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闻香榭里闲了下来,因为已经没人定制香粉花露。城里物价飞涨,一天一个价儿,原本一文钱一个的馒头已经涨到了五文,还不一定买得到。到街上买东西已经要藏着掖着,因为四周都是饿狼般的眼睛。

而最可怕的是,瘟疫来了。天气太热,几天没吃东西的流浪汉,吃了不干净东西的乞丐,那些连续奔波了几日的逃难者,常常走着走着就倒在了街上。瘟疫是从城外传进来的还是城内开始的,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官府每天在东、南、北三市设点,免费提供汤药,可是每天死去的人仍不计其数。

沫儿飞快地瘦了下去。文清不知所以,担心不已,每次出去买东西都会尽力合着他的口味,可是沫儿食不知味,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

※※※

闻香榭里,水源还算丰盈。虽然后面的池塘水面急剧变小,已经露出周围塘底龟裂的淤泥,但浇花饮用还是够的。沫儿去后堂打了一桶水,浇在桐树的树根下,然后无精打采地躺树下的石凳上。

文清给后园的花草浇了水,满头大汗地回到前堂。婉娘正在躺椅上闭眼小憩,眯眼看到文清,道:“以后隔一天浇一次吧。水要省着点用。”

文清点点头,仰脸儿看看天,疑惑道:“今年这是怎么了?一点雨都不下,还让不让人活啊?”

沫儿偷眼看看文清,连忙闭眼装睡。文清走过在沫儿身边坐下,推他道:“你是不是病了?”转头埋怨道:“婉娘,你也不关心下沫儿,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婉娘起身,甩着手帕子道:“天气太热,我还食欲不振呢。”扭身上了楼。

沫儿见婉娘走了,睁开眼睛,折身起来说道:“文清,城里如今怎么样了?”从上次外出买米之后,沫儿再未出过闻香榭一步。

文清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很不好。听说好多官宦都逃往长安了。街上到处都是难民。”说着连连叹气。

沫儿直直地躺下,瞪着眼睛愣了片刻,轻轻道:“文清,若是此时有人说,牺牲了你,就能换来洛阳城的风调雨顺,你愿意不愿意?”

文清胸脯一挺,沉声道:“当然愿意!那些人太可怜了。照这么旱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呢。”沫儿顿时有些羞愧,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甲。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两人慌忙站了起来,打开门一看,却是老四。

老四晒得皮肤黝黑,嘴唇干裂,一身皂衣满是灰尘,下摆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急匆匆道:“婉娘呢?——麻烦帮我倒点水来,忙了一个上午,实在口渴。”

婉娘命沫儿将镇在井里的槐米茶吊子提上来。老四一口气喝了三碗凉茶,这才抹抹嘴巴,焦急道:“婉娘,闻香榭要出事……”

婉娘看到一脸关注之色的文清和沫儿,道:“文清沫儿去再烧些水来。老四你慢慢说。”沫儿见她故意支开自己,便绕过厨房,趁婉娘不注意从后门走进中堂,躲在前门后,透过门上的雕花格子,正好可以看到她和老四。

老四等文清沫儿走开,急促道:“婉娘,大事不好,闻香榭有危险。”

婉娘一笑,道:“哦?怎么说?”

老四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如今世道乱了,人都疯狂了。”

昨晚老四当值,半夜时分,辖区内十几个壮年灾民集聚闹事,偷偷商量着要夜间抢劫米店。老四和同伴得到线报,唯恐事态扩大,便着同伴留守观察,老四回去巡捕房叫人。

这些日因为天灾,大量灾民涌入洛阳,城里甚不太平,巡捕个个都派了出去。老四见巡捕房除了一个瘸腿的老捕快外别无他人,事态又颇为紧急,只好硬着头皮直接去找总铺头。

行至门口,却听见总铺头正与一人说话,言语之中竟然提及“闻香榭”字样,老四因感念婉娘的点拨之恩,便留心听了几句。这一听不打紧,把老四吓了一跳。

婉娘不紧不慢地抿着茶,道:“他们说什么了?”

老四不安地看了看周围,迟疑道:“那人说,今年洛阳大旱,原是因为城中有个妖孽。若得破解,只有将此妖孽投入龙门洛水中。”

老四看了看婉娘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他接着说,十二年前洛阳城也曾遭此大劫,那时正当这个妖孽出生,所以,他今年应该十二岁上下。总铺头便疑虑道,如今城中已经混乱,光十二岁的男童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破解之法,只会引起城中更加动**。”

“那人道,他已经知道妖孽是谁,只要在民间造势,由灾民请愿具表,上头自会下来惩办。”老四欲言又止,停住不讲。

婉娘淡淡一笑道:“不碍事,你接着讲。”

老四鼓起勇气道:“总铺头便追问哪个是妖孽,那人答道,就是一家叫做闻香榭的脂粉店里的小伙计,叫做文清。”

沫儿直挺挺地靠在门后,大脑一片空白。

婉娘笑眯眯道:“真是胡说八道。老四,依你看,文清是不是妖孽?”

老四皱眉道:“这可当真是胡说。文清这么忠厚老实一个孩子,哪里是什么妖孽?婉娘,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达官显贵,别人趁机报复来了?那人口气甚是傲慢,看样子官位不小,不通过正经行文途径,却在深夜里私下口授此事,显然是想对闻香榭不利。”

婉娘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道:“我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怎么会得罪人?”

