肤都变成了蛇皮……可吓死我了。”胡氏还未来得及惊呼,只见青夏扭动脖子,将软绵绵的身体缠绕在了胡氏身上,分叉的舌头一吞一吐,发出咝咝的声音。

婉娘冷眼看着她,道:“即便如此,你还是将此事瞒了下来,咬牙坚持,只求能平安度过今日。”

文清好奇道:“为何非要住这个房间?”

胡氏赔笑道:“这个……确实没有多余的房……原本打算过了端午就搬……”

婉娘突然道:“谁教你设的五谷坛?”

胡氏腾地站了起来,表情十分惊慌,结结巴巴道:“没有……哪有五谷坛?……我什么也不懂……”

婉娘冷眼看着她,道:“有人让你在青夏的房间里设了五谷坛,里面供着所谓的龙神,祈求绵延子嗣,要求青夏必须住在里面,过了端午方可搬离,是也不是?”

胡氏的头上冒出了汗珠,辩解道:“不是……是……”

婉娘猛地凑近了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所谓的龙神,实际上是个邪煞,你明知道青夏住在里面可能引起什么后果,可是为了要个孩子,还是用尽了各种方法不让她离开,对不对?”

胡氏眼神躲闪,手足无措,终于绷不住了嚎啕起来:“老天爷呀,我真不是想害她,我只是想……”

胡氏夫妇成亲多年,一直不见有孕,两人心急万分,特别是胡氏,日日想夜夜想,看到人家的孩子恨不得偷偷抱了来。

去年年里,胡氏两人去贩猪肉,无意中遇到个游方的道士。那道士看了看胡氏,竟然说她命带麒麟,今年定能添丁。胡氏大喜过望,拉着那人询问了好久,果然一个月后,便发现怀孕迹象。

不料在四个多月时,无故小产。胡氏心急如焚,不等月子坐完,就偷偷跑去原来碰到道士的地方,希望能碰到他,可惜未能如愿。失望之际,路过静域寺,便去拜佛。

听着可笑,但大唐佛道一家,寻常百姓常有既敬佛家菩萨,又拜儒道鬼神之举,也无人觉得不妥。

静域寺这两年来逐渐败落,香客甚少,胡氏跪在送子观音前苦苦哀求,想起这两年来的求子经过,越想越难过,不由得悲声大恸,便惊动了旁边打坐的一个老和尚。

沫儿看着婉娘,征询道:“圆卓?”

胡氏茫然道:“啊?”

婉娘道:“没事,你继续说。”

胡氏抹了一把泪,道:“我当时真是急了。老和尚见我心诚,便叫一个小和尚领我到另外一个房内,偷偷告诉了一个秘方。”

“老和尚详细问了我家里的情况,还专门问是不是有个年轻女娃住在我家。我一想,那不就是青夏嘛。我连忙称是。他说,如果是,我这个不孕便有得解救。他说要我好好对待青夏,然后给了我一张画轴,上面画的是龙神,叫我一定要放在青夏房里,再设一个五谷坛拜祭,旁边摆上一个小石磨。”

婉娘道:“他对龙神如何解释?”

胡氏踌躇道:“他只说,今年五月端午是龙神的劫难,只要我帮助龙神度过这一劫,不出半年定可有孕。他还交代说,不要我管青夏的行踪,到端午前后,青夏身体可能出现一些变化,不用大惊小怪,过了端午就好了。”

婉娘道:“青夏是从何时不妥的?”

胡氏朝青夏所住偏厦张望了一番,小声道:“不瞒您说,她实际上从过了年就怪怪的了。白天就不说了,几乎不沾家,可是晚上,也早早地关在房间里,别说帮我缝补衣服鞋子,连饭也不出来吃。我有几次起夜,发现她根本不在屋里。还有一次,我忘了提夜壶,起来时刚好碰上她出去。天哪,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做少妇打扮,径直跑走了!我把这事说给俺家死鬼听,他还说我胡说八道,定是做梦。”

婉娘道:“青夏看起来不像是胡作非为之人。”

胡氏撇嘴道:“可是呢,看着老实,花花道儿多着呢。我偷偷问她,她嘴巴硬像石头块子,只说我眼花,赌咒发誓说哪里也没去。她是侄女,又不是亲闺女,哪里轮得到我管?只好随她去了。”

胡氏本来对青夏颇为不满,听了老和尚的话,便转变了态度,每日对她笑脸相迎,私下却按照老和尚的说法,悄悄儿地将稻、黍、稷、麦、菽五种粮食和石磨摆好,在第六个瓦罐内部张贴了龙神的画像。

婉娘打开手中的牛皮卷,道:“就是这个了?”

