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启明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原本黑漆漆的夜色渐渐变得明亮,远处的鸡鸣声此起彼伏,早起的秋蛐蛐儿又开始了一声声哀叹。
紫罗口石壁顶端的大石犹如从来没裂开过一样,不见一丝异常。若不是衣襟缺了大大的一块,以及婉娘喜滋滋的笑脸,沫儿真会以为石头开花不过是个梦而已。
沫儿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折腾了一个晚上,只睡了一个时辰,感觉又累又饿。地上也不好受,全是碎石,咯得背部生疼,可是懒得起来。
婉娘将小玉瓶儿塞好裹了白锦,同红色小石角一起放进怀里,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这一个晚上可真够累的。我们回去吧。”
沫儿闭眼打着哈欠道:“躺一下吧,我走不动了。”
婉娘笑道:“哎哟,河里的手伸上来抓你的脚了!”
沫儿一骨碌爬了起来。
一缕霞光穿过云层投射在紫罗口巨大的石壁上,下面水潭的漩涡中,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光环,随着水流的波光摇晃。
婉娘三人已经走上旁边的山梁,沫儿回头看着,突然道:“人们都以为这个光环是水下的宝贝发出来的,实际上是霞光照射在石花上,石花在水中的倒影!”
文清张大了嘴巴,啧啧道:“这样看来还真是的。那么多人,都找错了地方。”
石花到底有什么样的功效?柳中平下水挖石花做什么?这三个人有什么样的目的?石花这么少见,又距离云梦如此近,在附近修行的元镇真人怎会不动心思?那么重的阴气,那些淹死的阴魂,难道淹死鬼找替身一说是真的?
一大堆的疑问,一连串的谜团。可是太累了,沫儿懒得说话。
用上的工具并不多,可是带来的工具却不少,叮叮当当的,越走越觉得工具死沉。天色微亮,小镇依然静悄悄的。紫罗口客栈已经敞开了大门,一些早起的贩粮客正在一楼匆匆忙忙地吃早餐,没人注意婉娘三人。
※※※
沫儿被楼下的饭菜香味引诱醒了。此时已经将近辰时末,沫儿推醒文清,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咽着口水飞奔下楼。
贩粮客早早去了乡间收粮,剩下的都是留守的老幼妇孺,大多也早就吃过了饭,整个一楼大堂只有三四个食客。
绕过楼梯出了后门,便是厨房。一个敞开的大棚,下面左边摆着一个大的铁皮炉具,上面热气腾腾,嗞嗞冒油的水煎包两面焦黄,香气四溢。旁边一个大木桶里装了半桶洁白的豆腐脑,另一个装了胡辣汤。
文清和沫儿要了十个水煎包,两碗胡辣汤,在大堂里一边吃一边等婉娘。
正吃着,见柳中平抱着宝儿下来了。沫儿捅捅文清,悄悄道:“你看他恢复得多快!”昨晚他那个样子,换了常人肯定要卧床几日,柳中平虽然看起来精神不振,但显然已无大碍。只是一夜之间,儒雅俊逸全无,双眼红肿,布满血丝,一脸的绝望和悲痛,加上步履蹒跚,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昨天晚上光线黑暗,对宝儿无甚印象。今日一见,文清和沫儿都有些吃惊:宝儿脸色苍白,一张消瘦的小脸血色全无,衬得乌黑的大眼睛和弯弯的眉毛尤其显眼。宝儿指着沫儿跟前的水煎包,细声细气道:“爹爹,我要吃包包。”
柳中平看到文清和沫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两人点了点头,亲亲宝儿的脸颊道:“好,你乖乖坐这里,爹爹去买。”
柳中平将宝儿放在文清旁边的凳子上,见小二不在,自己去后面取包子。
沫儿将面前的碟子往宝儿面前推了推,道:“宝儿,你先吃一个我们的吧。”
宝儿摇摇头,稚声稚气道:“爹爹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沫儿见宝儿好玩,逗她道:“宝儿真乖。我的这个包子可不一样,谁吃了就强壮得像大力士一样。”
“真的?”宝儿的眼睛一闪,高兴道,“哥哥,你舍得把这个包包给我吃吗?”
文清道:“当然啦,你能吃几个都行。”
宝儿笨拙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欣喜道:“嗯,我想长得像大力士一样强壮,这样爹爹就不哭啦。”
柳中平端了一碟包子来,看宝儿正在吃,小心翼翼道:“别笑了,小心呛到。”
宝儿站起来,咯咯笑着,兴奋道:“爹爹,爹爹,我很快就可以变强壮啦。”
柳中平顿时一脸紧张,放下包子,慌忙抱住宝儿,道:“是是,宝儿坐下慢慢说。”语音未落,宝儿手中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一张小脸白里发青,嘴唇也成了紫色。柳中平大惊,将宝儿的头伏在自己肩上,轻轻地顺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宝儿不能激动的,忘了么?你要好好吃包子,长得强壮,陪爹爹到处去玩呢。”
宝儿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坐在柳中平怀里慢慢地吃着包子。沫儿和文清觉得好像是因为让宝儿吃包子导致了宝儿的不适,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说些什么。
“哇,好香的水煎包!”婉娘笑着出现在楼梯上,一身鹅黄长裙,明艳动人。
“柳公子早!”
柳中平慌忙起身,笑道:“姑娘早。”宝儿躲在柳中平身后,羞涩道:“姨姨早。”
婉娘惊喜道:“是宝儿吧?真乖!”宝儿瞪大眼睛看着婉娘,掩口在她爹爹耳边轻轻道:“姨姨认识我。”
婉娘呵呵笑道:“当然,我昨天晚上看到宝儿了。”宝儿将头埋在柳中平的怀里,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瞄着婉娘。
文清又去拿了一碟包子来,小二端来了豆腐脑。婉娘在桌边坐下,随意道:“咦,你那两个伙伴呢?”
柳中平不动声色道:“哦,他们有事先走了。”宝儿不住地偷看婉娘,见婉娘一手轻按耳后秀发,低头吃东西,突然道:“爹爹,姨姨像我娘。”
柳中平十分尴尬,轻喝道:“宝儿别胡说。”连忙向婉娘道:“童言无忌,请勿见怪。”
婉娘却看着宝儿,抿嘴儿笑道:“宝儿,真的吗?”
宝儿瞪着大眼睛,连连点头:“是真的。我娘吃饭时也喜欢这样。”她学着婉娘刚才将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的动作,“就这样,像姨姨刚才的样子。”
柳中平无奈,对宝儿道:“吃饱了要活动一下。宝儿下去走走如何?”