老四担忧道:“如今天灾,人心大变,若是真的在城中疯传文清是妖孽,只怕最后不是也是了。婉娘还是早做打算,不如收拾一下细软去往长安另行开张。”

婉娘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多谢老四。”

老四摆手道:“可别提什么谢字,我就是来给你通个信。我要赶紧回去了,如今人心惶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儿呢。”说罢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急匆匆告辞。

文清煮了新茶过来,正好看到老四转身,叫道:“四叔,喝杯新茶再走啊。”

老四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文清,道:“不了,你们保重。”

婉娘自己斟了一碗茶,一边啜着,一边自言自语道:“是时候了。”

※※※

沫儿呆愣在门后,一直站到双脚麻木,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这些天,他一直纠结,一会儿想大义凛然地为了洛阳百姓而献身,一会儿又觉得不平:大好的时光还没过呢,凭什么为了那些人要白白送命?甚至有时悲哀地想,如果自己被投入洛河,婉娘和文清会不会想念自己呢?

可是沫儿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要用来祭河的孩子不是自己,而是老实巴交的文清。如此再回想起来,上次与圆德等人的会面,确实是自己心急了些,尚未听明白怎么回事就开始撒泼打滚。

沫儿心里没有一丝解脱的喜悦,反而更加茫然。

※※※

文清不见沫儿出来,还以为他躲荫凉去了,自己将院落打扫干净,走进中堂,却见沫儿僵直地站在门后,一把拉他出来,笑道:“大热天的,你在这里喂蚊子么?”

沫儿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圈,木然看着文清。

文清拉他到前堂树下坐下,道:“你又怎么啦?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失魂落魄的?”

婉娘揭开脸上的手帕子,笑嘻嘻道:“沫儿要做学究先生,所以不肯多说一句话。”沫儿默默地看一眼婉娘,闷着头不吱声。

文清拉过一个小脚凳,在沫儿旁边坐下,帮沫儿摇着扇子关切道:“沫儿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婉娘无奈笑道:“整天心事重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了呢。你瞧瞧人家文清,怎么就没有你这种困扰?”

沫儿悻悻道:“我又不是他。”

婉娘从荷包里摸出十几文钱来,道:“文清你出去买几个烧饼来。小心,不要被抢了。”

文清接过钱,提上篮子出去了。沫儿无言地看着文清的背影不见,突然扭头问道:“真的是文清?”

婉娘平静地“哦”了一声,看来早就知道这个结果。

沫儿呆了片刻,道:“怎么办?”

婉娘毫不在意道:“没什么怎么办的。这是他的命数,在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一想到文清要被人像个鱼饵一样丢进洛水,沫儿竟然觉得比丢自己还要不舒服,烦躁道:“你没有办法吗?”

婉娘用手打了个凉棚,仰脸看天道:“只盼天灾赶紧过去,我还安安稳稳地做我的生意。唉,这几个月坐吃山空,严重入不敷出。”

沫儿看她对文清的生死毫不关心,虽然知道她故意的,还是气得七窍生烟,皱眉道:“你别扯开话题,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文清白白送死的。”

婉娘似笑非笑道:“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一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沫儿看到婉娘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抽她两个嘴巴。忍了半晌,终于恶狠狠道:“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其实沫儿早就想到了,只是心怀侥幸,希望婉娘能主动提出救文清,就不用浪费自己唯一的一个机会了。可是婉娘对他这点小小心思看得更透,硬是摆出一副又臭又硬的样子。

婉娘朝前一探头,夸张地“噢”了一声,嬉皮笑脸道:“欠你什么?你还欠我将近九年的卖身契呢。”

沫儿隔着空气对婉娘龇牙咧嘴,比拟着暴打的动作,道:“别打岔!我要你去救文清。”

婉娘眨眨眼,伸出一个指头道:“最后一次机会了噢?”

沫儿翻翻白眼。婉娘顿时眉开眼笑,拍手道:“不错,成交!哈哈,这两个月来的第一笔生意。”

沫儿顿时觉得后悔了,想要反悔,又觉得白费口舌,悻悻道:“果然是奸商。”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仔细想了一下,一连串儿问道:“文清的爹娘到底是谁?那个鱼头龙身的怪物和这个事情有没有关系?你打算怎么救文清?”

黄三抱着他的花盆走过来,听到此话,深深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中满是忧色。沫儿正好看到,跳起来拉住黄三的手臂叫道:“三哥,你和我说说,文清在闻香榭里长大,是谁带他回来的?他爹爹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很厉害?”

黄三恢复了面无表情,摆摆手表示不知道。沫儿撅着嘴巴走开,不满道:“你们就喜欢故作神秘。过会儿我问文清去。”

文清刚好打开门走进来,接口道:“沫儿,问我什么?——新出炉的烧饼,快来尝尝。”

沫儿抓过一个烧饼,猛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哦,我想问,外面情况怎么样。”婉娘在旁边会心一笑。

文清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二十二文只买到四个烧饼,还得躲躲藏藏的才拿回来。听说上东门外发生了瘟疫,很多人感染霍乱,这几天已经关了城门,不让人进城了。”

沫儿的心情更差了。文清眉头紧锁,叹道:“听说汝阳新安等山区,已经有人……把孩子杀了吃。”

沫儿手中的烧饼啪地掉在了地上。文清知道沫儿老家就是汝阳,连忙道:“也许是他们胡说呢……”

沫儿将炒饼捡起来,拍掉沾染的灰尘,慢吞吞地咬着。文清道:“那个脏了,小心拉肚子,你来吃我这个。”

沫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你的肚子就吃不坏了?”扭过头不理他。

〔六〕

堂前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一丝微弱的风吹了过来,空气中的燥热似乎减轻了一点。正躺在板凳上假寐的沫儿忽地坐起来,惊喜道:“起风了!要下雨了!”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话,话音刚落,风就大了起来,裹着一股凉丝丝的水汽。原本澄澈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土黄色,天空暗了下来。文清高兴极了,拉着沫儿又跳又笑。

梧桐树开始哗哗作响,风越来越大,裹着沙土四处肆虐,打得两人脸儿生疼,慌忙躲进中堂。片刻工夫,天色大暗,榆钱的雨点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面上,腾起一股尘土。文清激动叫道:“下雨啦!下雨啦!”