胡氏点点头。这张画像同那日在戒色房间里看到的画轴一样,画着一个头上有角、人脸蛇身、满头蛇发的女子,只是画轴周边多了一圈奇怪的符号。

婉娘盯着那些符号看了半晌,道:“如何祷告?”

胡氏看隐瞒不住,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莫名其妙的话:“阿伊咕噜,乒动呀码,呼噜祈多哇啦哈多……”

婉娘道:“难为你记得住。”胡氏干笑一声,道:“老和尚说这个关系到我今生能不能生娃,自然费死了劲也得记住。”

沫儿和文清却一句也没听懂,忍不住问道:“念的这是什么?”

婉娘道:“这是一段古老的咒语。前面的部分类似驱魂咒,后面是一些恐吓的话,大致意思是你若不听我的驱使,我将让你的族群永不得安宁。”

胡氏吃了一惊,道:“这个不是恳请龙神赐我一个娃娃么?”

婉娘叹道:“要是这个,放你房间便可,放青夏房里算怎么回事?”

胡氏哑然不语,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想要个娃娃,同青夏有什么关系。老和尚说,不要我多问,只管照做便是。婉娘您说说,青夏到底是怎么了?”

婉娘道:“胡婶你被人利用了。有人知道你求子心切,骗你是供养龙神,实际上,他们是驱动这个所谓的龙神附在青夏的身上,控制青夏的行为。至于为什么选择青夏而不是其他人……青夏哪天生日?”

胡氏忙道:“可巧哩,她同我一天生日,都是七月十四午夜。”沫儿突然联想到胡氏当年被元镇真人掳去生魂,这次被人种下盅虫,以及青夏被选作人傀,看来都与命格属阴有关。

婉娘良久才道:“那可真够巧的。”

胡氏虽不敢明里埋怨婉娘多事,但见婉娘将青夏被邪祟俯身一事全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总是有些气不忿,便辩解道:“其实青夏皮肤的那些变化,早在三个月前就有了,不过当时她是那种……”她用手比划了下,觉得难以形容,皱眉道:“怎么说呢,是那种像肉虫子一样,一条条的横纹,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蛇纹了。”

婉娘“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

胡氏斜眼瞟着婉娘,试探道:“要是今日您不来,青夏她……不会出什么事吧?”刚才沫儿打破她的五谷坛,她很是心疼,却不敢说什么。如今青夏恢复正常了,一想起自己还是膝下无子,顿时觉得后悔:要是婉娘不来,捱过今日,一切都结束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婉娘仰脸看天,自言自语道:“五月初五午时三刻,正是毒虫出没之时。”转脸对胡氏道:“老和尚一定没同你讲,今日午时,毒虫将破肚而出,青夏必死无疑。”

胡氏打了一个寒颤,哆嗦道:“……真的?”

婉娘叹道:“胡婶身体不错,好好调养,定能怀上,可不能再信这些邪性东西了。”

胡氏一阵后怕,拍着大腿道:“哪里想到那个老和尚也会骗人……”说着流下泪来,道:“算了,生孩子这事,随缘吧。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再强求了。”

婉娘道:“胡婶这样想最好。”

〔八〕

胡氏送了婉娘等出门,果然给了一块猪肉作为答谢。沫儿想起黑蛇提到的“人傀”,问道:“到底什么是人傀?”

婉娘嘻嘻笑道:“这还不好理解?自然是用人做傀儡。”

文清好奇道:“怎么做?”