宝儿乖巧地点点头,自己下来去看菜牌上的字。沫儿和文清也吃饱了,便上去拉了宝儿去后面厨房旁边的鸡笼里逗弄那只大公鸡。
婉娘看着宝儿的背影,笑道:“你女儿真可爱。”
柳中平道:“是。”低了头只管喝汤。
婉娘接着道:“我瞧令爱身体好像不太好。”
柳中平头低得更深,良久才道:“是。”
婉娘见柳中平不愿多说,也不在意,只管吃了早餐,招呼小二帮忙雇了三匹快马,让文清和沫儿拿了香烛和点心,准备祭奠方怡师太去。
〔六〕
此处离沫儿的老家有四十几里,要翻过一道林木茂密的山岭,幸好有官道,虽有些陡坡,道路还算平坦,这三匹马是跑惯山路的,驮着婉娘三人也不吃力,只一个时辰,便到了山北。
远远地,沫儿看到了自己和方怡师太在山脚下的小屋,说是小屋,茅屋房顶早就被烧了,四周的墙壁也已经坍塌,只是一堆尚且留有黑色印记的乱石。门口的枣树长大了许多,枝头还颤巍巍挂着几颗干瘪的红枣,树下用来做凳子的扁平石头还静静地在靠在那里。
在沫儿的心里,这就是家了。他和方怡师太曾经住过的那个梅庵,对他来说,只是一幕令他的小脑瓜不愿想起的噩梦,而且确实也没有多少印象,依稀记得从这里再往西走,在一个小山头上。而这里,虽然简陋,却承载这他儿童时期所有的幸福和满足。尽管现在他也不大。
沫儿一把抱住枣树,将脸儿贴在树干上。枣树粗糙的树皮就像方怡师太的手,摩挲着他的脸。
一阵清风吹来,枣树的枝丫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沫儿想,一定是方怡师太在看着他慈爱地笑。沫儿仰起脸,不让眼里的泪水流下来,吸了吸鼻涕,道:“走吧,在后面。”
房屋后面,一个几乎成为平地的小土堆,枯草肃立,凄凉萧瑟。沫儿哽噎道:“师太,我回来了。”他仿佛看到方怡师太坐在小屋外的石头上缝补衣服,自己光着屁股在土里掘蚯蚓;方怡师太在前面的棉花地里打花芽,他在旁边捉花虫;闷热的夏夜,他躺在一领破席子上睡觉,方怡师太给他摇扇打蚊子……
沫儿突然想到,从小到大,他看到过无数不想看、不愿看的鬼魂。如果方怡师太地下有知,会不会也来和他见面?慌忙抹干眼泪,竭力地睁大眼睛,向四周瞧去。朗朗秋日,天高云淡,连一丝儿黑影也没有。
沫儿爬起来,将方怡师太坟上的荒草拔干净,文清帮忙搬来一些石头,堆成了一个小石丘。然后拢了三堆土,点了香,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大声道:“师太,我回来了!你要是想我就出来吧!我很想你。”最后一句,已带哭腔。
文清看沫儿心儿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管跪在他身边,也大声道:“方怡师太,你是个好人……我给你磕头了,谢谢你养沫儿这么大。”沫儿将几包不同的点心打开,摆放在地上。文清打了火折子,那些纸元宝银钱点着了,边推沫儿道:“快告诉方怡师太,这是给她的钱,别让其他的小鬼儿抢了去。”
清风徐来,纸灰四处飞扬,袅袅的青烟也随风飘散,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渐渐凝成人形。沫儿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失望,仰面躺在地上号啕大哭,涕泪横流。
婉娘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由着他哭。
沫儿终于哭够了,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一样,一张小脸全是泥土和泪水混合而成的花道道儿。自己擦干眼泪,去旁边找了一张大瓦片,将附近田野里的土放在瓦片上,一趟趟地搬过来,堆在方怡师太的坟上。一边唠唠叨叨地道:“师太,我给你带点心了,您尝尝好不好吃。我如今在神都的闻香榭做小伙计,这些钱都是我自己赚的……您还说要等我长大了挣钱,给您买糕吃呢……那些银钱都是您的,您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您可要记住啊,我现在在闻香榭,以后每年的中元节、忌日我都给您烧纸钱,可记得去闻香榭取,在修善坊,不要找错了……”
已近午时,沫儿终于恢复如常,兴致勃勃地拉着文清四处看他的“家”,他去捉过螃蟹的小溪,他掏过的鸟窝,当年他“家”的棉花地。婉娘看沫儿平静下来,道:“我们回去吧?”
沫儿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一堆黑色的乱石,点头道:“嗯。”
文清去牵马匹,沫儿突然问道:“婉娘,你知不知道我爹娘是谁?”
婉娘摇头道:“我哪里知道?你来闻香榭前我又不认识你。”
沫儿看婉娘不像是说谎,失望至极。
※※※
中午就在官道附近的路口随便吃了点东西,又骑马返回了紫罗口客栈。沫儿和文清回到房中倒头就睡,一直到太阳落山才下了楼。
一楼大堂熙熙攘攘,出去收购秋粮、贩卖牲口的商贩们都回来了,座位几乎坐满。柳中平坐在角落,旁边的位子还空着,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柳中平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个,抓起旁边一个二斤装的圆肚酒坛子,倒了满满一碗酒,仰脸往嘴巴里灌去。沫儿这才注意到,柳中平两眼发直,满面潮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了。
一连喝了三碗,柳中平伏在桌子上,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是笑,听起来又像是哭一般。文清迟疑道:“柳公子?”
柳中平抬起头,眼里全是泪,笑道:“我没喝醉。我清醒得很呢。”
小二过来道:“您两位吃点什么?”看看柳中平,又道:“你们认识吧?这位公子喝得不少了,两位还是劝劝他不要喝了。”
正说着,婉娘下来了,沫儿连忙招手。婉娘道:“一个葱烧羊肉,一个糖醋里脊,一个冬瓜肉丝汤,一小壶酒,再来四个下酒的开胃小菜。”说完只管在柳中平对面坐下。
柳中平又倒了一碗酒,仰脖灌下,喝得太猛,呛得咳了起来。
婉娘微微笑道:“小女子瞧柳公子是个懂生活懂饮酒的人,如此个喝法,可不是喝酒该有的兴致。”
柳中平醉眼蒙眬,道:“高兴时酒用来助兴当然最好,可是不高兴时,酒就只有拿来解愁了。”
婉娘突然问道:“咦,怎么不见宝儿出来吃饭?”
柳中平一震,抓起酒坛子,连倒也不倒了,直接对着嘴巴灌下去,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流了一脸。
婉娘劈手夺过,正色道:“你一个大男人家,还带着孩子,一会儿宝儿醒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带她?”
柳中平痴痴呆呆愣了半晌,突然用手捧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婉娘也不劝,自己倒了一小盅酒,慢慢地品着。
柳中平五官扭曲了一会儿,自己拿出手绢擦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道:“姑娘劝的是。”
婉娘探询道:“我看宝儿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些先天不足?”
柳中平长叹一声,凄惶道:“不瞒你说,她也许活不了三个月了。”
婉娘歉然道:“对不住。”
柳中平惨笑了一声,道:“我带着宝儿四处寻医问药,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话音未落,略一偏头,道:“宝儿醒了!失陪!”起身踉踉跄跄走向楼梯,扶了梯手大步上楼。
沫儿吐舌道:“耳朵可真够尖的,这么嘈杂还听得到。”
婉娘道:“你忘了谚语说的‘小娃儿娘,耳朵儿长’?留着心呢。”
※※※
三人吃了晚饭,文清将行李收拾了,单等亥时就走。
婉娘拿出一条黄色绣有“闻香榭”三字的手绢,递给沫儿道:“你去把这条手绢儿给柳公子,告诉他我们在神都修善坊专营高档香粉,若到神都,可来选购香粉,一定质优价廉。”
沫儿皱眉道:“这个时候?我瞧柳公子因为宝儿的病心神不宁的,怎好意思推销香粉?你昨晚跟人说你来收购粮食的,如今变卖香粉的了,怎么说?”