天空低沉,却不是以往那种乌云盖顶的阴暗,而是一种诡异的明黄色。在这种黄色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黄色的外衣,门口的梧桐树张牙舞爪,像两个奇怪的妖魔。

文清还在傻呵呵地兴奋,沫儿却高兴不起来。婉娘看了沫儿一眼,伸了个懒腰道:“凉爽了,真好,正好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啦。”一扭一摆地上了楼。

※※※

风停了,天地之间扯起了直上直下的雨线,门前的台阶很快就积满了雨水。黄三和文清冒雨拿了铁锹,将水引至后面的池塘。

吃过晚饭,雨仍无停息的意思。沫儿的不安更加强烈,却忍着不敢暴露一点。连文清也担忧起来,道:“老天爷心里也没个数,这一通猛雨再不停,旱灾就要转为涝灾了!”

※※※

夜已深。沫儿穿好衣服,静坐在**,听着外面嘈杂的雨声,心里七上八下。

一丝微光从门缝中透了进来,婉娘低声道:“沫儿,准备好了没?”

沫儿跳下床,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跟着婉娘下楼,裹上披风。打开门看到乌蒙蒙不分天地的暴雨,正要询问怎么办,却见一黑一白两匹马正候在门前。两人便翻身上马。

沫儿乖乖闭眼,黄豆大的雨点迎风打在脸上,疼痛异常,耳边雨声奇大,犹如身处闹市。好在不一会儿,马儿已经停下。

一个男子将沫儿抱下马来,却是蓝一,如此大雨,他却衣衫如常。沫儿好奇,伸手在他衣服上摸了一把,只觉得滑溜溜的,蓝一和气,对他一笑。

婉娘跳下马,道:“赤子呢?”

红衣服的赤子匆匆从雨中钻了出来道:“来了!”

透过雨幕中蒙蒙的灯光,沫儿这才注意到,原来到了香山寺,如今就站在那日自己与文清捉迷藏的石壁旁的小亭下。转过头,沫儿眼前一花,却发现两匹马不见了,乌冬和罗汉静立在一旁。

婉娘看了看天,道,“嗯,不错,成败就看今晚了。”接着交待道:“乌冬、罗汉,你们去龙门口守着,如有异变,及时发讯息给我。蓝一去水下看看情形,不要惊动他;赤子就在这里。”

乌冬等人领了命,闪入雨雾瞬间不见。沫儿情知今晚事关重大,虽心中好奇,却无暇多问。

※※※

除了哗哗的雨声,香山寺里无任何动静,那些老和尚小和尚一个也不见。几盏昏暗的灯笼变成了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团,但是光线却不十分阴暗,周围的景物隐在雨雾中,飞起的檐角,悬挂的古钟,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怪兽。

沫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如今怎么办?”

婉娘摆摆手,走到石壁前拨开已经干枯的藤蔓钻了进去。沫儿连忙跟上。

洞里有一种淡淡的味道,香味中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腥味,感觉怪怪的。婉娘点起一小支蜡烛,两人侧着身子沿着缝隙往里走。

前行了约三、四丈,洞口突然向下倾斜,原本飘向里面烛光不知何时折了方向,飘向身后。味道变得浓重起来,沫儿大气也不敢出,拉着婉娘的衣角,亦步亦趋。

再往前走,山洞明显潮湿,脚下的石头光滑异常。沫儿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直接滑落下去。

顺着斜斜的山洞走了好久,几乎感觉要下到山底了,前方突然变得开阔,一个乌黑的小水潭出现在面前,在微弱烛光下泛着粼光,发出微弱的水流灵动声。

婉娘停下脚步,将快要燃完的蜡烛竖在石壁上,回头扶了沫儿一把,大声笑道:“逴龙公子近来安好?”

沫儿尚未回过神来,只听哗啦一声,潭面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中间缓缓升起一个平台,一个白衣公子斜卧在台上,惊喜道:“婉娘,你来了?”

一个呼啸,石壁上的十二盏兽头铜灯一齐变亮,将整个水潭照耀的如同白昼。婉娘叫道:“不可!”话音未落,兽头中猛地喷出火焰,个个对准中间的石台,白衣人霎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沫儿就刚巧站在一个兽头下,火焰喷射,火花四射,沫儿躲避不及,一个小火花滴落在他的头上,吓了他一条;但奇怪的是,感受到的并不是火焰的炙烤,而是一种刺骨的凉意。旁边婉娘已从怀中拿出一瓶香露,飞快地对着兽头撒了过去,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萦绕不断,却是灵虚香。白衣人伏在台上连咳了几声,道:“不要浪费你的香露了。我已经习以为常。”

兽头中的火焰闪了几闪,慢慢熄灭,只剩下兽身中间的油灯。婉娘担忧道:“你怎么样?”

白衣人表面看起来毫发无损,但脸色更加苍白,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道:“我很好。”朝沫儿看了一眼,消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这孩子怎么和你一起来了?”

沫儿不明就里,瞪着眼不知道说什么。

婉娘将剩下的半瓶香露抛了过去,白衣人一把接住,疑惑地打开瓶塞,稍稍一嗅,叫道:“不错不错,婉娘你果然做成了灵虚香啦。”

婉娘叹了口气,道:“做好这款香露可真不容易。”沫儿暗想,原来婉娘盘桓神都,就是为了制作灵虚香,却不知这灵虚香有什么特殊的功效?

