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大鸟,成灏模模糊糊地有印象。
他曾经见母后用手轻缓地抚摸着大鸟的羽毛。大鸟仿佛有灵性一般,对旁的人很凶,对母后却很亲昵。它的主人与母后瓜葛很深,似乎是从前水家的旧仆。
成灏摊开信。他并不奇怪为什么昨夜发生的事,今日母后便有信来。母后掌政数十年之久,她在朝堂、在宫廷腥风血雨了半生,这乾坤殿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气息。对母后誓死效忠的玄离阁,更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所在。母后虽然将这一切交给了他,但是,如遇大事,她定然是要开口的。
成灏昨晚的梦中甚至都出现了母后的样子。她穿着黑色的金丝凤袍,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坐在他身边。从二十多岁,到不惑之年。
他对母后,依然又敬又怕。
那信函上带着些许的咸味儿。不知是红衣岛的海风腥咸,还是母后因此事落了泪。
成灏一字一句读完,心情沉重极了。他多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长乐九年,父皇的确并非病逝,而是死于东宫成灼之手,这也是父皇死前下定决心废太子的因由。父皇一生性情懦弱,且多疾,政务上依赖母后,他没有安全感,临死的时候,面对成灼的背叛,才不得不将这万里江山易了储。
成灏将脸埋在桌案上,他从不知母后竟然承受了这么多。父皇死后,那种种的动**,幽州骑血洗乾坤殿,面对天下人的揣测,母后从未开口为自己辩解过分毫。
他以为,那易储的圣旨,多多少少有几分阴谋的影子。虽然受益者,终是他自己,但那手腕让他胆寒。
当真相在他眼前铺开,他深深觉得愧对母后。他竟同世人一样,误会过母后贪恋权势。他竟不解,母后那双雪鸮一样的眼下,有过多少酸涩与慈悲。
信中,母后劝他,莫要撕开当年成灼弑父弑君的真相。一则,这是先皇的遗愿,若不遵从,恐他泉下难安;二则,顾及皇家的体面,此等不伦之事不宜外道;三则,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此时掀起,容易让朝臣们误以为是圣上欲残害手足的“莫须有”。
“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皇家兄弟不睦,终非美事。我儿亲政未久,宜维稳为上,莫要落下屠戮兄长的名声。来日青史之中,千秋后世,恐为人诟病。当下成灼已存谋逆之心,证据确凿,却也留不得。我儿可秘密除之,秘而不宣。”
成灏思量再三,“秘密除之”那四个字,藏着水秀山明的指引。成灼必须得死,可却不能让他死于自己的手中。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成灏心中有了主意。
他喝了口花酿,从乾坤殿走出来。冬日的宫殿笼罩在一片苍白的雾霭中,寒气四处弥漫,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都是。成灏打量着苍凉的暮色,抬腿,往凤鸾殿走去。
阿南站在檐下,淘澄着白茶梅的花瓣。她准备用花房的花茶梅给成灏酿新酒。
内侍通传毕,阿南起身,欲行礼,成灏扶起她:“你只管做你的事便好。孤就坐在你身旁,跟你说说话。”
小舟适时地搬来一把藤椅,成灏仰身靠在上面。
“昨日之事,孤有了决断。”
阿南静静地聆听着。
“严婕妤,产后中邪,不慎触剑而亡,念其诞育三皇子有功,追封她一个昭仪的位分。”
阿南手中的动作停了一霎,又继续下去。成灏此举,意味着他并不打算将“换婴”的事公开。虽假严钰孕中腹痛是栽赃给孔灵雁的,但那些话倒是给成灏敲了个警钟。前朝、后宫,都有杆秤。无论何时,一头过于偏重,总不是好事。
彼此牵绊,有所制衡,方是君王之道。花房的小宫女并未招供,这件事宫中知之者甚少。就此掩埋,还免了此番宫闱奇事沸腾流传。
“锦儿便还是留在灵雁那里。至于询儿……询儿……”成灏的手指轻轻叩着膝盖,他看了一眼阿南。阿南双眼始终看着面前的陶钵,手中的白茶梅花瓣被揉干了最后一丝水分,如同迟暮的美人,无力地卧在陶钵之上。
