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四周一片静谧,但乐芳仪却觉得心里起了鼓点之声,如夏日的骤雨,又如一群鸣叫的乱蛙,一时一刻也不消停。
她几次张了张嘴,却又被绳子拉了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成灏那张脸依旧是英俊的,只是这英俊中带着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她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她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可以把自己摘干净。她不知道今夜对着莲台上舞动的严贵嫔叫了一声“赏”的圣上会选择相信严贵嫔还是选择相信她。
成灏似乎懂得她的内心所想,他走几步,坐回软榻上:“饶更衣说,她是被你所害。如果你不开口的话,那便是默认了。你认了罪,没关系,可你难道不想想你的家人吗?”
乐芳仪心中的鼓点更急促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无形之中,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
幽州节度使廖大人送她进宫前,已经明里暗里对她讲过,她应该做什么。如若她要是肯听话,可保一家子的荣华。如若她要是不听话,漫说荣华,便是性命,也难保。此次,若因饶更衣的事被治罪,自己便成了一颗废子,远在幽州的父母兄弟该如何啊?
她磕头道:“圣上,臣妾是冤枉的,冤枉的啊,您不能听信饶更衣的一面之词啊……您想想,纵是臣妾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量。臣妾初初得蒙圣上恩宠,怎么能凭一己之力做得这般周全……”
她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圣上,臣妾不过是听命行事啊。”
“听谁的命?”
话到这里,乐芳仪又开始犹疑起来,她想起严贵嫔曾经教她的话:一切苗头,皆指向中宫或是雁鸣馆。这两棵树,枝繁叶茂,纵是自己倒了,也要折下她们的枝叶来,或能自保。今日,皇后穿了碧云裳,那便……乐芳仪心一横:“是……是祥妃娘娘。”
“哦?”成灏笑了笑:“祥妃跟饶更衣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做呢?杀了饶更衣,对祥妃有何好处?”
“为了祥妃娘娘的亲兄,孔大人。孔大人深陷刘存大人之死的风波。刘存大人的死与幽州节度使韦承有关。而饶更衣是韦大人送进宫的人。祥妃娘娘她……”
成灏打断她:“你过来——”乐芳仪不明所以。成灏又重重重复了一遍:“孤让你过来。”
乐芳仪跪行到成灏身边,她抬起头,看着这个阴晴难测的君王。成灏伸出手指,抹着乐芳仪脸上的泪痕:“看来,孤得把你送去内廷监了。林大人那里有不少好东西。比如,绝子锤,专用来惩治后宫女子的,敲击胸腹,至宫体脱垂掉出,血衰命绝。比如,霹雳车,乃周宣帝所创,受此刑之妇人,通身溃烂,生不如死……”
他每多说一个字,乐芳仪便抖一下。她仅有的坚持随着恐惧一点点抽空。
“孤冲龄继位,在金銮殿坐了近廿载,你觉得会相信你这番鬼话吗?”成灏说着,向门外唤了一声:“来人哪——”
乐芳仪瘫倒在地:“圣上,臣妾说,臣妾什么都说……臣妾是听了严贵嫔的命啊。臣妾进宫的日子不短了,久久未蒙圣恩,臣妾着急。当时,严贵嫔诞下四皇子,阖宫瞩目,圣眷在身,臣妾,臣妾便去讨好她。她答应臣妾,指点臣妾,臣妾便糊涂油蒙了心……杀饶更衣不是臣妾的主意啊,臣妾一切都听严贵嫔的……求您,求您饶了臣妾……”
成灏笑了笑:“你的蝇头小楷似乎写得不错。便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吧。”
须臾,小舟端进来笔墨纸砚。
孟秋之月寒蝉鸣,仲秋之月鸿雁来。内殿的烛火在九月的夜晚显得诡异而孤清。
乐芳仪爬行到成灏的腿边:“圣上,臣妾真的是无辜的,臣妾只是帮人办事。臣妾蒙恩未久,臣妾……臣妾仰慕您,臣妾想长长久久地跟圣上谈词听曲……”成灏的声音仿佛在烛火上绕了几圈,带了些温度:“孤知道。孤曾对你说过,乐只君子,天子葵之。孤心里有数。你写吧,好好儿地写。”
乐芳仪仓皇地点点头,在纸上斟字酌句地写着。当然,在她的描述中,什么事情都是严贵嫔指挥的,她只不过是严贵嫔手中的弓而已。弓往哪儿拉,统统与她无关。
半盏茶的工夫,乐芳仪写完了,哆哆嗦嗦地递给成灏。成灏接过,细细地看完,笑了笑,说了句:“好大的心胸。”
忽听门外脚步声临近,小舟报:“皇后娘娘到——”
阿南从外头进来,她身后跟着聆儿,聆儿手上拎着一个食盒。阿南看见乐芳仪跪在地上,仿佛并没有太多惊讶。她向成灏行完礼,道:“臣妾见圣上今日筵席之上吃多了几杯酒,筵席罢,又赶往乾坤殿,担心圣上胃寒,积了乏,便煮了些花粥送了来。”
成灏点点头。
阿南盛了粥,递给他一碗。成灏接过,闻了闻:“是**粥。”
“嗯。今年宫里头的秋菊好。”
“是徽菊?”