白衣人抱着饼子贪婪地猛吸了几口,脸色大好,见沫儿迷惑不解,微笑道:“好孩子,你叫易沫,是不是?”

沫儿一愣,道:“不,我叫方沫。”

白衣人道:“哦,你跟了方怡师太的姓了。”

沫儿睁大眼睛,叫道:“你认识我?你认识我爹爹吗?”

白衣人喘了几口气,道:“当然。”婉娘忙道:“你累了,别说了,这件事还是我来慢慢告诉他。”

白衣人倒了一点灵虚露,在自己的眉心和太阳穴上揉着,道:“唉,一晃十二年过去了。他怎么样了?”

沫儿猜想,这个问的是文清。婉娘飞快道:“他好得很,你不用担心——时辰到了。你且在这里养一段时间,我要去龙门口看看。”

白衣人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婉娘道:“不行,灵虚露的效果尚未体现,你就在这里,我去去就来。”回身将沫儿的披风扣子全部系好,拍拍他的肩,道:“我们从水路过去,过会儿要记得闭上气,不要呛到。”

沫儿看了看黑黝黝的深潭,不禁有些犯怵。婉娘却不容他迟疑,拉起他的手腕,道:“走了!”

即将入水的一瞬间,眼睛的余光扫过中间的石台,台上哪有什么白衣人,分明是一尾银白锦鲤,握着一小瓶子灵虚露。

冰冷的水冲进沫儿的眼睛里,沫儿慌忙闭眼,任由婉娘带着他潜入潭底。恍惚间,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撕扯,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针刺一般疼痛,接着便听到了嘈杂的雨声和巨浪拍打山石的轰鸣声,耳朵的疼痛和压力瞬间变小,一转眼脑袋已经露出水面。

这里龙门山下的一个暗洞,与香山寺地下的水潭相连,汹涌的激流都顺着主河道奔流而去,此处水势便相对平缓。婉娘跳上旁边一处凸起的大石,一把将沫儿提了上去,看了看山洞外的滂沱大雨,道:“子时快到了。”

沫儿抖着披风上的水珠,道:“他是谁?”

婉娘凝视着外面飞流直下的雨线,慢悠悠道:“他是文清的爹爹。”

沫儿心里已经大致猜到了,故并不以为奇,想了一下,道:“他为什么不去看文清,却要待在这个水潭里?”

婉娘简短道:“约定。”

沫儿正要继续追问,只见山洞外天色大变,浓密的雨雾似乎突然变得稀薄,一条彩虹横跨龙门两岸,映得午夜瑰丽无比。

如今午夜,且大雨滂沱,怎么可能出现彩虹,沫儿大为惊讶,叫道:“你看你看,那是什么?”话音未落,洛水犹如沸腾了一般开始翻滚,水花不住地溅到沫儿的身上。

片刻工夫,河面上布满了一个个漩涡,如同张大的嘴巴,黑压压顺流而下。沫儿睁大眼睛竭力辨认,却因为光线问题,只能看到漩涡,却看不到漩涡下的东西。

婉娘平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

彩虹越来越亮,在夜空中晶莹闪烁。沫儿从来不知道洛水还有这种奇观,也未听坊间有此传说,心下不由惴惴。正惶惑间,只见河面正中一个漩涡慢慢变大,水流也越转越急,形成一个磨盘大的黑洞,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条大青鱼顺着水柱腾空而起,朝彩虹上方跃去。

沫儿瞬间明白,惊叫道:“鱼跃龙门!”——原来鱼跃龙门竟然是真的。说话间,那条青鱼从三丈高出的空中直落水面,啪的一声水花四溅,扑了沫儿一脸。

青鱼之后,各种各样的鱼儿开始跳跃,水面哗啦啦响成一片,其中除了鱼儿,还有水蛇、乌龟、泥鳅、黄鳝等各种水族,看得沫儿眼睛都直了。可惜这些水族功力甚浅,除了几个能跃两三丈高,其他的都是小打小闹,跃出水面便落了下来,却不肯服输,一遍遍尝试。

婉娘突然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沫儿想了又想,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婉娘望着水面上跳动的鱼儿,道:“今天是七月节。七月的最后一天。”

沫儿疑惑道:“这算什么节日?横竖每年都有。”

婉娘道:“不,今年闰七月。”

沫儿除了关心什么节气有什么水果食物,从来不关心具体日子,所以竟然不知道今年闰月,茫然道:“这个和今晚的景象有什么关系?”

婉娘道:“每三十八年才闰一次七月,在每次闰七月的最后一天,称为七月节。”

沫儿下意识接口道:“子时无月,天降极光,众民寂寂,万物茫茫,伊阙龙门,化龙呈祥……”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道:“我怎么会背这些东西?”

婉娘一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不错,方怡师太对你的教导确确实下了苦心。”

沫儿默默地咂摸着刚才几句口诀的意思。怪不得刚才出门,明明无月亮的子夜,却可视物,原来今日是水族跃龙门之日。沫儿道:“凡是跃过,便可化龙?”

婉娘道:“不过是得道而已,并不代表真的化龙。”

沫儿还想再问,却见婉娘脸色有异,慌忙朝外看去。

河面上,不知何时旋起一股磨盘大的水柱。

水柱快速旋转,一些小鱼小虾四散逃走。接着缓缓升至二三丈高,哗啦一声,一个乌黑的大家伙从水柱中冲出,直直朝彩虹跃去,力道大且准,眼看就要跃过那条彩虹龙门,却见头顶一闪,似乎一道微弱的闪电击中了他,那个大家伙一个跟头摔了下来,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龙门为之一颤,将水面砸出一个硕大的圆洞,波浪瞬间没过沫儿脚下的大石。

过了片刻,水面慢慢平复,摔下来的大家伙四脚朝天地漂浮了上来。沫儿使劲揉揉眼睛,仔细分辨。

原来是一个癞头大鼋。沫儿有些幸灾乐祸,拉拉婉娘的衣袖,小声道:“是元镇真人吧?”