婉娘把两手放在沫儿的头顶,作势胡乱扒拉:“把你的头皮扒开,在颅骨上钻一个洞,你就是能当人傀了。”沫儿一把将她的手打开:“胡说,难道青夏的头皮被人扒开过?我看不像。”

婉娘故作神秘道:“她的头皮没被人扒开,但是她天生颅骨有洞。”原来刚才婉娘扎针时发现,她一侧头骨上,有个一文钱大小的孔洞。

颅骨天生缺陷,最容易招鬼,这种说法在洛阳流传甚广。

沫儿将信将疑,道:“从外面看,她的脑袋好好的,同常人并无不同。”

婉娘白了他一眼,道:“要是一个核桃,壳儿没长齐,将里面的核桃仁暴露出来,你说会怎么样?”

沫儿快速答道:“核桃仁会自己挤着长到外面来。”

婉娘道:“人脑也是这样,要是没了外面这层坚硬的头骨,只怕什么奇形怪状的样子都有。像她这种情况,缺了一块颅骨,对应下面的脑子不受保护,也不受压迫,自己疯长,外表看虽然没什么,但牵动经脉,最容易阴阳不调,引发癔症、幻想。所以那些龙神之类的,只是诱因。”

文清听得糊涂了,道:“这么说,青夏姑娘不是胡婶害的了?”

婉娘道:“也不能这么说。她阳气弱,阴气重,最容易中邪,一般情况,也就是性情古怪罢了,但让胡婶这么一闹,将其身体内的邪性全部诱发出来,不仅行为怪异,连皮肤五官都发生了变化,早就不是寻常人的样子了。”

沫儿一想,挠头道:“不对呀,我刚才明明看到有条蛇的影子从她身上挣脱出来跑了,然后她便恢复正常了。”

婉娘笑道:“你看到的也是幻象。”

沫儿的表情比文清还傻,用力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道:“啊哟,好痛。早知道刚才叫上文清做个证。”

婉娘抿嘴一笑,道:“人家一个大姑娘家,衣不蔽体的,文清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叫?”

文清这下倒是反应快了,傻笑道:“这么说沫儿也应该避嫌的,不过有病不忌医,治病要紧。”沫儿顿时红了脸,含含糊糊道:“嗯,治病要紧。”

当时文清胡氏等人都不在场,自然不晓得胡青夏化身黑蛇时的情境。可是沫儿心里甚是疑惑,自己常常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难道也是颅骨没长好?想到这里,他抱着自己的脑袋一阵**乱按。

文清紧张道:“沫儿你头疼吗?”

婉娘抿嘴笑道:“他想了解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人傀。”

还好,各处头骨都好好的,并无摸到一处软的孔洞。三人聊着,已经回到家里,黄三准备好了午饭。四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沫儿满意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这个胡青夏,每天假扮钱玉屏做什么?”

婉娘沉吟道:“看她那样子,自己也说不清她为何假冒钱玉屏。如此说来,老四出狱之后看到的确实是胡青夏,而不是钱玉屏。”

文清道:“这事要不要告诉四叔?”

沫儿含着筷子道:“告诉他做什么?胡青夏犯癔症,天天跑去冒充钱玉屏,如今好不容易好了,王老四可别再刺激她。”

文清点头称是,笑道:“胡婶说得不错,婉娘这是妙手回春,可以做郎中了。”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沫儿嘴上不饶人,嘲笑道:“做什么郎中啊,我看去做个神婆子倒好。”

文清道:“玄沙香的原料我以前从未见过,原来它不仅能够驱虫,还能治疗邪症。”

婉娘经不起夸,一夸便得意忘形:“当然当然。我的香粉,洛阳第一家。”又笑吟吟道:“你们猜玄香是什么东西?”

两人皆摇头不知。婉娘笑道:“笨蛋,玄香就是墨的别称。”

沫儿一口馒头渣子喷到桌子上:“墨?臭烘烘的墨块,还起个这么风雅的名字?”

婉娘皱眉躲避:“你一个大姑娘家,能不能吃饭文雅些?”文清纠正道:“婉娘你说错啦。”

婉娘嘿嘿笑道:“是是,我说错了。沫儿你一个半大小子,要是还这么不注意形象,可就找不到小媳妇了。”

沫儿装没听见,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道:“别扯开话题,墨同香有什么关系?”