婉娘莞尔笑道:“柳公子可是个有钱人,有钱不赚是傻子。这个谎你来圆,快点,你回来我们就走。”
柳中平的房间与沫儿相隔三间。沫儿拿了手绢走过去,正要敲门,柳中平一手抱着宝儿,一手正好拉开房门,见到沫儿,笑道:“我正要同你家姑娘告别呢。”只见房间里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宝儿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长袍,伏在爹爹肩头,听见动静,回了头看到沫儿,叫了声“哥哥”,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沫儿将手绢递给柳中平,道:“柳公子,我们今晚就要回去了,我们家小姐自己经营着胭脂水粉,您要是什么时候去神都,就带了宝儿去我们闻香榭玩儿。”说着朝宝儿一笑,道:“宝儿,哥哥带你去吃烧鸡。”
宝儿眼睛放光,道:“好啊好啊,爹爹,我要去神都找哥哥玩。”
柳中平疼爱地看着她,道:“好,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柳中平一改下午的颓废和绝望,平和沉稳,精神奕奕,要不是闻到残留的酒味,真不敢相信痛哭和买醉的也是他。他看沫儿眼里的疑惑,微微一笑,对沫儿道:“呵,下午失态了。难过没用,不如陪着宝儿快快乐乐地过几个月。”
沫儿回到房里,将柳公子恢复精神一事对婉娘讲了,婉娘赞道:“这柳公子果然性格豁达,见识不凡。”
〔七〕
回到闻香榭,刚好听到闭门鼓响。黄三迎了上来,将文清和沫儿抱下马。小花猫儿哧溜一下窜了过来,在婉娘的脚边蹭来蹭去,婉娘抱起小花猫,问道:“昨晚来了没?”
黄三点点头,双手比划了几下。婉娘沉吟道:“好吧。应该还来得及。”放下小花猫,叫上文清沫儿,“去洗手,我们现在就制作香粉。”
婉娘小心地拿出昨晚从石花上砍下的红色小石角,交给黄三道:“三哥,把这个研碎了。注意掩口。”然后拿出小玉瓶。
玉瓶只有三寸来高,大肚细颈荷叶口,瓶身半透明,里面的石花汁液只有大半瓶,早已凝结,与玉瓶壁紧紧结合在一起。
文清惋惜道:“这可怎么办?倒也倒不出来了。”
婉娘叹了口气,从小荷包里摸出一颗血珠,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抱怨道:“这几个生意可真是出力不讨好,干赔不赚。都怪沫儿!”
沫儿一看又扯到自己身上,白了婉娘一眼道:“关我什么事?!我就招惹了刘老娘,这个石花香粉难道也算在我头上?”
婉娘犹自不舍道:“可惜我的血珠了,一次就用了四颗。嗯,这个香粉一定要卖个好价钱。文清、沫儿不许对着这个哈气。”说着将血珠丢进了玉瓶里。
沫儿用手掩住口鼻,凑近了看着。已经凝结的石花汁液一接触到血珠,便像稀释了一般,慢慢地将血珠裹在里面,从瓶身外面只能依稀看到一小团红色,并渐渐变淡。
等红色完全消失不见,婉娘拿起瓶子,轻轻摇晃,道:“唔,好了。”只见小玉瓶里的浓稠汁液已经完全融化,变得如同清水一般。
沫儿捂着嘴巴道:“现在让不让说话?”
婉娘将玉瓶儿塞好,笑道:“可以啦。话痨,你想说什么?”
沫儿推文清,“你先问。”
文清结结巴巴道:“为什么不让说话?”
婉娘看着玉瓶儿,道:“人类吃五谷杂粮,呼出的气息、喷出的口水,会损了石花的灵气。”
石花要吸收天地之灵气才能成长,最见不得污浊之气,偏偏人类周身上下皆浊污,若采摘石花时不小心哈气或者吐了口水,这石花的功效便要减半,甚至全无。
沫儿叫道:“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石花有何功效?为什么要用血珠?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血珠?那些水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婉娘笑骂道:“你管我从哪里弄来的血珠!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还欠我十年的卖身契呢你!”沫儿连声催促,婉娘这才一一进行了解释。
紫罗口背靠伏牛,面朝嵩山,卡于汝河咽喉要道,呈擒龙伏虎之势,地脉相宜,石头吸收精气生成阴石,化为石花。每年九月,盛秋时节,万物成熟,树木花草精气四溢,正是石花广收精气之时,自身灵气外显,紫罗口每年九月看到的水下光环,便是石花灵气而致。
在诸类精气中,石花最喜珍珠,尤其是血珠。珍珠本是蚌母心血所成,越是精气足的珍珠越是光亮润泽,血色珍珠更是少见,通常几万个蚌母也不一定能产一颗血珠,所含精气最旺。因此,一连三颗血珠放进去,石花便开了。
大凡世间灵物,附近都有守护者。那些水里的阴灵,或是听信了聚宝盆的传说,为盗宝而溺死,或因为不慎落水淹死,有意无意中,都成了石花的守护者。
沫儿吃了一惊,道:“这么说不是淹死鬼找替身了?”
婉娘道:“有什么不同?溺水而亡者,因魂魄不全,不能投生,被吸引在石花的周围,自己盗宝没成功反而毙溺水潭,戾气甚重,要碰上一两个来盗宝的痴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只要石花还在,聚宝盆的传说还在,世上贪财的人还会源源不断地赶来,深入水下找宝贝。水潭下面结构复杂,淹死了的,你说到底是因为下面有看守石花的阴灵,还是他们自己为财而亡?”
沫儿道:“这么说,所谓的阴灵守护者,也不过是溺亡者的戾气而已。说是淹死鬼找替身也可,说是守护石花也可,怨盗宝者自己贪财也可。”
文清向来单纯,不会沉迷于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思考中,道:“如果人们不贪财,那些所谓的守护阴灵本来也没什么用。”
沫儿奇道:“既然紫罗口有这么个宝贝,就在云梦旁边,难道元镇真人不知道?他怎么不去挖了来?”
婉娘笑道:“谁告诉你石花是宝贝的?少见的东西也不一定都是宝贝。紫罗口人杰地灵,全凭石花吸收灵气,元镇真人在此修炼,不知道借了多少光,难道他会傻到破坏自己的老巢?”
原来石花成长之地,天地聚其精华,对一方水土来讲实在是造化。但若取了石花出来,不仅地气被破坏,轻则土地贫瘠,人口调零,重则山洪泛滥,瘟疫横行,而被挖的石花也只是一个普通石盆而已,并无聚宝敛财之特殊功效。世人毁山建房,常有挖出天然石盆,实际上就是石花。
文清不满道:“到底是谁传出石花是聚宝盆的?这不是故意害人性命吗?”
婉娘摇头道:“这个难说。人的贪财本性,看到水下亮闪闪的光环,总是会往财物方面猜测。也许这也是石花借机吸收阴灵的手段罢。”
沫儿对看到的那些无数只死人手臂心有余悸,一脸后怕道:“唉,石花开的时候,我觉得四处都是阴气,真担心那些手臂上来拉我们。”
婉娘吃吃笑道:“这你就放心好了,那些水鬼不会抓你的。”
沫儿忿忿道:“呸,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什么脏的丑的都看得到,自己将自己吓个半死!”
文清听了,憨厚地笑道:“我还羡慕你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呢。”
※※※
正聊着,黄三拿了研磨并淘好的红色石粉走过来。婉娘示意众人噤声,接过石粉,将其倒入一个敞口玉瓶,又将刚才细颈玉瓶的水状物也倒进去,取一只从未戴过的玉簪,轻轻搅拌。石粉与水渐渐融化,呈红色膏状,晶莹剔透,香味淡雅。
婉娘盖了盒子,满意道:“总算不负昨晚的辛苦。”
文清疑惑道:“不是说石花没有特殊功效么?怎么可以来做香粉?”