婉娘却如没有看到一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山头。

饶是彩虹龙门的光线穿透力极强,隔着瓢泼大雨,沫儿只能看到对面山头之上隐隐有身影晃动,却看不清何人。

癞头大鼋这一摔似乎伤到了元气,一直就那么姿态不雅地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婉娘突然叫道:“真人!”癞头大鼋抖了一下,四脚**良久,费劲全力才翻过身来,缓缓朝大石游过来。

大鼋停在距大石不远的水面上,高昂着头,一对眼珠冷冷地盯着婉娘和沫儿,头上的疤瘌颗颗可见。

婉娘轻笑道:“真人也来啦。”

大鼋猛地吐出一口浓黑的水来,或者根本就是血。沫儿吓了一跳,慌忙躲到婉娘身后。大鼋扭动着丑陋的脑袋,张口说道:“你!你总是找我的麻烦!”一对眼睛里满是恨意。

婉娘叹道:“不是我。”

大鼋烦躁地转了一圈,喘着粗气恶狠狠道:“除了你,还有谁?”

婉娘悠然地望着外面绚丽的彩虹,道:“还有谁?这要问你才对。”

大鼋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扭动着脑袋,傲然道:“我走了。”遁入水底不见,水面上升起一个小漩涡。

婉娘对着旋转的水流道:“师兄来早就等这一天了,这么快就要放弃了?”

哗啦一声,一个脸盆大的癞头探出水面,狠狠地盯了两人一眼,转眼又看不见了踪影。

婉娘道:“师兄还是信不过我。要不同我一起去龙门山头看场好戏?”这次却不见癞头出来。

沫儿松了一口气,道:“元镇真人摔着一下可摔得结实。他不是已经得道了吗,怎么还来跃龙门?”

婉娘道:“跃过第一次,只是可以修成人形,要具备灵力,成仙成佛,除了平时的清修,便可再次进行跳跃龙门。每跃过一次,功力便精进一倍,比日常清修要快多了。”

正说着,洞外突然暗了下来。沫儿探头一看,横跨两岸的彩虹门阙中部出现缺口,光彩渐渐暗淡,看样子要消失了。婉娘抓住他的手叫道:“快走!”一头扎进了水里。

沫儿手忙脚乱,呛了好几口混合着浓重鱼虾腥味的河水。婉娘拖着他游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对岸,蓝衣已经在河边迎候,一把抱起沫儿。

沫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跌坐在一块石头上,定睛一看,不知怎么已经到了东山山崖之上,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洛水。彩虹已经彻底消失,在天色的极光下隐隐约约尚可看到下面的鱼虾犹如没头等苍蝇一般盲目冲撞,水声哗啦啦响成一片。

婉娘没在身边,连刚才抱他的蓝衣也不知哪里去了。沫儿有些不安,站起来地转了几圈,却不敢离开。

这是龙门的最狭窄处,人称“龙门口”。沫儿如今所处的位置便是从东山延伸过来的一条石壁。

沫儿压住心头的惊慌,寻思婉娘将他放在这里来,显然有她的深意,便决定仍旧坐在这里等她来。

刚才的彩虹门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现了缺口?文清的爹爹是一条银白锦鲤,为什么文清同常人一般毫无异能?十二年前的约定,一方是文清爹爹,另一方是谁呢?

沫儿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觉得雨停了,抬头一看,一把油纸伞打在自己的头顶,沫儿惊喜地站起来,伸手去抓伞,却见给自己打伞的竟然是元镇真人,不由得退后了几步,警觉地看着他。

元镇真人恢复了常人模样,穿着一身黑色道袍,在这种奇异的夜色下看起来尤为醒目。他见沫儿像只小刺猬一样,叹道:“都过去了,我还计较什么?我比不过婉娘,是我技不如人,我认啦。”

沫儿握紧拳头,瞪着眼睛,并不说话。

元镇皱了一下眉头,苦笑道:“连小伙计都像婉娘一样厉害。”

元镇看了看脚下的洛水,道:“不过婉娘终究还是将你送给我了。你不想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吗?”沫儿正在想,刚才明明看到元镇跃龙门失败身受重伤,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就恢复如常了,听了这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元镇的脸上显出悲悯的神态,道:“你不知道吗?婉娘找到你,就是为了让你顶文清的缺,用来祭河。”

沫儿早就不是以前一点就着的性格了,鄙夷道:“哼,你还多次想捉了我用我的魂魄修炼呢。”

元镇道:“信不信由你。婉娘与你无亲无故,凭什么要收留你在闻香榭里?听说她对你甚为骄纵,是不是?”

沫儿一愣,却随即反驳道:“一个大老爷儿,一个得道的高人,原来擅长的是挑拨离间嚼舌根儿。”还朝他吐吐舌头。

元镇顿时大怒,气得胡子都抖起来了。沫儿眼睛一翻,将头扭到一边。

元镇反而笑了,斜眼瞅着沫儿,嘎嘎笑道:“好!好!我喜欢。婉娘可真有本事,竟然能够让你充分相信她。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不带文清来,却带了你来?”

沫儿将披风裹紧,充耳不闻。

元镇嘿嘿干笑了几声,抬头看看天,道:“你想不想知道十二年前的约定?”

沫儿脸上照样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耳朵却支了起来。元镇猛地凑近,两眼烁烁放光:“十二年前,就是上一个七月节……”

一句话未完,就被沫儿抓住了破绽:“不是三十八年才闰一次七月吗?”