婉娘道:“首先我要纠正你,好的墨,不仅不臭,还有一股独特的清香呢。如今用的墨块,是用松烟做的,但早前的墨,是用一种特别的黑色石头,也称石墨。这种石墨,据说是女娲娘娘补天时所用五彩石的一种,只有东海外天台山上才有。”

寻常的墨线可校正曲直,尚有匡正驱邪之意,更不用提这种女娲娘娘留下的东西,自然非一般俗物。而有一种植物,专长于石墨之上,它吸收了石墨的香味,长出的叶子都带着一股墨香,所以叫做玄香树。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若是植物,自然会有害虫。不知何时,便有一种虫子专以玄香树叶为食,石墨的香味又顺势导入虫子体内,所以这些虫子便叫做化香虫,它所排出的粪便自有一股清香,叫做玄沙。

上次婉娘出去打探消息,无意经过西市,竟然发现有个高丽人拉着一车玄香树叶叫卖。寻常百姓哪里认得这种东西,见这种大树叶子又不能吃又无处用,自然无人购买,给婉娘捡了个大漏子。

玄沙香其实算是驱虫香料,只是借助石墨的灵气,吸入体内后,可调节阴阳,凝神固元。因黑蛇被虫子控制,点燃玄沙香之后,寄居在黑蛇体内的虫子受惊,纷纷出动。

婉娘说着,突然啊了一声,掩住了嘴巴。

沫儿疑惑道:“怎么了?”

婉娘看向黄三,缓缓道:“到底是虫子控制黑蛇,还是黑蛇控制虫子?”

黄三沙哑道:“不管谁控制谁,这么多毒虫,总归不是好事。”想想若是端午这日,大量虫子出没洛阳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惊扰。

婉娘松了一口气,道:“唉,吓死我了,还以为做错了呢。”

沫儿却道:“这不是同紫蜮膏一样的功效么,看起来还不如紫蜮膏,直接将寄生的盅虫化为清水,又不伤宿主。”

婉娘摇摇头,道:“不一样,如果说紫蜮膏如同清风细雨,玄沙香就是烈火猛药。紫蜮膏主要治疗毒虫叮咬,一定要找到叮咬的点才行,而玄沙香是发散型的,功效要大得多,只是容易伤到本体。”

如今关于玄沙香一事,事情大致明了。可是圆卓为何卷入此事,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师,真正的钱玉屏在哪里,新昌公主的师父是谁,还是一团迷雾。

四人吃了粽子,喝了雄黄酒,婉娘吩咐道:“文清,你和沫儿下午去城外采些草药,菖蒲、蒿草、艾叶都是最嫩的时候。顺便看看城外的石榴花开了没,采些来做胭脂用。”

两人欢呼雀跃。婉娘突然想起什么,对黄三道:“三哥,你这两日打听的怎么样?”

黄三的脸色不太好,道:“开国侯鳌公这两年闭门不出,家中产业都交给子孙打理,但生意大不如前。另据罗汉说,一个神秘男子常出入鳌府,谁也不知是何来历。还有……”他从上面货架上拿出一块巴掌大的东西递过来,低声道:“乌冬罗汉四处都找了,说是小公主事件之后,他外出云游,去年回到洛阳没多久,就不见了踪迹。这个,十有八九是他的……遗骨。”

婉娘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文清刚换了衣服经过,探头一看,随口道:“咦,这不是在土丘里捡的龟甲吗?”

婉娘接过龟甲,叫了一声:“老乌龟。”脸色极为难看,慢吞吞地上了楼,脚步震得楼梯摇晃。

沫儿刚好同她打个照面,见她脸不同寻常,悄声问文清:“谁得罪了她了?”

文清迷茫地重复着:“老乌龟,老乌龟……啊呀,乌龟爷爷!”抱着黄三的胳膊一阵猛摇:“爷爷好久没来了,他怎么了?”

沫儿刚来闻香榭那年,曾在七夕之日,在洛阳河畔救过一个老乌龟,他甚是疼爱沫儿和文清,尤其对沫儿,真如亲孙儿一般宠着惯着。可是去年一面之后便再也没见过,沫儿和文清还念叨了好多回。

沫儿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黄三沉默良久,声音低沉道:“爷爷可能不在人世了。那个,是他的遗骨。”

一股热血冲上沫儿的脑袋,他一把抓住文清的胳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这么说,那个又是坎卦又是风土局的土丘,最终囚禁的竟然是老龟爷爷。但是爷爷向来与世无争,也不见与人结仇,谁会如此丧心病狂,杀了他呢?