婉娘笑道:“小子,不要偷换概念,我说被挖的石花只是一个普通石盆,昨晚我们费尽心思取得的汁液和小角,可是从活着石花植株上采的,灵气尚在,自然不同。”
文清听得不明就里,继续追问:“那个红色小角是什么东西?”
婉娘道:“红色小角是石花的果子,叫做灵魄果。”
这种能开花的阴石,与锁魄玉同属一类,锁魄玉不能结果,但能慢慢汪出还魂水;而阴石的花永生永长,不会零落,精气凝结多了,便慢慢结出果子,长在花外朝南的方向。如果此处地脉改变,不再适宜石花生长,石花就于裹在其外围的石头融为一体,阴石变成普通一石,再也不会开放了。
沫儿赌气道:“你就爱故弄玄虚,不是不能说的吗?怎么现在又告诉我们俩了?”
婉娘笑骂道:“你这小东西,处处挑理儿!这种有灵性的东西,你提前说了用途,被它听到,对应的灵气会散掉,效果便要打折扣了。所以在阴石附近,是万万不能说的。”
沫儿哼道:“胡说八道!”
文清傻傻地想了一阵,认真地道:“嗯,这话也有些道理。记得有一次我和三哥去胡屠夫家里买肉,去得早了,我大声问他,今天杀猪吗?他连忙神神秘秘地摆手,说是怕被猪听到,猪肉就不好吃了。”
婉娘莞尔笑道:“万物皆有灵。你看一草一木无声无息,其实只是我们不懂他们的语言罢了。”
沫儿突然想到了刀疤脸和瘦子,正要问,听文清道:“婉娘,你说刀疤脸和瘦子是什么人呢?”
婉娘笑眯眯转向沫儿:“沫儿,你看呢?”
沫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看瘦子水性好得很,刀疤脸也不是个善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和柳公子凑一起的。”
婉娘道:“刀疤脸身上一股子土腥味,显然是经常从事地下活动,我猜他是个盗墓者。瘦子带了一把龙头鱼身的匕首,那是海上疍民的标志,他又一口南蛮腔,所以应该就是个疍民。他们不知怎么听了紫罗口的传说,想来也是来采这个灵魄果。”
文清道:“婉娘,这个灵魄果到底有什么功效?我们采了果子,会不会对汝阳地脉有影响?”
这也是沫儿所关心的,汝阳毕竟是他的老家。
婉娘道:“不会,灵魄果如同珍珠一样,属于石花体内的赘生物,采了之后还会再生,用来做香粉、入药都有奇效。”
一听到“入药”二字,沫儿突然意识道柳中平想要做什么了。“瘦子和刀疤脸,定是为柳中平所雇,目的便是取了灵魄果,给宝儿治病。”
婉娘赞许道:“沫儿猜得不错。”又叹气道,“可惜,他们会错了意,也找错了地方。这灵魄果,与心悸病不对症。”
宝儿身体瘦弱,不能剧烈运动,口唇青紫,正是心悸病的症状。
三人都叹了口气。文清喃喃道:“也不知宝儿怎么样了。”
※※※
天色已晚,沫儿和文清都打起了哈欠。婉娘让他俩先去睡了,沫儿却死活不肯,非要等着看谁来取香粉。
婉娘道:“谁告诉你有人要来取香粉?快睡去吧。”
沫儿一扬眉毛:“别骗人,如果不是有人今晚来取,你巴巴地这么赶着做出来干什么?”
婉娘哭笑不得,只好由他。
外面突然起了风,裹着一团水汽扑面而来。婉娘将两人推进文清的卧室,悄声道:“就在这里看着,不许出声。”
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传来,“婉娘回来了吗?”
婉娘迎了上去,笑盈盈道:“回来了!”
一个披了红斗篷的矮胖子一摇一晃地走了进来。沫儿和文清透过门缝往外看去,只见来人五短身材,宽鼻阔口,看面目依稀有些像卢护,但是整个脸儿长满了黄豆大的毒瘤,身材也肥胖了一圈,比当日的卢护可丑多了。
黄三进来来斟了茶,矮胖子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呆呆发愣。婉娘道:“如今已是深秋,姐姐不去闭关,来洛阳何事?”
沫儿听了这句话,已然断定来的就是卢护了。
卢护羞涩道:“我闭关之前放心不下……他,想悄悄来洛阳看看他。”表情竟然如同初恋的少女一般,神态扭捏,与相貌、声音极为不符。
婉娘拿出今晚制作的香粉,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来了一定有事。这是我用灵魄果和血珠制作的焕颜霜。姐姐用了之后,便会褪去这身皮囊,可以维持半个月时间。这次再找个机会接近他,他必定喜欢,卢夫人也不会再排斥你了。”
沫儿还以为卢护定然兴高采烈,谁知卢护看了一眼,却惨笑了下,一张长满红色毒瘤的脸丑陋无比,道:“不用了。我来不是要焕颜霜。”
婉娘哦了一声,奇道:“那姐姐是想如何?”
卢护期期艾艾,忧心忡忡,半天婉娘等才听明白。吏部侍郎卢占元原本与卢护有些渊源。二十几天前,卢占元正在吏部当值,突然腹痛如绞,着郎中来看,说是腹部有恶疾,开了汤药吃了,腹痛时好时坏,但不见轻。卢夫人大急,找遍城中御医,都束手无策。
卢护几天前偷偷潜入洛阳,看到卢占元腹痛,心痛不已,当夜便回了长安,想找些灵药给他医治,哪知几天后回来,卢占元已经病入膏肓。而卢护此时的模样,便是别人见了也要躲着走,更何况因三魂香一事,卢占元与夫人都对卢护十分憎恶,哪里让她接近呢。思来想去,只好来找婉娘,想寻求帮助。
婉娘迟疑道:“姐姐知道,我这里只有一些制作香粉的材料,要是治病,婉娘可不拿手。”
卢护目光灼灼,毅然道:“婉娘,我知道你制香的本事。多谢你的三魂香相助,如今我已经到了第十二关,我愿用九关的真气来救卢公子,希望你能帮我。”
婉娘跳了起来,惊叫道:“姐姐你傻了?你好不容易才修到这般境界。只要过了这个冬天,这个丑陋的皮囊就可以完全脱去。到时姐姐美貌如花,想得到男子的心还不是轻而易举!倘若给他九关真气……”顿足长叹不已。
卢护垂泪道:“我这些年一心一意加紧修炼,就是为了他。他若去了,我便是修成一个美貌女子又有何用?”
婉娘叹道:“世间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不属于我们,姐姐何不看开点?”
卢护低头嘶哑道:“我知道,可是他要死了,我决不独活。”
婉娘苦劝道:“姐姐请三思。我们修炼原本比他人要辛苦十分,如今眼见成果在即,就这样放弃,又要从头再来。而且……”婉娘低声道,“他爱的是他的夫人,对你可有一点情谊?只怕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为他做出的牺牲。”
卢护幽幽道:“我也没想要让他知道。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再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救的,用真气救他,也算是还他一个人情。”
婉娘沉吟不语。卢护道:“婉娘不用迟疑,我意已决。你帮我救了卢公子,我自当重谢。”
婉娘长叹一声道:“既然姐姐决意如此,我就尽力帮姐姐完成心愿。明天晚上,姐姐来取香粉。不过我还是劝姐姐再想一想是否值得。”
卢护见婉娘同意帮她,欣喜不已,连连作揖,对最后一句话根本就没听见,笑道:“谢谢婉娘!”