元镇大感惊奇,啧啧有声:“好小子,真聪明,若不是我……我就收了你做徒弟了。怪不得婉娘死活舍不得。”

沫儿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觉得披风紧了点,不由得扭动了一下身体。元镇道:“不过十二年前,虽然不是闰七月,却天呈异象,同今日的七月节并无区别。”

沫儿听得莫名其妙。元镇道:“就是也像今晚一样,天现极光,龙门凸现,众水族可以跃而化龙。”

沫儿不由得接口道:“这好奇怪……”沫儿想说类似“有违天道”之类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元镇却看出了他的意思,得意道:“当然,因为这个龙门是一位高人做的假象。那个高人,就是我。”

沫儿刚产生了兴趣,听到此话却兴致全无:“呸!吹牛吧?就凭你?婉娘的手下败将。”

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了,沫儿有些透不过气来,使劲儿将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

元镇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就像看着到手的猎物。沫儿不由得起了疑,道:“我才不和你这个坏蛋在这儿闲扯。”站起来就走,却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若不是旁边的石头挡着,只怕要滚进下面的洛水中去。

沫儿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身上的披风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皮质的囊袋,将自己连头带脚裹了个结实,如同长在身上一般。

元镇笑嘻嘻地看着沫儿惊愕的表情,道:“你还不信?婉娘早就答应将你送给我了。别挣了,这鱼皮黑囊,越挣扎就越缠得越紧。”

沫儿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一想,却管不住自己的脑袋。

元镇俯身看着沫儿,道:“我平生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修道成仙,一个是敛尽天下财物。”

沫儿深吸了一口气,想平静一下心情,谁知那个皮囊竟然随着呼吸收得更紧,这让沫儿连动也不敢动了。

元镇对着粼光闪闪的洛水,满目惆怅:“你有没有发现,我这两个愿望是背道而驰的?若是敛尽天下财物,我就成不了仙了;若是成仙,偏就要装出一副清心寡欲之态……”

回头见沫儿皱着眉头查看披风,突然暴怒道:“别再研究那个皮囊了!——这谁定的规矩?谁说修道便要清心寡欲?我偏不!哈哈哈哈……”这一阵狂笑声音甚大,与他平时说话大为不同。石壁下面的水面哗啦啦一阵乱响,接着归为沉寂,似乎是那些鱼虾受到惊吓四处逃窜了。

沫儿心头一震,惊叫道:“你不是元镇!镜子!老者!……婉娘!婉娘!”

元镇的笑声戛然而止:“哦?你知道了?早知道我就不这么费劲了。”声音变来变去,一会儿是元镇的声音,一会儿却是那晚在婉娘房间听到的那个苍老的声音。

沫儿喘着粗气,道:“你是谁?”

元镇咯咯地笑起来,道:“我是婉娘的老朋友。不过我比她年长得多啦。”

不知是皮囊勒得过紧,还是淋了雨要生病,沫儿的心腾腾地跳,很不舒服。

元镇自管自道:“说实话,我真是不喜欢婉娘的性格,赚钱就赚钱,还多管什么闲事!她以为找个替代品给我,我就放过文因的儿子,其实,”他朝后面一看,道:“行了,就放在这里吧。两个小子都不错,嘿嘿。”

沫儿眼睛的余光扫过去,只看到两个巨大的钳子扶着一个黑色东西。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大钳子消失了,一个同样被皮囊裹着的人倒在沫儿身边。沫儿小声叫道:“文清?”却不见文清回答,只好像虫子一般蠕动着过去。

文清神态安静,犹如熟睡了一般。沫儿不敢动,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叫醒文清为好,转头道:“你抓了我们两个,要做什么?”

化身元镇的老者狞笑道:“嘿嘿,以前元镇抓你做什么,我就抓你做什么。”

※※※

几乎一眨眼之间,天空中的微光不见了,周围陷入无尽的黑暗中。眼睛失去了效用,耳朵就变得更加敏感,哗啦啦的大雨震耳欲聋,若不是双手被缚,沫儿恨不得捂住耳朵。

老者沉声道:“时辰到了!”沫儿觉得被两只坚硬的手臂托了起来,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不由得大惊,吐了一口雨水,大声叫道:“文清!文清!”

不见文清回答,却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嗔道:“师兄,您怎么能如此不守信用?”

头上的雨似乎停了,一股幽香传来,拖着沫儿的手臂倏然缩回,沫儿背部着地,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老者似乎有些惊慌,声音在元镇和老者之间变幻着,道:“小师妹……你?”

婉娘笑道:“鳌公这一声小师妹,婉娘可卿受不起。元镇师兄刚才跃龙门时受了重伤,所以您还是别以元镇真人的面目示人了。”沫儿听到“鳌公”二字,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鳌公道:“婉娘,我告诫过你,少管闲事。”声音苍老,语音沉厚,甚是威严。

婉娘娇声道:“我哪里敢管您的事儿呢。这些年,我在洛阳安分守己做我的生意,从来没敢招惹您。可是我的两个小伙计都被您掳了来,以后我的生意可怎么做呢?”

鳌公冷冰冰道:“不会让你吃亏的。小伙计么,你要多少个都成。”

婉娘惋惜道:“哎呀,这可怎么办,我就想要这两个。”柔软的手在沫儿脸上摸了一把,沫儿觉得身上的皮囊随之变松,呼吸顺畅了一些。

鳌公似乎大怒,冷笑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黑暗中,沫儿看不到鳌公的表情,但显然他对婉娘也颇为忌惮。

婉娘轻笑道:“没忘啊。不过这个约定是你们的,跟我可没关系。”沫儿身上轻松了许多,便支着耳朵听二人谈话。

鳌公森然道:“没关系?你将文因的儿子私藏在闻香榭里,将他身上的异能全部抹去,当作凡人儿童一样养大,嘿嘿,你打量我不知此事?”