〔九〕

龟爷爷的离世,让闻香榭的气氛陷入低谷。文清在院中摆了香案,放声痛哭。而沫儿心思细腻,表面看来不如文清悲伤,但心底的难受更甚,回想起爷爷在时对他和文清的宠爱,顿时心如刀割,由此联想到自己孤苦伶仃,身如浮萍,不由悲从中来,对镜流泪不已。

文清见沫儿表情凄然,反过来又劝他节哀顺变,谁知也不知哪句说的不对,伤心没劝好,沫儿又恼了。

文清挠头不止。以前沫儿说生气就生气,发起脾气来满地打滚,涕泪横流,但转脸就好了;可如今,他常常无缘无故对着一个地方长吁短叹,有时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铃铛,看到一朵花被虫子咬了、一片叶子飘落下来都要莫名其妙情绪低落,问他原因,他又不讲,害的文清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性格发生微妙变化的时候,文清忠厚老实,这种变化在他身上并不明显,但表现在沫儿身上,敏感多疑,自以为是,寻愁觅恨等种种情绪,便像是一夜之间发出的青草尖儿,春风一吹便暴露出来了。

今日也是,下午做紫粉,本来好好的,沫儿突然变了脸,到了吃晚饭时候,一个人躲在屋里不肯下来。文清叫了几次,他都不开门。

婉娘道:“文清别理他,我们吃我们的。”

文清无奈,只好下来,端起碗又放下,不忍道:“他这两天都没好好吃饭。”

婉娘嗔道:“就是你围着他转,他才得了意。”接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声道:“我告诉你个主意,从明天起,吃饭时他爱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要是生气、伤心都由着他去。”

文清笑笑,心里并不赞同婉娘的话,吃了几口,忍不住又想去叫沫儿。

婉娘伸手将他按坐在坐位上,挤眼道:“不去。听我的。”大声道:“今日心情不错,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儿。有个小子,脚贱得很,有一次坐着马车去集市,官道两边都是树,大概每隔三尺一棵,马车走着,他侧坐着,就伸长了脚去踢路边的树,一次踢不到,二次还踢不到……”

文清心不在焉,听着楼上的动静,随口道:“然后呢?”

婉娘连说带笑,模仿着当时的口气:“然后他赌气说道,我就不信踢不到!用力一脚踢了出去……”黄三似乎知道婉娘说的是谁,嘴角露出笑意。

文清好奇道:“踢到了?”

婉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踢到了,不过一下子被树干给绊下马车,摔了个四仰八叉,在天街上来了个‘万众瞩目’,捂着屁股大哭,整整哭了一路。”

文清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谁这么无聊?这一下摔得可够结实。”话音未落,只听咚咚的脚步声,沫儿出现在楼梯口,怒目而视。

婉娘捂着肚子,指着沫儿,眼泪都笑了出来。文清这才反应过来:“沫儿……踢树的是你呀?”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十分怪异。原来这是那日沫儿同婉娘一起去北市购买香料时发生的一幕,这些天一直忙,婉娘没顾上讲,沫儿深感羞辱,自己自然不会讲,结果今天被抖搂出来了。

沫儿又羞又气,回忆起当时的狼狈,还有些忍俊不禁,叫道:“我讨厌你们!”左右开弓,埋头将桌上的肉稀里哗啦吃了个精光。

文清再也忍不住,同婉娘一起放声大笑,闻香榭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

吃过饭,三人坐在树下乘凉。婉娘只要一想起便笑出声来,不停追问沫儿当时摔下瞬间的感受,恨得沫儿牙根痒痒。

正说笑间,只听门外一阵嘈杂,几个人喊打喊杀的,棍棒之声齐响。婉娘道:“文清去看看怎么回事,可不要闹出了人命。”

文清一拉开门,一只遍身伤痕的小白狐哧溜一下挤了进来。几个青年男子手持铁锹棍棒拥了进来,嘴里叫道:“狐狸精呢,去哪了?”