婉娘勉强笑道:“不用谢,姐姐高兴就好。”
送走了卢护,婉娘犹自对着空空的院落沉思。沫儿和文清出来。沫儿不解道:“卢公子到底有哪点好?这卢护竟然……”
婉娘连声叹气,转身上楼。
〔八〕
第二天气温突降,地上下了一层白霜。婉娘等人加了衣服,吃过早饭,朝后园走去。
几天未来,后园一片萧瑟。各种花草树木叶子落尽,干枯的藤枝蛇一般地盘绕在藤架上,两棵桂花树及池塘旁边的垂柳,伸着干瘦的枝条在冷风中摇摆。倒是龙吐珠藤架后那棵高大的黑色树木,满树的荚子哗啦啦直响。
这棵树看起来像是老槐树,浑身长满尖刺,长长的荚子有一寸来长,主干粗大,枝干细小,通体呈黑色,没了绿色叶子的陪衬,看起来就像一棵被大火烧过的木炭一般。
黄三搬来一架梯子,靠在树干上,婉娘交待道:“小心,刺上有毒,不要被扎到了。挑一些饱满的荚子来。”文清和沫儿爬上去,每人摘了一大把荚子,丢在黄三撑起的包袱上。
文清先下了树,沫儿一边四处看风景,一边慢慢悠悠地往下爬,道:“婉娘,这么多槐树荚子,怎么不一次摘了它?”
婉娘道:“别说了,快下来吧。这棵鬼槐,上面住满了鬼。”
沫儿一听,连尖叫也顾不上了,手脚并用,猴子一般溜下树干,躲得远远的。
文清笑道:“婉娘骗你呢。闻香榭里哪有鬼。”婉娘和黄三哈哈大笑。
婉娘戴了手套,将槐荚剥开,取出里面一颗颗的槐籽来,用石臼慢慢研碎,淘出细细的淡绿色粉末。又取出昨晚的玉瓶,用簪子挑了一半焕颜霜到另一个黑色的小瓶子里,再将这些粉末放入黑玉瓶子里拌匀。
文清拿起两个玉瓶对比了一下,除了瓶子的颜色,里面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放入了鬼槐粉的,膏体颜色依然是红色半透明状,气味也没有区别,不由问道:“这不是一样吗?干吗分两个瓶子来装?”沫儿一听到“鬼”字便头皮发麻,再也不肯碰黑玉瓶子一下。
婉娘道:“看起来相似,实际上放入的东西不一样,功效就不一样。这鬼槐看上去鬼气森森,它的荚子却是极阳之物,可以活血化瘀、传导真气,有极强的疏导作用。焕颜霜内混合了血珠、石花汁、灵魄果的精气,本来是用于改换容颜的,现在放入了鬼槐粉,变成了真气传输的介质。”
晚上闭门鼓刚过,卢护就来了。
婉娘再一次问道:“姐姐,你确实想清楚了?”
卢护粗声粗气道:“你还不了解我吗?他……”眼里泛出泪光,“他的病情今天又加重了。”
婉娘不再多言,拿出两瓶香粉,嘱咐道:“那好吧。这两瓶焕颜霜,请姐姐用这个白色瓶子的,今晚就用,过程会有些痛苦,要忍住。这瓶黑色的,留待以后给卢大人用。”
卢护接了两个小玉瓶儿,双目含笑,痴状尽显。婉娘道:“姐姐打算如何接近卢大人?”
卢护低声道:“我想……直接求见卢夫人,说明来意,救了他就走,决不纠缠。”
婉娘叹道:“姐姐这样做,即使卢夫人信了,肯留你在卢大人身边,只怕旁边人多嘴杂,传出些什么妖言惑众的传闻来,对卢公子将来不利。”
卢护一愣,道:“这个……是我考虑不周。”连连搓手,不住叹气。
婉娘笑道:“如果姐姐不嫌弃,婉娘倒有一个办法,只是有些委屈姐姐。”
卢护大喜,道:“婉娘快讲!”
婉娘道:“这个香粉,姐姐今晚便用,明天一早,来我闻香榭,扮成我的小丫头,然后我们一起去拜访卢夫人,我借机推荐给卢夫人,你就留在卢大人身边,如何?”
卢护抚掌赞道:“婉娘一向聪明过我十倍,好主意!”
婉娘想了一下,觉得计划尚且可行,又道:“那就如此办了。但是为了不出破绽,从明天开始,姐姐不能说话,免得卢夫人有疑。”
卢护点头称是,不住赞叹婉娘聪明严谨,并从怀里拿出一颗珠子来,道:“婉娘制作焕颜霜费了不少心思,我这颗血珠原是一次意外得的,对我来说也没多大用处,就送给婉娘作为酬谢罢。”
这颗血珠有鸽蛋大小,成色纯净,红艳如血,散发出淡淡的红晕。婉娘毫不客气,一手接了,大言不惭道:“这次配置这个霜儿,费了我四颗这么大的血珠呢。”
沫儿躲在门后瞪她一眼,心想昨晚喂给石花的血珠不过手指头大小,哪里有这么大?
卢护听了却信以为真,歉然道:“如此是不够了,我这次来得匆忙,没带多少宝贝,等下再来洛阳,一定补上。”
婉娘笑道:“不要紧,姐姐合适时候拿来便可。”
沫儿在背后刮着鼻子羞婉娘。
〔九〕
一大早,沫儿刚起床,脸还没洗,就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了。
推开窗子,见一个青衣丫鬟,提着个家织包袱,笑吟吟地站在院中。头发抿得一丝不乱,五官端正,眼睛明亮,举手投足甚是麻利,虽说不上是十分漂亮,看上去也干净舒服。
婉娘赞道:“好一个端庄的小丫鬟!”
丫鬟道了个万福,羞羞赧赧道:“多谢婉娘成全。”一张口嘶哑如同粗砂破锣,竟然就是卢护。
沫儿没想到焕颜霜竟有如此奇效,正在思量要不要下去相见,已听婉娘叫道:“文清沫儿,太阳晒到屁股了!”
沫儿下了楼,婉娘道:“过来见过金蟾姐姐。”两人连忙行礼,道:“金蟾姐姐好。”
卢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个,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真不错。”
婉娘笑道:“两人顽皮得很。我们还是赶紧吃早饭,然后去卢府拜见。”
沫儿对卢护满脸的红色毒瘤记忆犹新,如今见她面部光洁,心下疑惑不已,也不知昨晚经过了怎样的蜕变,让她一夜之间相貌大变,有机会还要问问婉娘才是。
※※※
被取名金蟾的卢护显然没心思吃饭,只喝了几口汤便停箸不吃,时而发呆,时而痴笑。
文清去套了车,四人一同前往卢府。一径来到铜驼坊卢府门前,递了名帖进去。
卢夫人因三魂香一事,对婉娘颇为感激。名帖递进去不久,就见一个丫头急匆匆出来道夫人有请。
卢府不大,修葺得极为精致。一个正院两个侧院,东侧别院以园林为主,西侧为书房,门前种满了各色花卉。丫头领了婉娘四人匆匆进了正院上房,卢夫人已经迎了出来,强颜欢笑道:“有劳婉娘。”
几月不见,卢夫人形容憔悴,脸上红晕全无。婉娘痛心道:“听闻卢大人病重,婉娘担心夫人,特来府上探望。”
卢护低头站在婉娘身后,手指微颤,双颊飞红。
卢夫人双眼含泪,强笑道:“多谢婉娘关心。”
婉娘关心道:“可着御医看了?到底是什么病症?”