“不,是杭菊。”
成灏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确是杭菊。”阿南笑笑:“去年臣妾便嘱了花房的人,今年多种些杭菊。或是熬粥,或是烹茶,都是极好的。”
瘫坐在地上的乐芳仪看着帝后说话的情景,蒙蒙的。圣上跟皇后说话的神情与跟旁人不同,带着她从没见过的随意与习惯。而皇后,好像没有后宫中人对圣上该有的敬畏。尊卑的界限在两人的琐事问答中模糊了。皇后仿佛仅仅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妻子,两人只是世间一对寻常的夫妇,思量着一餐一食。
她一直以为“中宫无宠,严贵嫔后来居上”,可这一刻,她却觉得并不是这样。
成灏吃完了粥,将乐芳仪的供词递与皇后:“你看看。”阿南看了,轻声道:“后宫中的事,本是臣妾的职责所在。却让圣上操心处理了,是臣妾失职。”
成灏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件事你曾牵涉之中,若你审了,恐旁人说你报私仇。本来清清楚楚的事,倒不清楚了。”他是为她着想。
阿南俯身,道了声:“是。”
乐芳仪凄然道:“圣上,那臣妾,臣妾……”成灏道:“你去内廷监待一阵子。等事情都水落石出,自有你该得的去处。”
乐芳仪还想开口求什么,成灏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她害怕,忙噤了声。
门口两个侍卫进来,乐芳仪跟在侍卫身后,往内廷监走去,走到门口,仍向成灏拜了一拜:“圣上,臣妾是无辜的……您记得要为臣妾做主……”
成灏摆了摆手。侍卫拉着她去了。
待到人走后,阿南道:“这供词上,全是严贵嫔与饶更衣的过错,倒全与她不相干了。圣上以为呢?”成灏道:“若没有私心,她怎会贸然出手替严贵嫔杀了饶更衣?左右,都不可能是清白的。”
“杀了饶更衣?您是说……”阿南看着成灏。成灏点了点头:“是。一个时辰前,医官署的人来报,饶更衣没了。”
死人是说不出话来的,但活人可以。饶更衣说不出来,便让乐芳仪说。从他那日在御湖边听到曲声,选择将计就计时,就已经想好了。哪来的什么移宫,不过是让她继续留在鸣翠馆而已。
不患寡而患不均。得而不均,必有内讧。
阿南低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臣妾觉得,很多事情,乐芳仪并不是全然知情。这份供词里有不少含糊之处。”成灏道:“孤已有了决断。”
烛光照在成灏的脸上,阿南明白了他的意思。
“臣妾觉得,以她的心智,没那么容易招供。”
深夜。
蒹葭院。
林观带人疾步走了进去。
严贵嫔坐在软榻上,喝着一盏淮南茶,听见脚步声,并没抬头。她吹着盏中茶道:“林掌事这么晚来蒹葭院,有何贵干啊?”
林观拱了拱手:“圣上有令,请您去内廷监走一趟。”严贵嫔喝了口茶,慢悠悠地放下茶盏,笑了笑:“那便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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