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皇帝22
朱由校看着方从哲眼里涌现出来的跃跃欲试光彩, 忍不住在心里喟叹。

这就是一个面上秉公行事、内里热衷名利、能力一般、官运却奇佳的心性懦弱、没有强硬主见的人。

但这人最大的好处是心正,行事虽然有点儿老好人的做派,但总的来说还是以朝廷大事为重。

可是拘泥于心性,不适合做主官。做一部尚书都不适合, 但是做首辅还是最合适朱由校的。因为他不需要主意正的首辅,能够领着几个有能力的阁臣,处理日常琐碎的事务、遇到大事儿不敢担的首辅, 最是对他的脾胃了。

方从哲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名义上无党无派。但他曾任国子监司业、祭酒,门生众多,在士林中也是极有拥护者的一个大山头。实际上, 在他出山以前, 他的门人、担任给事中的亓诗教就已经组织了齐党。由于亓资历较浅,为了能够达成扩张势力,就力推方从哲出山。

他的起复、入阁、乃至首辅, 实际是各方较量后, 达成的一个妥协。

朱由校放出诱饵,如愿看到方从哲上钩,把几个老家伙都推到帝师、太子太傅的位置上, 都七十岁以上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呢。但是这几年若是能让他们顺着自己的导向做事儿, 把一些能干的、心思正的人提到内阁、六部、六科的重要位置上, 才能够逐渐把持住朝廷的走向。

“方首辅啊, 这些弹劾你就当是夏日的苍蝇, 嗡嗡嗡的虽然讨厌,但是都入秋了,也烦不了多少日子了。有朕信你,他们又能奈何你什么呢。等朕行过登基典礼,朕就会处理这些人的。”

方从哲被安慰到了,但他的老好人性子有发作了,开始为杨涟、左光斗求情。

“陛下,杨文儒和左共之虽然也弹劾老臣了,可他们还是东林党里肯做实事的人。就是移宫之事等,杨文儒也起到重要作用了。请陛下还是为朝廷多留有用之人。”

“朕知晓,但是朕早已说过了,这朝廷以后没什么齐楚浙党东林党了,只有一个帝党。他俩还参与东林党这样的活动,未免不把朕的话放在眼里了。”

“但是,但是还是请陛下放过杨文儒和左共之。”

方从哲爱才,不忍看杨涟和左光斗丧命。在他的眼里,新君就是为了自己心里快意,不顾先父遗愿,庶母也要亲手杀死的狠厉之人。

朱由校为难,想了一会儿才勉强说话。

“唉,好吧,既然你这个苦主给他俩求情,朕就放过他俩了。但是你得去说服他们来朕这里认错,以后不再凑热闹参与弹劾。还有给事中惠世扬、程诠等,你能说服他们,上折子否决自己对你的弹劾,日后朕就不追究他们。”

方从哲的老脸立即皱成了苦瓜。自己要是能说服他们,他们也就不会上奏本弹劾自己了。

这时刘时敏抱着一个文件盒子进来,方从哲只好不情不愿地告退了。

朱由校先吩咐人去把杨涟、左光斗找过来,然后吩咐刘时敏,“把弹劾熊廷弼的人找出来,看看他们中举前后家产的变化。算一算他们这些年侵吞了多少国家的赋税、躲避了多少徭役。”

刘时敏抱着东西去一边的小桌统计。

杨涟与左光斗同时到了乾清宫,君臣见礼后天子赐座。杨涟发现御案上有几个盒子,分别贴着标签:弹劾熊廷弼、弹劾方从哲、弹劾刘一燝、弹劾韩爌。

这几个盒子昨晚还没有见到呢。

朱由校点着那几个盒子对二人说:“这些奏折,朕让他们晚些登记归档。因为熊廷弼这一年余经略辽东颇有成效。”

杨涟赞同道:“熊飞白经略辽东使得辽东局势安定并向好的方向发展,是值得表彰的。”

“但是这些弹劾会动摇他坚守辽东的信念。”

杨涟点头。

“方首辅封回这些人的的继续弹劾,是朕命他所为。”

杨涟变了脸色。

“那些官员弹劾熊廷弼不成,就转而弹劾不能让他们奏章直达御前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才与朕面辞阁臣职位。杨卿你,朕倚重之肱骨重臣,知方首辅这些年为朝政所付出的精力,你怎么能掺和到弹劾方从哲之事中呢?”

杨涟站起来行礼后说道:“陛下,方首辅对萨尔浒战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朱由校点头,“方从哲为首辅期间发生这样的大败,是要担负起他该负的责任。但是杨卿真要问你的是,若你去年在方从哲的位置,在粮饷不足的情况下,你该怎么做、你会怎么做?”

