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到全家老小安危,庆贤被软禁了一段时间之后总算冷静下来了。
吃一堑长一智,韩秀峰生怕他哪天又“胡言乱语”,依然不敢让他回书肆,就这么把他当作幕友一样养在“日照阁”。
这既是为他好,也是为了大家伙不被牵连,所以书肆那边有什么事,让吉禄过来禀报。等他把一些公文拟好了,再让吉禄拿回去。
总之,缓过来的庆贤又帮着主持起堂内的事务。
韩秀峰把余青槐安排到“日照阁”隔壁,请庆贤跟余青槐介绍“厚谊堂”的情况,交代今后要办的差事,以及到江西之后的消息该怎么传递,便带着余青槐的履历去拜见肃顺。
没想到肃顺一见着他就忧心忡忡地说:“志行,就算你今儿个不来,我也会差人去请你,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曾国藩的处境不妙。”
“什么变化,曾大人的处境为何不妙?”韩秀峰下意识问。
肃顺长叹口气,一脸无奈地说:“曾国藩的父亲病逝,刚上了一道折子,奏请回乡丁忧。照理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命他移孝作忠接着领兵,可江西官员参他的折子堆起来有几尺高,有人弹劾他纵兵为患,危害地方;有人弹劾他按兵不动,见死不救;有人弹劾他贪生怕死,徒耗钱粮;连沈葆桢都奏称他手下的那些湘勇‘日日闹事,史太守出城,仪仗被毁,中军参将弹压被殴。所到之处,乡间居房,多被拆毁’,真叫个墙倒众人推!”
别人的话皇上和朝中的王公大臣不一定会全信,但沈葆桢的话皇上和朝中的王公大臣一定会信,因为沈葆桢不只是林则徐的外甥,也是林则徐的女婿,在士林中颇有威望。
更重要的是,人家参奏的那些事并非捕风捉影、子虚乌有,要是查的话一件件一桩桩几乎都能查实!
想到这些,韩秀峰低声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恩不恩准他回乡丁忧,皇上还没想好。”
“这么说要是皇上能恩准曾大人回乡守制,对曾大人而言并非坏事。”
“现在满朝文武个个奏请治他的罪,事到如今,只能想法儿保他个全身而退。”
“那秀峰还要不要往江西派人?”
“人照样派,但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保他周全。志行,你有一段日子没递牌子求见了,赶紧找个由头乞求觐见。皇上要是召见你,说不准会问起湖广的事,只要皇上问,你就有机会帮着美言几句。”
“明白,秀峰这就回去想想,找个什么借口合适。”
……
韩秀峰留下余青槐的履历匆匆回到达智桥胡同,正准备找庆贤商量商量找个什么借口乞求觐见,恩俊就快步迎上来凑他耳边道:“四爷,恭亲王来了,正在后头看这两个月的夷情汇要,杨掌柜陪着随他来的那几个奴才在外头喝茶,吉禄在里面伺候。”
韩秀峰心想恭亲王来做什么,这不是给“厚谊堂”添乱吗,但想了想还是低声道:“我这就过去拜见。”
“对了,刚接到南海分号急报,王先生和云启俊说英夷的东印度公司领地有土著犯上作乱,他们估摸着英夷得先调兵去东印度平乱。我已让庆贤拟了一道公文发给上海分号,请王先生和苏觉明赶紧查实。”
“这倒是个好消息。”
“英夷这仗要是能打个三五年就好了。”
“是啊,英夷这内乱闹得越凶越好。”韩秀峰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只是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就这么跟着恩俊穿过后院来到书肆。
给恭亲王特意留的屋子在庆贤以前的公房隔壁,韩秀峰走到屋前,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太仆寺少卿韩秀峰求见王爷!”
恭亲王奕讠斤早听说过韩秀峰,早知道“厚谊堂”这个专事打探夷情的衙门是韩秀峰一手筹设的,甚至知道韩秀峰已接替文祥接掌管“厚谊堂”,只是从未见过,不禁抬头道:“进来吧,进来说话。”
“谢王爷。”韩秀峰提起衣角,跨过门槛走进屋,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人,正捧着茶杯坐在公案前,连忙掸掸马蹄袖,边行礼边恭恭敬敬地说:“王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恳请王爷恕罪。”
“你又不晓得本王要来,何况你公务缠身,何罪之有,起来说话吧。”
“谢王爷。”
奕讠斤同样没想到韩秀峰竟如此年轻,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杯子指着案上的夷情汇要问:“韩少卿,刚才听恩俊说英夷的东印度公司领地有土著刁民犯上作乱。你通晓夷情,你估摸着英夷会不会忙着调兵遣将去东印度平乱,顾不上再跟咱们无理取闹?”