成灏没有接着往下说,阿南却开口了:“依臣妾看,询儿交予宛妃抚养,正是合适。”
手中的事做完,坛口封上。阿南起身,轻声道:“宛妹已不能生育,不可能是那卦中的仓鼠了。交予她,放心。另则,上回,生生刮了她腹中的胎,虽是为了圣朝国运,但臣妾心中总有愧疚。深宫漫漫,有个孩子陪伴她,好过许多。”
成灏眼前似乎浮现了宛妃上回泼辣救驾的样子,他笑了笑,点头道:“好。便按皇后所说的来。”
他本以为阿南会提出,将成询留在中宫抚养。可没想到,阿南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他从藤椅上起身,拉着她的手,往殿内走去。
阿南看了看成灏的脸,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无比贪恋她与他之间这样平静温存的时刻,她不愿失去。有了皇子夹在中间,徒生揣测。阿南不愿那样。
与成灏在她心中的分量相比,有没有儿子,真的是轻如尘埃的事。
两人正说着,宛妃抱着华乐从外头进来。见成灏在,她连忙行了个大礼。
阿南浅笑道:“妹妹大喜。”宛妃怔了怔:“臣妾何喜之有?”
“从今儿个起,三皇子便是妹妹的儿子了。”
宛妃不敢相信地愣住了,她又看了看成灏,见成灏向她点了个头,方确信此事。阿南拍拍手,乳娘将三皇子抱了出来,郑重地递给宛妃。乳娘屈身笑道:“恭贺宛妃娘娘得子之喜。”屋内所有的宫人内侍皆齐声道:“恭贺宛妃娘娘得子之喜。”
宛妃的眼角终是无法抑制地流出泪来,她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谢圣上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妾必尽心尽力抚养询儿,不负隆恩浩**。”
从宛妃深夜来找阿南,将自己替长姐出嫁的秘密和盘托出那一刻起,阿南便在想,如何去平衡自己与宛妃的关系。
从两人携手面对方士余苳作乱起,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昨日假严钰死在凤鸾殿后,阿南心中这个想法便升起了,这或许是补偿宛妃的一个绝好机会。
看着眼前宛妃喜极而泣的样子,阿南深深地舒了口气。这场“换子”闹剧在宫中静悄悄地止息了。孔灵雁完全没有察觉,依然陶醉在儿女双全的花好月圆中,不觉得有甚不妥。
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芷荷,在冬月初十的夜里,平静地死在二公主的摇篮边。经华医官诊断,乃心疾而死。
孔灵雁悲伤不已:“芷荷素来得力,本宫将她当作亲人一般,竟不想她年纪轻轻便有此恶疾。”华医官恭敬道:“禀祥妃娘娘,心疾多半是遗传所致,跟年纪并无关系。此病一旦发作,心脏骤然停跳,便是大罗神仙转世,也无回天之力啊。”
孔灵雁命人将芷荷厚葬。孔良虽觉有些突然,但他在成灏身边做事多年,深知宫中水深,不宜多问。该自己知道的,定会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问也无用。
冬月末的时候,陇西发来紧急奏报。
渭王薨了。
渭王请剑宗杨鹤入府的事,众人皆知。不承想,那杨鹤在江湖之中,广有仇家。仇家上门寻仇,渭王不慎被误杀。
朝中诸人皆言,实乃可惜、可悲、可叹。
成灏坐在龙椅上,手握奏报,低头哀道:“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结为肠间痛,聚作鼻头辛。孤与渭王兄乃骨肉至亲,不承想,他竟遭此不幸。孤心痛难当,竟不成言……”遂下令:“诛杀剑宗门下弟子及在渭王府中作乱的一众江湖人士。”
顺康十六年腊月。
风雪几度。宠辱不惊。
阿南在凤鸾殿燃起崖柏之时,突见一小内侍急匆匆地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何事惊慌至此?”
“严……严娘娘……”
阿南起身:“你说什么?”
“西宫门突至一乞女,疯疯癫癫,驱而不去,说……说自己是严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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