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韩秀峰就同小山东一起骑马赶往圆明园。
刘山阳和徐九则跟王乃增一道进京,不过到了京城之后他们得先去会馆,而不是直接去“厚谊堂”。
因为起得早,骑得又是快马,韩秀峰赶到圆明园大宫门外时正值饭点儿,外奏事处的侍卫和章京正忙着吃饭,见他风尘仆仆连官服都不穿就来递请安折,显得有些不耐烦。
韩秀峰没办法,塞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说了一堆好话才把请安折递上了。
要是换作外官进京觐见,递上请安折就可以去找个地方先住下,然后等着吏部或礼部带领引见,或等皇上直接召见。
但他不是外官,也不是一般的京官,不能就这么走。又给一个认得恩俊的侍卫塞了张五十两的银票,请侍卫帮着跟正在园内当值的太仆寺卿通报。
就这么在宫门外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一个五品文官跟着侍卫出来了,一见着韩秀峰就躬身道:“下官赵云极拜见韩大人,今儿个是张大人当值,张大人早上还念叨您呢,说算算日子再等半个月您应该能到任,没曾想您回来得这么快。”
昨晚王乃增说过,现在的太仆寺卿是道光二十四年宗室科进士煜纶和康熙朝时文华殿大学士张玉书的裔孙、道光十六年进士张锡庚。
一个是宗室,一个是名门之后,现而今又都是天子近臣,韩秀峰不敢也不想得罪,拱手回了一礼,笑看着他问:“赵兄,张大人忙不忙,秀峰方不方便去拜见?”
“张大人倒不忙,只是……只是大人您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洗漱一番,换上官服再进去拜见。”
“赵兄有所不知,秀峰还在为家父守孝,只能穿这一身。”
“大人恕罪,下官真不知道。”
“不知者不罪。”
“大人稍候,容下官先去问问侍卫,看他们能不能通融。”
“好,劳烦赵兄了。”
韩秀峰如果只是太仆寺少卿,穿成现在这样,不管太仆寺郎中赵云极说多少好话,大宫门的侍卫也不会让他进去。但韩秀峰不只是太仆寺少卿,也是一个“小军机”,侍卫们犹豫一下,还是让韩秀峰跟着赵云极进了。
大宫门坐北朝南共五间大殿,门前有一大月台,东、西朝房也是各五间。
韩秀峰跟着赵云极绕过大宫门,走进大宫门殿后一条曲尺型的小巷子,赫然发现里头竟有二十多间朝房。
见韩秀峰东张西望,赵云极意识到他是头一次来,低声道:“韩大人,东边是宗人府、内阁、礼部、吏部、兵部、都察院、理藩院、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銮仪卫和东四旗的值房;咱们在这边,从这儿往里分别是户部、刑部、工部、钦天监、内务府、光禄寺、通政司、大理寺、鸿胪寺、太常寺和咱们太仆寺的值房,再往里是御书处、上驷院、武备院和西四旗各值房。”
“军机处呢,军机处的值房在哪边?”
“军机处在里头,军机处的值房离皇上比咱们离皇上近。”
“原来如此。”
正说着,太仆寺的值房到了。
赵云极致了个歉,让先在外头稍候,等他通报完,韩秀峰这才整整衣裳,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不进来不晓得,进来一看发现值房好小,里头有一个小木炕,紧挨着门边放了两张公案和两把椅子,一个五十多岁身穿三品补服的文官正站在炕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韩秀峰缓过神,急忙躬身拜见。
张锡庚微笑着将他扶起,一边招呼他上炕,一边笑道:“韩老弟,张某不但没想到你来得如此之快,一样没想到你会来这儿,真让张某有些意外。”
“张大人何出此言,秀峰身为太仆寺少卿,不来拜见大人,还能去哪儿?”
“去军机处,去拜见彭中堂、柏中堂他们啊。”
“张大人真会说笑,秀峰这个军机章京不但是记名的也是额外行走的,名不符其实,可不敢往那儿凑。”
张锡庚没想到韩秀峰竟如此谦虚,不禁笑道:“别人张某不知道,老弟你张某是晓得的,皇上命你来咱们太仆寺做这少卿,一定不只是让你辅佐张某和星东兄管口外马场那么简单。”
四品京堂仍留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只要是京官都明白没那么简单。
韩秀峰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干脆笑道:“皇上究竟打算让秀峰办什么差事,秀峰真不晓得。但秀峰晓得皇上让大人您做太仆寺卿,一定不只是让大人您管口外那两个马场。”
张锡庚心想这不是废话吗,真要是只管马场还能在这儿当值,再想到这么说下去就成相互吹捧了,便话锋一转:“韩老弟,你刚回来,请安折递了吗?”
韩秀峰连忙拱手道:“谢大人提点,请安折刚递,所以想着来拜见下大人,顺便在这儿等皇上召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张锡庚却暗暗心惊,毕竟皇上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就是督抚进京觐见也得等着,快的话等三五日,慢的要等十天半月。
再想到不管谁做上四品京堂,按例都得由吏部或礼部带领引见,可不管之前到任的文祥还是眼前这位,园内都没传出皇上命带领引见的消息,张锡庚意识到今后不能把文祥和眼前这位真当下官。
正不知道怎么往下聊,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就听见一个人在外面喊道:“乾清门侍卫恩俊,求见韩大人!”