卢夫人泪水滑落下来,慌忙用手绢擦了,低声道:“能找的御医郎中都找了,该用的药也都用了。只说是腹部有恶疾,如今病入肺腑,已经难以医治。”
婉娘唏嘘不已,陪她垂了一会儿泪,又细细地安慰了卢夫人一番,便起身告辞。沫儿见婉娘一句也不提金蟾治病之事,思量着是不是将正事给忘了,不禁暗自着急,不住地朝婉娘打眼色,婉娘却视而不见。
卢夫人送出屋门,道:“婉娘慢走,我要去看看逸轩如何,就不远送了。”
婉娘还了一礼。正要转身犹未转身之时,突然说道:“卢夫人,我想到一事。”
卢夫人心中烦闷,无心应酬,见婉娘回转身,愣了一愣,道:“什么事?”
婉娘道:“卢大人有未试过西域的按摩医治?听说西域推拿由表及里,疗效极佳。我见过一人也是腹痛难忍,郎中都说治不得了,碰巧遇到一个会西域推拿的僧人,只十日便好了。”
卢夫人顿时来了兴趣,道:“这个却没试过。不知婉娘可有好的推拿师引荐?”
婉娘摇头道:“我认识的那个僧人已经周游去了,一时难以找回。卢夫人还是另早他人为好。”
卢夫人失望不已,泪珠儿在眼睛里打转,咬着嘴唇道:“如今一天也碍不得了……只怕再过个三五日,便是找到了会西域推拿的人,逸轩他也……”一时哽咽难言。
沫儿在旁边插嘴道:“金蟾姐姐不是学过西域推拿吗?就让金蟾姐姐试试好了。”
婉娘呵斥道:“沫儿!金蟾那两下子,怎好给卢大人治病?”
卢夫人一听,连忙道:“婉娘,哪位是金蟾姑娘?不如请来一试罢?”
婉娘看了一眼在旁边低头不语的卢护,为难道:“夫人别听我这小厮胡说。金蟾确实跟着一个西域来的苦行僧学过几天,但是技艺不精,从来没用过。卢大人尊贵之躯,怎能任由她这样的半吊子推拿来治?”
卢夫人这才注意到卢护,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婉娘,这位是?”
婉娘道:“这是我闻香榭里新招的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金蟾,还不赶快见过卢夫人!”卢护低头施了一礼。
卢夫人正待说话,一个小丫头跑来回道:“老爷醒了,腹痛难忍,请夫人赶紧过去。”
卢夫人一听,顿时有些着急,含泪恳求道:“如今情况紧急,我也顾不得了,婉娘便将金蟾借我几日,若是找到了其他会西域推拿的高人,我就将金蟾姑娘送回。不管治好治不好,总要试试。万望婉娘成全!”说罢深深道了个万福。
婉娘忙上前扶起,道:“夫人客气了,我只是担心金蟾手法拙劣,误了卢大人的病情。既然夫人愿意试试,就留下金蟾罢。只是我这丫头先天有疾,口不能言,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吩咐她便罢。”
卢夫人回头朝正堂旁的卧室看了看,满面焦虑,道:“要不婉娘再坐一下,我先去看看逸轩,然后再来细谈如何?”吩咐一个丫头过来,重新带婉娘等人进入正堂,自己匆匆忙忙去看卢占元。
丫头们沏了新茶,自行告退。婉娘眼见周围无他人,对卢护道:“姐姐万万不能说话,小心露出马脚。那个黑色小瓶里的香粉姐姐知道怎么个用法吧?”
卢护此时正支着耳朵,竭力分辨卢占元的声音,不住朝卧室那边焦急张望,见婉娘相问,连忙点头。婉娘道:“我再重复一遍,姐姐记好了。将黑瓶里的霜儿涂抹于其背俞各个穴位,从肺俞、心俞至肾俞,双手上下推拿,直至背部发红发热,然后左手手指朝上抵于心俞穴,右手手指朝下抵于肾俞穴,将真气输入。”
卢护挤出一个笑容。婉娘道:“姐姐要注意,输入真气时一定要心无旁骛,不能有一丝杂念,否则就害了卢公子了。”
卢护羞惭一笑,连忙正襟危坐。婉娘嘱咐道:“另一个,千万不能急于求成。卢大人如今身体虚弱,每天只能接受一成的真气,腹痛还将持续一段时间。姐姐可不能因为心疼,多输了真气,反倒影响了卢公子恢复。”
正说着,卢夫人满头虚汗,一向优雅的小碎步也不见了,大踏步冲了进来,带着哭腔叫道:“婉娘,推拿需要准备什么?”
婉娘站起来,疑惑道:“怎么?卢大人他……?”
卢夫人的泪水哗啦啦流了下来,一把抓住婉娘手臂:“你快去看看,他……还有没有救……”也不顾男女避嫌一说,拉了婉娘就走。
※※※
隔壁卧室,卢占元弓缩在**,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双手捂着腹部来回翻滚,从喉间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呻吟声。间或腹痛轻微一些,他便伸展了身体,双手无力地垂下来;当又一轮腹痛袭来,便继续开始新一轮的翻滚。老仆张库泪流满面,拿个湿毛巾,站在床头不住地给他拭汗,还有几个小厮用手托住床边,以防他翻滚之时落下床来。
卢护“啊”地一声掩住嘴巴,眼圈发红,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婉娘斜她一眼,她自知失态,连忙低头,幸亏卢府众人都未注意。
卢夫人将脸贴在卢占元额上,柔声道:“逸轩,你一定要坚持住。”卢占元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随即抽搐做一团。
婉娘走上去看了看,道:“卢夫人,要将卢大人先扶起来,除去外衣,让金蟾试试。”
卢占元疼得不能伸展,两个小厮上去扶起并帮他除了衣服,卢夫人拉了他的手轻拍着。卢护洗了手,走上前去,将焕颜霜用指甲挑了,细细地涂抹在背部各穴,然后来回搓推。
沫儿伸着脖子观望。卢占元腹部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什么东西。随着卢护的推拿,焕颜霜的灵气渐渐逼来,腹部的黑色淡了一些。
卢占元疼痛微减,直了直身体,对夫人一笑。旁边人一见起效,个个都面露喜色。
卢护推拿到位,便依婉娘所教,双手分抵心俞穴和肾俞穴。
房间里突然雾蒙蒙的。沫儿揉了揉眼睛,一只磨盘大的癞蛤蟆,蹲坐在卢占元的身后,口里不断地吐出白气,与焕颜霜中的金色精气混合在一起,汇入他的心俞穴和肾俞穴,腹部的黑色渐渐被稀释。
周围静悄悄的,卢占元闭目坐着,不再抽搐。一炷香功夫过去,卢护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拿开了双手,又轻轻在他背上推拿了几下,跳下床来,示意结束了。
卢夫人感激地朝卢护点点头,又满脸紧张地盯着夫君。卢占元一阵猛咳,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浓痰来,摸索着抓住夫人的手,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叫了声“娘子”。
卢夫人喜极而泣,也不顾有外人在场,将卢占元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着流泪道:“逸轩,你好些了没?饿不饿?”不等卢占元回答,便招呼小丫头,“快去端粥来!”