小白狐躲在石凳后面瑟瑟发抖。沫儿好奇,伸头去看,它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同沫儿对视了一眼,又重新将头埋在茸毛里,样子十分可爱。沫儿心一阵狂跳,抓起旁边晾晒的一块蒸笼布,搭在它身上,走过去站在婉娘身后。

婉娘拦住为首的一个壮汉,笑道:“王哥这是做什么呢?”原来是街头卖镰刀斧头的王溜子。

王溜子张望着,一脸紧张道:“刚才一只小狐狸跑你们这边了。这只小狐狸成了精,会祸害人呢,赶紧找出来打死。”

婉娘睁大了眼睛:“成精了?”接着嬉笑一声,娇嗔道:“王哥骗人的,整天说狐狸成精,我怎么没见着一个?”

跟随的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来过闻香榭,见里面装潢讲究,不敢造次,七嘴八舌回道:“真的呢,这只小狐狸像个人一样,会直立着走!”“它还会用前爪当手!”一个年轻男子举着自己的两只手当前爪示意。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道:“怎么可能?狐狸成精都是戏文里骗人的。”嘴里这样说着,回头叫道:“文清沫儿,你们俩赶紧在院子里找一找,可别真撞上个成了精的东西。各位大哥先坐坐,我这里比较乱,你们也不好找。”

沫儿装模作样找了一番,道:“没有。”文清也说没看到。王溜子道:“不可能,我眼见它从门缝里挤进来了。”他见婉娘毫不在意,一脸诚挚道:“我告诉你,那东西真成了精。”

婉娘笑道:“成了精便成了精,有什么要紧?”

王溜子紧张道:“啊呀,它一只狐狸,要成了精,还能不祸害人?你可千万不能大意。”周围几个人顿时咋咋呼呼,一定要找那只狐狸打死不可。

看众人如此郑重,婉娘也随之紧张起来,道:“真的?”

王溜子提着锄头,一边张望,一边极其夸张道:“可不是咋的?去年城外一只黄鼠狼成精,把一个村子都祸害了,弄得好几家人家破人亡。快去看看,是不是偷偷跑屋里去了?”

婉娘急了,道:“我赶紧看看去。”快步进了中堂,发出一声惊叫,踢出一只狐狸的尸体来:“是不是这个?”

王溜子等人一看,松了一口气:“就是它就是它!”兴高采烈地提着死狐狸走了。

沫儿慌忙撩开石凳上的衣服,小白狐果然不见了。文清沮丧道:“真死了?”婉娘白他一眼,心疼道:“可惜了我那张上等的纯白狐狸皮。”

一阵窸窸窣窣,门后探出一条乱蓬蓬的大尾巴,小狐狸探出头来,露出一双微露怯意的大眼睛。文清沫儿一声欢呼,围了上去,吓得小狐狸四处躲避。

婉娘蹲下,抚摸着它的毛,啧啧道:“这张狐狸皮不错,比我刚才那条成色更好。既然你擅自闯了来,就别怪我不客气。文清,拿剔骨刀来。”小狐狸身上的毛竖了起来,脑袋扎进腹部的毛里不敢出来。

文清不忍,迟疑叫道:“婉娘?”小狐狸用力挣扎起来。

沫儿不耐烦道:“你吓唬它干吗?”

婉娘瞪了一眼,道:“讨厌的沫儿,一点都不幽默。”惋惜地摩挲着白狐的毛,一脸不舍道:“可惜这么好一张狐狸皮。算了,这小狐狸,哪有什么道行。走吧,本事不够,就不要在人前瞎晃悠。城中有什么有用的讯息记得回来告诉我。”朝它臀部一拍。小狐狸将信将疑地看了几眼,匆忙逃窜。

婉娘笑着看它钻入后园,忽然听到门响,老四来了。

老四带来一个好消息,圆卓对利用薛家旧院饲养黑蛇、伪造龙神之说惑乱百姓一事供认不讳,如今已被免了静域寺主持,收监查办。

文清一直惦记着戒色,忙问道:“戒色如今怎么样了?”