张锡庚笑看着韩秀峰道:“韩老弟,找你的?”
“张大人,那下官先出去见见。”
“去吧,我们待会儿再聊。”
韩秀峰没想到恩俊来得这么快,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走出值房。没想到出来一看,不但恩俊来了,连大头也来了。
“四哥……”见韩秀峰脸色一正,大头吓一跳,急忙捂着刚张开的嘴。
韩秀峰把二人拉到角落里,遥望着正朝这边张望的赵云极等各部院主事郎中,低声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长话短说。我的请安折上写的是暂时下榻在重庆会馆,皇上见到折子一定以为我去了会馆。信诚,你先进去候着,要是能见着内奏事处的公公,就告诉他们我在这儿。”
想到文祥已有小半年没见着皇上,恩俊低声问:“四爷,要是皇上见着折子不召见呢?”
“那我就在这儿等。”
“在这儿等,在这儿不方便!”
“我是太仆寺少卿,在太仆寺值房等有啥不方便的?”
“四爷,您误会了,我是说这儿连个洗漱的地儿都没有……”
“这你们就别管了,跟内奏事处的公公们说一声我在这儿,你们就赶紧回去。至于在这儿的吃喝拉撒睡,我自个儿想办法。”
恩俊本就精明,很清楚韩秀峰这么做有这么做的道理,但想想还是说道:“四爷,这儿我比您熟,要不我陪您先去趟侍卫值房,给您介绍几个朋友。”
“不用了,你们也别在这儿久留,办完事就赶紧回去。”
“卑职遵命。”
“四哥,那我先走了?”
“走吧。”
打发走恩俊和大头,回到太仆寺值房,张锡庚好奇地问:“韩老弟,是不是皇上召见?”
“大人想哪儿去了,请安折刚递上去不大会儿,皇上就算召见也没这么快,刚才那两位只是以前认得,听说我回京了就跑来打个招呼的。”
“该不会是想打老弟你的秋风吧?”
韩秀峰苦笑道:“他们晓得我之前是回乡丁忧的,又不是外放为官的,晓得我穷的很,又怎会打我的主意,真只是来打招呼的。”
“两年多没见还记得你,晓得老弟回来了还赶紧过来打个招呼,可见这两位可交。”
“大人所言极是,现而今世风日下,像他们这样的是越来越少了。”
……
换做科举入仕的,还能吟诗作对或聊聊谁的锦绣文章。可韩秀峰是捐纳出身的,没念过几本圣贤书。
张锡庚聊着聊着,实在不知道该聊什么了,干脆找了个由头扔下韩秀峰去光禄寺等衙门的值房串门。
韩秀峰昨夜本就没睡多大会儿,今天又赶了一上午路,是又累又困,竟趴在公案上睡着了。
赵云极表面上恭恭敬敬,可心里真有些瞧不起韩秀峰,觉得韩秀峰就是个幸进小人,散班时不但没叫韩秀峰,甚至让前来接班的员外郎不要打扰少卿大人歇息,韩秀峰就这么一觉睡到了深夜,还是被冻醒的。
见张锡庚走了,赵云极好像也不在,只有一个矮个子文官蜷曲在木炕上呼呼酣睡,再想到宫禁里不能点灯,也不能乱走动,干脆从包裹里翻出件棉袄披上,靠在椅子上接着睡。
已经睡了一下午,再睡怎么也睡不着,就这么闭目养神,一直等到外头传来喧闹声,意识到天快亮了,各部院和通政司等衙门当值的郎官主事正忙着去领折子,便走出值房来到宫门口,跟守门的侍卫打了个招呼,确认出去之后还能进来,这才去太监们摆的早点摊儿吃了碗现包现煮的饺子,喝了一碗热乎的饺子汤。
吃饱喝足,正打算问问哪儿可以洗漱,只见两个人影在斜对面拼命的招手。
韩秀峰觉得有些奇怪,走过去一瞧才发现是小山东和冯小鞭。
“四爷,您一出来我们就瞧见了,可对面全是官老爷,我们不敢喊也不敢过去,只能在这儿干着急!”
“这不是瞧见了吗,”韩秀峰拍拍冯小鞭的胳膊,随即看着他身后的马车问:“你们咋来了,还来这么早?”
不等冯小鞭开口,小山东就急切地说:“四爷,是王先生让我们过来的,昨儿下午一回去,文大人和王先生就打发我和小鞭赶紧过来。车上有干粮,有换洗衣裳,还备了一桶水。只是这儿没地方烧,水有点凉。”
韩秀峰笑道:“凉水就凉水吧,能洗把脸已经很不错了。”
小山东把韩秀峰扶上马车,接着道:“文大人本打算今儿个也来当值,陪您一起等的,可想想又觉得不适合,就写了封书信,让我们捎给您。”
“信呢?”
“在里头,在换洗衣裳的包裹里。”
“知道了。”
韩秀峰草草洗了下,换了身干净衣裳,回到太仆寺值房门口,天已经蒙蒙亮,见外面没什么人,干脆借住微弱的光亮取出书信看了起来。
文祥在信里没说别的事,全是致歉。
觉得差事没办好,让“厚谊堂”没了圣眷,觉得韩秀峰正在受并且不知道要受到啥时候的罪全是因他而起。
韩秀峰暗叹口气,收起书信走进值房,拉开椅子坐下,接着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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