婉娘叹道:“我哪里敢小瞧鳌公的本事。十二年前,您费劲功力,巴巴地制造了龙门幻象,吸引了无数水族奋身一跃,我至今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以您的造诣,似乎没必要这么做。”

鳌公厉声喝道:“什么为什么?老夫还不是为了给这些辛苦修炼的水族多一次机会?”

婉娘却不言语,沉默了片刻,道:“鳌公,你看。”

〔七〕

浓厚的雨雾中,突然腾起一个个淡淡的光斑,随之慢慢汇合,形成一条彩色光束,像是哪家调皮的孩子在夜半放的烟花。

趁着微光,沫儿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鳌公。一袭黑色长袍,长须飘飘,相貌堂堂,站在石壁上迎风而立,颇有王者之风,若不是这石壁上再无他人,沫儿如何都不会相信,他就是刚才扮成元镇的老者。

片刻之间,一条彩虹已经横跨龙门两岸,比刚才的似乎更亮,水面重新开始翻腾,隐约可见体型巨大的水族快速游动在水面上划出的白色波纹。

鳌公满脸惊愕,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婉娘无辜道:“鳌公,这个要问你才对,应该是你做了什么手脚,怎么刚才时辰未到,龙门就突然消失了?”

鳌公恼怒地摔了手中的伞,大袖朝空中一挥。霎时间,几人头顶上雨水皆无,宛如站在一片透明的伞下。

又有鱼虾在下面奋力跳跃。鳌公冷眼看了片刻,道:“老夫还是小瞧婉娘了。你的灵虚露做好了?”

婉娘盈盈笑道:“托鳌公的福,做好了。刚巧赶上七月节,就拿来一试。”

鳌公的脸色甚是难看,嘴角挑动了一下,道:“这么说,文因可出锁龙潭啦。把他儿子交给我,这个约定便算解除。”

婉娘凝视着水面上的热闹场景,幽幽道:“唉,文因这个死脑筋,我多次问他,当年到底和谁做的约定,他死活都不肯说,只说我知道多了没有好处。世上风传,这洛水里有河怪,需要儿童祭河,却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河怪,竟然是您。”

鳌公冷哼了一声,未可置否。

婉娘转过神来,正视着他,道:“鳌公,十二年前,您制造龙门假象,果然是为了水族造福吗?”

鳌公面不改色,正色道:“当然。”

婉娘盯着他的眼睛,叹道:“鳌公果然是鳌公,不管做什么都做得理直气壮。您所谓的造福,可害苦了他们了。如是仅仅想汲取部分水族的灵力,我觉得还可以理解,但洛阳城内无缘无故大旱大涝,死人无数,我就不懂了,好歹您也是世袭的开国侯,为何如此造孽于民?”

鳌公傲然道:“寻常百姓不过草芥一般,天灾到来,是他们没有能力避开,关我何事?”

婉娘眯起眼,道:“可是我听说,鳌公控制着洛阳城中的三十六家米行,而米价和天气最为相关,如今米价飙升,想来鳌公也赚了不少吧。”

鳌公的胡子抖动了一下,表情却甚为泰然:“老夫做生意,同你一样,不过随行就市。物资紧缺,自然就贵,有何不可么?”

婉娘点头道:“好吧,我没话说了。但这两个小家伙,我要带回去。”

鳌公嘿嘿冷笑,道:“你带得走吗?”

婉娘俏皮一笑,瞟了一眼在旁边瞪着乌黑眼珠的沫儿,道:“我来试试。”

鳌公眉头一皱,猛地举起右掌朝婉娘后心推去。沫儿正要张口提醒,却见婉娘翩然转身,笑嘻嘻道:“鳌公,我的灵虚镜功能恢复了,您哪天有空去观赏一下?”

鳌公的右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愕然道:“灵虚镜?”

婉娘点头道:“唉,这么多年来,珍奇香料煨着,各种香粉的灵气养着,不知花了我多少精力。若不是它,我怎会发现那晚拜访我的元镇师兄竟然是鳌公呢。”这几句虽然没头没尾,沫儿却明白了:婉娘房里的那面镜子,吸取了花灵和香粉灵气,可以令一切虚假的东西现形。

鳌公面部肌肉**,森然道:“凭你一个小小的婉娘,就可以斗得过我了?嘿嘿,你信不信我让你在神都无立足之处?别说功力,仅就我在朝堂的影响,捏死一个婉娘也悄无声息。”

婉娘粲然一笑道:“鳌公,你有没有听说过灵虚镜的传说?据说灵虚再现,可是天公除妖之际。”

鳌公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瞬间就镇定下来,傲然道:“老夫可是十二次跃过龙门的龙子,天地能奈我何?”

婉娘一边俯身查看文清和沫儿,一边淡淡道:“婉娘算术不好,不会计算,十二年前和这次的天灾,普通民众和水族有多少人丧生,想必鳌公心中有数。且您本事大,文因也打不过您,只好用自己的终生自由和儿子的生命来换取世间的平安。婉娘不才,也等鳌公下手罢。”言语不咸不淡,但不屑之意显而易见。

鳌公日常仪态威严,便是当今圣上见了也奉为上宾,从未有人敢如此藐视,听了此话登时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欲要发作,却心慌气短,顿了顿足,拂袖而去。

婉娘见两人被裹得犹如粽子一般,微微皱眉,拿出一瓶香露,朝文清和沫儿眉心一点,黑色皮囊瞬间变回了披风。

文清懵懵懂懂醒了过来,见自己身处龙门山梁,不仅大为惊愕,但见场面诡异,并不多嘴。沫儿则一肚子的疑问,今晚突然异变的披风,被囚在潭下的文因,在婉娘房中出现的逴龙,时而为人时而为马的乌冬罗汉等,却不知从何问起。婉娘见他满目疑虑,简短道:“先不要多问,还有正事要做。”