卢护虽然一脸疲态,却满目笑意,站在旁边痴望着卢占元。婉娘拉了她一把,带了文清沫儿一同出去,站了卧室门口的回廊上。
婉娘看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仆妇,低声道:“姐姐,你当日在卢家多天,这么多的人都是认识你的,千万要小心,别被人看出了破绽。特别……不能表现出对卢大人的爱意。”卢护脸色通红,低头不语。
老仆张库出来,豁着掉了门牙的嘴巴乐呵呵地道:“多谢几位了!我家夫人说先让几位到中堂休息,过会儿她再去拜谢。”领他们重新坐了上座,一个丫头端来了几盘葡萄和苹果。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气,将葡萄吃了个精光。
过了良久,卢夫人走了进来,满脸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怠慢了。”朝婉娘盈盈一拜,又转向卢护,喜道:“多亏了金蟾姑娘。逸轩好转,刚喝了半碗粥,气色大好。”
婉娘道:“这原是卢大人的福分。”
卢夫人道:“我想留金蟾姑娘在府中住几天,不知婉娘可否愿意?”
婉娘笑道:“不说其他,单凭我同夫人的交情,婉娘也不能不同意。”
卢夫人大喜,连声叫张库。张库捧了一封银子过来,卢夫人道:“借你的丫头,给婉娘带来不便。这个权当是赔谢了。等逸轩好了,我自当专程拜谢。”
婉娘将银子收了,对卢护正色道:“金蟾,你就留在这里帮卢大人推拿。要守规矩,手脚勤快些,可不能像在闻香榭整日懒懒散散的。”卢护点头,跟着一个丫鬟去了。
〔十〕
转眼六日过去,沫儿和文清都很好奇卢护在卢家怎么样了,刚巧今日要到北市购买香料,顺便到卢府拜访。
卢夫人笑容满面,精神爽朗,将婉娘三人迎进了上房。原来经过这几日的推拿,卢占元已经能够下地走路,腹痛发生的频率逐渐降低,从刚开始的一个时辰两三次,减为两三个时辰一次,强度也在可忍受范围,只是仍然虚弱。
卢夫人对金蟾赞扬有加,称她又勤快又体贴,为逸轩端茶倒水,擦洗调理,比家中任何一个丫头做得都好。
婉娘笑道:“这是她应该做的。”沫儿悄悄看低着头的卢护,眉眼之间虽见疲惫,但双眼盈盈,溢满幸福。
正说着,只见卢占元搀扶这两个小厮来到正堂。卢夫人急道:“你不去**躺着,怎了过来了?”卢护早已经过去接替了小厮。
卢占元扶着卢护的肩,朝婉娘微笑道:“多谢婉娘相救,也多谢金蟾姑娘。”
卢护睫毛微动,低头不语。卢夫人去牵了他另一只手,柔声道:“小心累着了。”
卢占元看着爱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卢夫人脸上腾起一片红云,牵他坐在太师椅上。
沫儿看着卢护,突然觉得心里很是烦闷。
婉娘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前往北市。沫儿一路上都皱着一张脸。婉娘道:“怎么了?”
沫儿闷闷不乐道:“卢护真是……不值。”
婉娘道:“你不懂。”
沫儿道:“我有什么不懂?哼,要是别人不爱我,我自然也不爱别人。这样有什么意思?”
文清道:“卢护太可怜了。”
婉娘望着街边的枯树,长叹一声道:“这是她自己选的。你又不是她,你觉得她可怜,她自己却觉得幸福呢!值与不值,原本就是自己内心的判断。”
沫儿更加觉得烦闷,却不知说些什么。过了良久,气鼓鼓道:“我觉得无趣得很。卢护即使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了卢大人,他也不知道,实在让人心里堵得慌。要我说,爱他就让他知道,便是被当面拒绝,转身离开就是,也好过如今这样。”
文清嗫嚅道:“沫儿,卢大人有夫人的。”
沫儿如泄了气的皮球,甚是沮丧。
一路上三人都不出声。走过行景坊,前面就是北市,道路开始拥挤。文清索性跳下马车,牵着马走。
上午时分,正是北市最热闹的时候。一车车的货物从洛水的漕运码头运往各家商铺,又有一车车的茶叶、瓷器、丝绸等运往码头装船起运。不同的口音混杂在一起,讨价还价的,吆喝生意的,兜售产品的,此起彼伏;头上裹着花条布匹的,带着皮毛流苏的,身穿洁白长袍的,不同的服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沫儿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正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每次来北市,他都兴趣盎然,重点关注两个方面:一个是街上来去的胡人,一个是路旁的食物。蓝色、黄色、茶色的眼睛,耳朵上的大耳环,翘起的小胡子或乱蓬蓬的大胡子,扁平或者长钩的大鼻子,总能引起他的强烈兴趣,每看到一个胡人,他便要盯上半天,再大惊小怪地告诉婉娘和文清,把婉娘气得哭笑不得。另一个是路边的食物。街道两边有多家胡人开的食馆,有的直接将炭火架子支在门口,喷香的烤肉串、滋滋滴油的烤全羊香气四溢,也有将整只的大烧鹅倒挂在柜台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还有自制圆形土炉,用来烤两面焦黄、香甜可口的胡饼,以及牛角型、五角型等形状怪异的水果,引得沫儿目不睱接,垂涎三尺。
即到北市,婉娘下车步行去一家一家的香料铺子订购香料,沫儿和文清则去寄存马车。旁边有一家胡人开的馆子,白壁圆顶,门口排了长长的队。这家馆子专营各种烤肉,牌匾上写了长长的一串西域文字,因为选料精良,肉质鲜嫩,在北市甚为有名。
沫儿眼巴巴地站在烤肉架前,眼珠子眨都不眨一下。文清存了马车,两人吸着传来的香味,双脚再也难以离开。沫儿眼珠一转,拖着文清,非要吃烤肉不可。
文清为难道:“我们两个身无分文,怎么去吃?”
沫儿厚着脸皮道:“我们就坐这里吃着等婉娘,反正已经点了吃了,也退不了,她来了就只好付账。”
文清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一起来到店内,找了座位坐下,每人点了十串肉串。
沫儿正巴望着烤架上的肉串,忽觉有人拉他的衣袖,回头一看,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后面,细声细气地叫:“哥哥!”
文清和沫儿几乎同时惊喜道:“宝儿!”后面桌上正在帮宝儿剔肉的柳中平扭头看到他们俩,顿时满面春风,旁边奶娘模样的妇人连忙起身,邀请他们一起坐。
原来在他们回到神都的第二天一早,柳中平就带了宝儿来洛阳四处游玩。这几日去了白马寺、关林,去拜了卢舍那大佛,又品尝了各种美食。听说这家胡人烤肉不错,就过来品尝,没想到正好碰上了文清和沫儿。
宝儿见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兴,拉着他俩的衣袖不停地问这问那,给他们看她收集的泥塑娃娃、白兔玉坠儿等各种小玩意儿。
柳中平见只有他们两个,问道:“你家姑娘呢?”