韩秀峰没想到他会问这些,沉思了片刻一脸无奈地说:“禀王爷,英夷东印度殖民地土著犯上作乱的消息,下官也是刚听说,既不晓得究竟有多少土著犯上作乱,也不晓得席卷了多少地方,甚至都没查实,所以下官一时半会间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奕讠斤没想到韩秀峰回答的如此谨慎,想想又问道:“那你估摸着以英夷的国力,能不能同时打两场仗?”
“禀王爷,据下官所知,英夷东印度殖民地的那些土著,原本就是一盘散沙。就算南海分号所打探的消息属实,下官也觉得那帮土著成不了气候,被船坚炮利的英夷剿灭是早晚的事。”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当然,英夷殖民地土著作乱,对我大清而言是一个好消息,不过在下官看来也只是一个好消息。”
“只是一个好消息,此话怎讲?”
“英夷要是调兵遣将去平乱,无疑是给了我大清喘息之机。可真要是说机会,刚刚过去的这三年一样是机会,甚至自道光二十二年到今日都是整军备战一洗前辱的机会,可咱们却什么也没做。”
奕讠斤愣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韩少卿,这些话你跟皇上说过吗?”
“禀王爷,下官不止一次说过,只是说得没这么直白。”
“皇上怎么说。”
“下官觉得皇上听进去了,不然也不会先是命下官为通政司参议,现在又命下官为太仆寺少卿,更不会命下官筹设‘厚谊堂’这个专事打探整理验证夷情的衙门。”
看着奕讠斤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又凝重地说:“英夷有可能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跟咱们大打,咱们又何尝不是腾不出手整军备战,想想皇上是真难,一登极就遇上长毛作乱。”
韩秀峰不是无缘无故说这番话的,奕讠斤也意识到再聊下去不合适,淡淡地说:“本王是个闲人,你公务缠身不能跟本王比,办差要紧,忙去吧。”
“谢王爷体恤,下官告退。”
……
韩秀峰躬身退出来,跟吉禄交代了一番要小心伺候,便拿着南海分号的急报同恩俊一起乘马车往圆明园赶。
没想到恩俊竟也听说了江西官员弹劾曾国藩和曾国藩奏请回乡丁忧的事,竟好奇地问:“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觉得曾国藩是个忠臣,是个能吏。因为‘七日巡抚’的事,湖南的京官个个觉得曾国藩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可周中堂、彭中堂和翁大人却觉得曾国藩这个人不可重用,江西官员对他更是恨之入骨。四爷,您去过湖北,您觉得曾国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去过湖北,但没见过曾国藩,我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韩秀峰躺着马车里,想想又说道:“不过我不觉得他受了多大委屈。”
“您这话从何说起?”
“皇上当年是收回成命,是只让他做了七天巡抚,可事出有因。那会儿之所以命他做巡抚,是因为他率湘勇收复了武昌,可没几天武昌又失陷了。之前有功得赏,后来有过就罚,这很公道。”
“武昌又不是在他手里失陷的!”
韩秀峰坐起身,耐心地解释道:“他收复武昌之后挥师湖口,然后惨败。他座船被烧,险些跳水自尽。可对朝廷而言正因为他没有挡住长毛卷土重来,导致长毛席卷湖北,并再次攻占武昌的。”
“这么说武昌虽不是在他手里丢的,但他一样难辞其咎?”
“嗯。”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接着道:“江西官员恨他一样事出有因,江西十三府一个直隶州,石达开在短短七十天内便攻占领了瑞州、临江、袁州、吉安、抚州和建昌六府。看似势如破竹,其中大多府城几乎是在一天之内攻占的,但吉安不是,吉安在长毛和天地会余孽的夹攻下整整坚守了七十天。
七十天,这时间不算短,可曾国藩却始终没率兵去救,也没派出一兵一卒去援,而是以‘孤军深入,恐有不利’为由,驻守离省城南昌不远的樟树镇。前江西按察使周玉衡就是在吉安失陷时殉国的,你要是看到周玉衡的遗书,也会跟江西官员一样对他恨之入骨。”
恩俊真不知道这些,想想又问道:“后来呢?”
韩秀峰苦笑道:“唇亡齿寒,石达开攻占吉安后,便率大军去攻打樟树。他没去救吉安,要是能守住樟树也行,结果一样没守住,让长毛打出了个樟树大捷。一时间南昌人心惶惶,百姓争相逃命,据说出城门时踩踏死了好多人。”
恩俊反应过来:“他不但没能保江西平安,军纪还不好,甚至见死不救,现在又想借回乡丁忧撂挑子,所以江西官员和士绅百姓恨透了他?”
“他也有他的难处,可总打败仗是个不争的事实,所以我不觉得他有多委屈。”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