杨涟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臣当准备好辽东大军后,再与建奴应战。”

朱由校伸出一指,“杨卿,杨镐当时也以准备不足没有立即用兵。是朝中能提供的粮饷有限,这个前提你不能忽略了。”

杨卿哽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好。

去年方从哲最后能脱罪,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话。

“陛下,萨尔浒之战的直接战败原因,是总兵杜松冒进导致主力被建奴伏击、全军覆灭,但是杨镐身为辽东经略,要根据当时的军事做判断。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由来就是为此。但是方从哲在后方催促杨经略匆忙用兵的责任不能推卸。”

“杨卿,朕在问你,如果去年你为首辅,不能为前线将士提供足够的粮饷,你怎么办?朕不是要你分析萨尔浒战败的原因。”

左光斗站起来。

朱由校立即对他说:“左卿,你让杨卿说。”

内书房的目光光都集中在杨涟的身上了,灼灼之意甚至能将杨涟燃烧。

杨涟躬身向天子一拜说道:“陛下,臣不该为萨尔浒之战中方首辅所为兴弹劾。臣请陛下责罚。但是臣对他其它几点的弹劾还是对的。”

朱由校端着与年龄不符的语重心长,对杨涟谆谆劝导。

“杨卿,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的首辅之位并不是他本人争取和愿意的。朝中和地方多处缺少官员,也不是他未曾上书与神宗。先帝在位一月不足,补上如此多的官员,尚有近三十被方首辅推荐起复的官员,在来京师的途中。虽难免良莠不齐,但是方首辅之功不可没。朕说的可对?”

杨涟愧疚道:“陛下,是臣却不过情面,是不应该弹劾方首辅。臣请陛下责罚。”

朱由校屈指敲御案,一下一下仿佛敲在杨涟的心上。

“杨卿,这次朕不会责罚你,因为方首辅为你二人求情了。你们可猜得出方首辅为什么向朕求情,不要责罚你和左卿吗?”

杨涟和左光斗都吃惊地摇头。

“方首辅言:你二人虽然弹劾他,可你俩还算是东林党里肯做实事的人。他请朕为朝廷多留有用之人。他虽没宰辅的才干和相应的心性,但他的心性软善,有一颗做事只从朝廷出发的公心,你二人呢?你们这次的弹劾都是出于公心吗?”

左光斗开口道:“陛下,方首辅之才能实不堪承担首辅职责的。”

“左卿,朕问的是这次对方首辅的弹劾是出于公心吗?”

左光斗呐呐不能言。

“朝堂之事必要以公心为先。若以为朕能容许结党营私、朋比为奸的事情在朝堂泛滥,对当今危机的辽东就是雪上加霜。弹劾方从哲为次,要弹劾熊廷弼才是姚宗文和刘国缙等小人的私心。

至于方从哲是不是够做首辅的能力,朕自有论断。六年一次的京察,吏部也会给朕一个明确的答案。若是有人说谁都可以随时弹劾首辅不称职、需要立即罢免,朕这位置给他做就是了。”

这话说的就诛心了。

左光斗身为御史立即就想与天子争辩,杨涟拉了他一把,制止住左光斗的冲动。

“左卿,你不用不服气。那汪文言在此间做了什么?你当朕全然不知吗?一个负案在身的狡胥猾吏,游走朕的肱骨之臣中间,挑拨生事。当朕的东厂和锦衣卫是吃干饭的?

朕在三天前说过,这朝廷往后就只有帝党,再无齐楚浙党也无东林党了,你们还继续做这党同伐异的勾当,当朕的话是放屁么?”

朱由校说的太不文雅了,杨涟和左光斗面面相觑然后低下头,不敢在新君的气头上还嘴,主要的原因是弹劾方从哲不是出于公心。而那汪文言之前鼓动他们弹劾方从哲之事,确实是出于东林党的需要——

这几十年东林党被齐楚浙党围剿殆尽,只有空出足够多的重要位置,东林党才能够上来更多的人。

朱由校见二人低头,也就不再追击。

“仅此一次,你们把自己的弹劾折子带回去。朕不想让朝廷缺少了能臣。”

杨涟上前把自己弹劾方从哲的折子挑出来,满脸惭愧地对天子行礼。

“陛下,臣再不会行党同伐异之事,今后必以方首辅为榜样,秉承公心做事。”

朱由校点点头,”好,朕记得你的话。左卿呢?”

左光斗只好上前也捡出来自己的折子,同样向天子认错。

“左卿,熊飞白在辽东得知朝廷弹劾风盛,必然不能安心。待登基大典后,你与杨卿代朕走一趟辽东,一定要安抚好熊飞白。刘时敏,你记得去内库取一件麒麟服赐予熊飞白。另备美酒百坛,犒赏辽东诸将。”

赐麒麟服与臣子已经是这几十年少有之事。又在二帝的孝期赐酒犒赏辽东的将士,也不是很妥当的。

但杨涟和左光斗都选择缄默,上前领旨后退出乾清宫。

“文儒兄,我怎么对着新君有心惊胆颤的感觉呢?恍然犹如那日见他杀李选侍、李进忠的狠厉。”

杨涟苦笑,“那你还想与天子争辩?!你我这次没脸实在是因为汪文言的挑拨,是出于同党之念而不是出于公心做事。出师不正、内心愧疚,面对天子诘问,自然胆战心惊了。”

“如此就罢手不成?方从哲是不堪首辅之位的。”

“你要替他做那位置么?”

“斯言诛心,不可论也。”

“我是说首辅的位置。”

“那得廷议推举的。”

“可陛下现在并没有要廷议推举阁臣的意思。且起复的人中就有昔日的阁臣呢。”

俩人说着话出了乾清宫,返回各自的衙门,亦向好打听的同僚告知取回了弹劾方从哲的折子。

杨涟和左光斗退出弹劾方从哲,立即在东林党中传遍了。

是夜,在京城任职的东林党人分别聚集到杨涟和左光斗的府上,责问他二人之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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