老四道:“戒色已经大好,不过受了些惊吓,不怎么讲话。弟兄们已经将他送回静域寺。”又道:“幸亏我们去得及时。戒色撞破了圆卓的秘密,圆卓本打算在端午节那日将他喂黑蛇呢。”

几人都有些庆幸。沫儿道:“你当初被关的那个土牢,同这个挺像。”

老四忙道:“正要说这个。送你们走后,我越想越觉得心惊,等不到天亮,又回去检查了那个土丘。我确定,这个,就是囚禁我的土牢。因为第一个房间的地上,有个刻画的佛字。”

沫儿道:“你怎么不问问圆卓?”

未等老四回答,婉娘斥责道:“沫儿你怎么这么天真?这些事情涉及高层,轮得到老四开口吗?”转而对老四道:“另外,我怀疑圆卓就是袁天师。想来他和新昌公主是有交易的,他帮新昌设置鬼冢救治驸马,新昌帮他坐上白马寺主持之位,不过后来新昌看破红尘,不问世事,所以他又企图利用端午毒虫来控制某些人。只是不知道当初鬼冢一事,他为什么不出面,而非要找你。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动机?”

老四垂头丧气道:“婉娘说得对,圆卓为佛门高僧,审讯自然轮不到我,一带回去,很快便被高层带走了。我被关押这事儿,当时没有报官,连个案底也没有,更无从查起。再说还牵涉到皇室公主,我哪里敢和别人说?我几次试图在送饭的时候接近圆卓,都被拦下。不过我见他发怒或者紧张时,手指摩擦,确实是那个找我的人无疑。”

三人都不敢提起钱玉屏。老四更加难受,低声道:“新昌公主位高权重,我不敢去问;好不容易抓到圆卓,又没机会问,连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师都得不到确认……照这么下去,玉屏她……”他蹲在地上,痛苦地抓着头皮。

婉娘叹了口气,道:“玉屏会在哪里呢?”大家都忍住不说出那个猜测:这么久不见,钱玉屏也许不在人世了。

老四捂住脸,肩部耸动起来。

婉娘沉默半晌,叹道:“我一个做胭脂水粉的,没什么门路。不过你可不能放弃,再试着打探下吧。”

等老四平静下来,婉娘又道:“土丘里还有其他人吗?嗯,或者说,有没有囚禁过其他人的痕迹?”沫儿本想问问关于老龟的事儿,见婉娘如此说,便打住不问。

老四摇摇头,道:“除了有虫子尸体的那个房间,其他三个房间里都有住人的痕迹,不过没什么有效的讯息。里面的陈设很简单,都是稻草蒲团,一双碗筷。不知道里面这些人是死了还是放了。”

沫儿道:“你当时进入土牢,怎么进去的?”

老四摇头道:“我醒了已经在里面了,对怎么进去一点印象也没有。”

文清道:“四叔,那圆卓养黑蛇到底有什么用处?”

老四紧张起来,看看四周,低声道:“这个我特地找办案捕头私下打听了。据圆卓交待,他利用这些黑蛇,要在端午那日制作一种蛊毒。中毒之人表面看无异样,但会完全听命于施毒者。”

正斜靠在躺椅上的沫儿一骨碌爬起来:“他想给谁施毒?”

老四道:“据他供述,他不满足于做静域寺的主持,想去白马寺做主持。”

原来是这样,沫儿心想,圆卓的目标竟然是圆德大师,看来这些满口“六根清净”、“不问俗世”的大和尚们,也不乏逐名逐利之徒。

沫儿见老四穿着一身崭新官衣,靴子也换了镶嵌绿玉的千层底官靴,狐疑道:“你升官了?”

老四顿时不好意思,搓着手道:“这个,今日上面刚给了嘉奖,升为县尉。”

婉娘忙道:“恭喜恭喜。以后查案就更方便了。”

老四苦笑道:“找不到玉屏,这些有什么用?”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婉娘道:“怎么了?”

老四压低声音,道:“盅虫一案,我怀疑圆卓也是被人利用。婉娘可曾听说过世袭开国侯鳌公?”

婉娘点点头,茫然道:“听说过,但从未有过来往。”

老四道:“圆卓同鳌公私交甚深,我们查到他曾多次出入鳌府。这次盅虫一事,我怀疑鳌公才是幕后主使,可惜没有证据。还有,我刚收到消息,圆卓被转移去了长安,据说鳌公说情,要保他。”

婉娘皱眉道:“要是鳌公参与此事,可就难办了。”

老四跺脚道:“可不是呢。其实我今日赶过来,主要想告诉你,我们收到线报,鳌公可能会对闻香榭不利。”

婉娘一扬眉,诧异道:“为什么?”