话音未落,只听水声大响,低头一看,下面水面上几条大鱼正跃跃欲试。婉娘拢起手叫道:“蓝衣先来!”一条蓝鳞鲤鱼在另外两条大鱼的相托之下腾空而起,跃过龙门不见。婉娘松了一口气,向下打了个手势,一条红色鲤鱼随即跃起,虽然不及蓝衣轻松,但还是跃过龙门,隐去不见。

婉娘大喜,拍手叫道:“赤子好样的!”文清和沫儿早就看呆了,这时才想起来鼓掌。

※※※

下面的水族士气大振,拥成一团。很快又有一条水蛇箭一般地跃过七彩门阙。文清欣喜道:“真好!”沫儿却忍不住道:“蓝衣和赤子他们怎么还要和这些小鱼小虾竞争?”

婉娘不客气地敲了下他的脑袋,道:“他们几个上次受了伤。”乌冬罗汉等在帮助文因对抗鳌公时功力大损,仅在闻香榭里,受香粉灵力支撑方可化为人形,且必须是夜间。而一旦离开闻香榭,乌冬和罗汉尚可变为白马,蓝衣和赤子就只能以鱼身示人了。

恢复原形的乌冬和罗汉——一条额头黑色的青鱼和一条红额白身的鲤鱼,正在水面上盘旋运气。婉娘叫道:“时辰不早了,乌冬罗汉,快点!”

水面腾起两股高大的水柱,几乎与沫儿站的山梁持平,两条鱼儿带着一团巨大的水气飞一般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眼见已经高过门阙,只要跃过即可,却似被人当空击打了一掌,直直地坠了下去。与此同时,七彩门阙渐渐变暗。

文清大声惊呼。沫儿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一条头上有角、满身金鳞的似鱼似龙生物腾空而起,托住乌冬和罗汉往上送去,一时雷电齐鸣,七彩门阙愈加暗淡。

沫儿正在紧张,忽听文清在旁边尖叫道:“沫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双脚不知何时离开了地面,不由大惊,伸手去拉文清,却听耳边一阵狂笑:“哈哈哈,去死吧!你以为你的灵虚露就能控制局面?那株千年雪莲和乌木盒子,早就被老夫做了手脚啦!”

沫儿只觉得一阵眩晕,恍惚中看到一龙两鱼跃过了龙门门阙,而离自己不远的文清则像一片叶子般飘向下面咆哮着的洛水,几乎要触到河面上翻腾的鱼虾,不由闭上了眼睛。

就在嘴巴碰到一条鱼的额头的一瞬间,沫儿和文清被人从水面拎起,飞快地重新放在了石壁上——一条鱼头龙身的怪物,额头乌青,牙齿历历,在石壁上翻腾喘气。

鳌公一脚踏了上去,恶狠狠道:“嘿嘿,放着好好的逴龙公子不做,却来找死!”

逴龙喘着粗气,一双丑陋的眼睛盯着文清,露出不舍之态。沫儿瞬间觉醒,急推文清道:“快,他是你爹爹!”

文清一愣,似乎难以置信,但见鳌公脚下用力,怪物难受异常,扑过去用力推开鳌公道:“你做什么!”逴龙一只爪子抱住文清,眼里淌出泪来。

鳌公抱肩站在一边,哈哈笑道:“果然父子情深!文因,在锁龙谭中不见天日,每天享受冰火阵的日子不好过吧?”

雨小了,七彩门阙已经彻底消失,婉娘等人不见踪迹。文清呆呆地看着逴龙,又是怀疑又是激动,表情复杂。沫儿心中不忍,反而好斗心起,怒道:“你把他怎么了?”

鳌公哂道:“凭你一个凡夫俗子的小崽子,也配质问老夫?”

沫儿咬牙道:“你不过是个连凡夫俗子也不如的妖怪罢了!贪财暴虐,黑心烂肚肠的东西,还利用小公主来害人!小公主有你这么个爷爷,真是投错了胎!”

鳌公听见沫儿提到“小公主”,倏然变色,转而哈哈大笑:“婉娘培育的好童子,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好,你想知道他怎么了是吧?他和我作对,打不赢我却一直纠缠,迫使我和他设了十二年之约。只是他不能离开锁龙潭,每日都要遭受冰火的煎熬,而且出了锁龙潭就变成这个鬼模样,哈哈哈,是不是很过瘾!”

一句话说完,鳌公一手一个抓住文清和沫儿的脖子,狞笑道:“好小子,你俩的魂魄,归我了!”文清仍然呆愣愣的,直到被拖离逴龙,看到他眼神中的悲凉,才突然反应过来,朝逴龙叫道:“爹爹!”

地上奄奄一息的逴龙眼睛一亮,猛然翻身跃起,朝鳌公扑来。鳌公轻松躲开,飞起一脚踹在逴龙的额上,逴龙一声没响便坠入了洛水。

文清怒目圆睁,眼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沫儿觉得后脑勺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出了体外,身体随之乏力。

恍惚间,身后龙头龟背的大鳌被一条从空中直落下来的金龙击中双臂,大鳌吃痛,松开了文清沫儿,十指利甲突显,嗬嗬怪叫着迎面朝金龙击去。金龙略一偏头,洒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尾巴顺势将两人卷送至远处安全地带,腰部却被大鳌利爪击个正着,一龙一鳌齐齐滚入河涧。

水中一阵翻腾,击打声不断,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沫儿头痛难忍,用尽全力大叫了一声婉娘,昏了过去……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