老四道:“我猜是因为盅虫一事。我们在鳌府安排了线人,线人说听到鳌公提起闻香榭,十分痛恨的样子。婉娘你要小心才是。”

婉娘无奈道:“唉,我只想好好做生意,没想到摊上这烦心事。”

老四挥了一把手,断然道:“要我说,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等着,不如主动出击,去查查鳌公的底细,要真找到了他犯事的证据,便是治不了罪,也是个把柄,好歹让他忌讳些。”

沫儿尖刻道:“你是捕头,哦,如今是县尉老爷了,你要查就查,我们一个卖胭脂水粉的,跟着凑什么热闹?破了案,升官发财也轮不到我们。”

老四一脸尴尬。他确实是有私心的,这几次破案有婉娘协助,省心不少,若是查鳌公这么个大人物婉娘也能参与的话,事情就好办了。他却忘了,沫儿是个不吃亏的主,又记仇。当年他参与香木一案数次错抓他,后又冒充新昌师父害婉娘,所以对他满肚子的意见和猜忌,一张嘴便能噎死人。

婉娘笑着去拧沫儿的脸,道:“老四别和这只小刺猬一般见识。”

※※※

看着老四的背影,沫儿瘪着嘴道:“什么人呢这是。自己老婆丢了都不顾,净想着升官发财,还想拖我们下水。”

文清道:“四叔也是好意,担心我们被人暗算。”

沫儿伸出一个小指头:“好意就这么一点儿,私心倒有一大箩。我就搞不懂,他整天往我们这香粉铺子跑什么!”

婉娘笑得花枝乱颤,道:“好沫儿,以后这生意就交给你打理了。”

沫儿白她一眼,道:“你自己不好意思拒绝,拿我当枪使,你以为我不知道?”

婉娘哈哈大笑:“沫儿真聪明!”

黄三却没笑,面无表情地从供台取出那块龟甲翻来覆去地看。沫儿道:“你刚才怎么不告诉老四,关于龟爷爷的事儿?他查起来也好有个方向。”

婉娘看着沫儿的眼睛:“沫儿,你老实告诉我,若你只是个普通凡人,你会不会接受一个修成人形的异类?”

沫儿明白婉娘的意思。老四同闻香榭走动频繁,是建立在同类信任的基础上,若是他得知婉娘的真实身份,还能否做到不畏惧、不戒备吗?谁也不知道。龟甲若贸然展示给老四,如何跟他解释关于一个老龟修炼成精,而闻香榭又是怎么知晓的事儿?

沫儿愣了片刻,道:“龟爷爷与世无争,同圆卓无冤无仇。”

婉娘道:“世人自私贪婪,自视甚高,将其他皆视为妖孽,无缘无故杀人害人的,不乏平凡人。”文清想起刚才那只被无辜追打的小狐狸,不禁叹气。

沫儿听这话有些刺耳,想起凤凰儿和霸公,小声反驳道:“人自视甚高倒是真的,其他方面,人和非人,没什么区别。”婉娘一笑,点头道:“是,算我有失偏颇。”

沫儿躺在梧桐树下的青石板上,不住回想刚才同婉娘的对话。万物皆有灵,这话婉娘曾说过多遍,但沫儿从来未放在心上。如今龟爷爷死了,极有可能是作为凡人的圆卓害死的,但闻香榭上下都三缄其口,不对老四透露出任何讯息,究其原因,就在于龟爷爷等对于凡人来说,是个异类。

龟爷爷、公蛎、胡十三等等,包括自己从未看穿过的婉娘,他们小心翼翼地掩盖身份,遵从世人的生活作息,同人一样生活,甚至比一些人还要善良正直,为何世间容不得他们呢?

可是,可是——沫儿想到自己——身为凡人的沫儿,在常人眼里竟然也是异类,被视作妖孽追打,而仅仅因为沫儿具备他们没有的能力,可看到他们所看不到的东西。

沫儿烦躁起来。自己虽有异能,但从无害人之心;那些所谓的异类也不是个个都祸患人间,为何世人会如此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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