文清道:“去买香料了。我们在这里等。”
柳中平叫过小二,道:“小二,再加二十串肉串,一盘烤羊排,一盘转烤羊肉!”然后转向文清和沫儿笑道:“今天再次重逢,实在是缘分,这顿我请了。”
沫儿嘴角动了一下,算是微笑。宝儿的眉心,黑气渐重,一张小脸愈发消瘦,皮肤犹如透明一般,下面小小的血管隐约可见,越发衬得秀发乌黑,仿佛营养都被吸收到了头发上一般。
宝儿不能多吃,柳中平挑一些鲜嫩的肉喂给她,道:“好好嚼嚼。”看着她嚼得可以了,才道:“好了。”然后细心地把她嘴角的油渍擦去。奶妈在旁边反倒无事。
见婉娘不在,柳中平似乎有些遗憾。宝儿爬上文清的膝头,道:“我想看姨姨吃饭。”
文清道:“好宝儿,你到我们闻香榭玩儿好不好?我有很多精致的小瓶子,送给你。”
沫儿一边啃着羊排,一边道:“还有很多很好的香粉呢。女孩子都喜欢的。”
宝儿转向柳中平,恳求道:“爹爹,我要同哥哥去玩。”
柳中平慈爱地看着她,道:“好,宝儿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伸手将她抱过来,微笑道:“可是今天不行,宝儿要休息了。等哪天爹爹专程带你去拜访姨姨,好不好?”
因担心宝儿过累,柳中平三人先行告辞,桌上还给文清和沫儿点了一大盘的烤肉,及一盘小贝壳状的甜酥糕点。沫儿和文清已经吃饱了,斜靠在长长的高脚椅子上,惬意地品着茶,等着婉娘。
今天要买的香料不是很多,没多久,婉娘就回来了,文清冲出去,拉了她过来,指着烤肉不住傻笑。
婉娘看了一眼,道:“好啊,沫儿,肯定是你这个馋猫的主意!”
沫儿得意道:“又不要你付钱,你只管来吃就行了!”
婉娘毫不客气坐下,边吃边道:“你捡银子了?这家烤肉果然名不虚传。”
文清老实地道:“没捡到银子。不过我们碰到柳公子和宝儿啦。”
婉娘停下筷子,问道:“宝儿怎么样了?”
沫儿嘴角动了动,粗声粗气道:“你先吃东西吧。”扭头看着窗外。
婉娘也不再追问,只管低头吃东西。
〔十一〕
刮了一夜的黄风,天亮时分,风终于停了。天空阴沉沉的,气温突然变得寒冷,后院的水塘边已可看到细细薄薄的冰凌。厨房后的几畦菠菜倒长得碧绿,芫荽也发了嫩芽。黄三去外面购买了整车的白菜,码在厨房门前的石凳上,并顺便买了架牛骨,放在一口大锅里熬制。
热气腾腾的牛骨汤,配上自己烙的千层饼,放上大葱和芫荽,喝起来倒也味道十足。
婉娘看看天,道:“要过冬了。第九天啦。”
沫儿叫道:“文清,套车!”
文清套了车,三人乘坐马车前往铜驼坊。天气寒冷,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卖柴的、卖炭的多了起来,挑着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或者焦黑的木炭沿街叫卖;卖白菜和萝卜的,将大挑的白菜摆在人流较多的街角,笼着手、缩着脖子蹲在地上,等着顾客来问;有人过来谈拢了价格,便挑起送人家里去。
到了卢府,婉娘三人得到了热情接待。卢夫人亲自捧来一盅香茶奉给婉娘,并给文清和沫儿各打赏了几百文钱。
卢夫人感激道:“逸轩这次可多亏了婉娘和金蟾姑娘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们呢!”原来经过这些天的推拿,卢占元每天吐出一堆黑色的粘痰,腹痛症状渐渐消失,昨天去请了郎中过来把了脉,说已经无大碍,现正在调养。金蟾不仅每日帮他推拿按摩,还亲手烹制各种适合病人的饮食,夜间就睡在床下的矮凳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得到卢府上下交口称赞。
婉娘笑道:“这是碰巧了。不过我这丫头金蟾倒确实是个实在人。”
卢夫人连连点头,赞道:“真是呢。又勤快又能干,我这十几个丫头仆妇竟然没一个比得上她的。要不是她是婉娘的丫头,我真恨不得留下她呢。”
婉娘道:“今天是不是还有一次推拿?”
卢夫人道:“正是,金蟾姑娘正在准备,不如婉娘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是逸轩的救命恩人,也不用说什么避嫌了。”
婉娘笑道:“听凭卢夫人安排。”
三人跟着卢夫人来到卧室。今天天气转冷,门帘已经换成了厚厚的棉帘,卢占元穿了一件白色绸衣,闭目坐在**,金蟾——卢护盘腿坐他身后,见婉娘过来,朝她点一点头,手上并不停下。
卢占元腹部的黑团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身后那个大蛤蟆,体型变小,背上的暗红色疥节也变成了黑灰色;仍然有不断的白气从大蛤蟆的嘴巴里吐出,输入卢占元的心俞穴和肾俞穴。但同第一次相比,白气淡了很多,癞蛤蟆的双脚微颤,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沫儿无言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
一炷香功夫过去,推拿结束。卢护跳下床,朝夫人和婉娘各行了一礼,脸色苍白,气息微喘,站在婉娘身后。卢占元气色如常,起身笑道:“婉娘来了!不如你这个丫头送给我算了!我自当重谢,也决不会亏待金蟾姑娘。”
婉娘笑道:“卢大人说笑了!金蟾一个乡下丫头,这几下推拿也不过是凑巧罢了。你要讨了去指定要后悔了。”
卢夫人帮卢占元披上衣衫,回头笑道:“可不是,我们哪能这么贪心?借了人家的丫头,还想霸占了不成?”
几人哈哈大笑。卢护眼神飘忽,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文清连忙扶住了她。
婉娘道:“恭喜卢大人恢复如常。既如此,我就接了金蟾回去了。她娘病重,已经来了两次信要她回家看看呢。”
卢夫人忙道:“这可是耽误到我们这里了。”叫人送了几封银子来,笑道:“不成敬意,这一些是给婉娘的,这一些是给金蟾姑娘的,难为她在我家耽误了时日。”
沫儿见卢护脸色苍白,手脚发软,情知有些不妙,连忙朝婉娘轻声道:“金蟾姐姐有些不适,想往外面走走。”
卢夫人一听,忙道:“肯定是累了。这些天都没见她休息过。”吩咐下人开了旁边偏厦的一间空房,“金蟾姑娘先安歇一下。”
沫儿屏退了卢府的丫头,朝文清一使眼色,二人扶了卢护,走进偏厦服侍她躺下。卢护伏在被褥上,面如死灰,胸口不住起伏。
文清担心道:“怎么样了?”
沫儿皱眉道:“似乎很不好。”
正说着,躺在**的卢护突然翻身坐起——屋子里水汽蒙蒙,一只脸盆大的黑灰色癞蛤蟆四脚朝天着躺在**。文清第一次看到卢护真身,吃了一惊,叫道:“沫儿!”
沫儿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喝道:“别说话!”掀起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跑到门边看四周无人,道:“文清,你在这里看着,不要让人进来。我去找婉娘。”
※※※
婉娘正同卢夫人说笑,见沫儿不动声色走进来。卢夫人关切道:“怎么样了?”
沫儿回道:“谢谢夫人关心,不要紧。”又转向婉娘道:“姐姐有些胸闷,问有没有带我们的冷香粉。”
婉娘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他,道:“去吧,我们过会儿就走。”
沫儿拿了冷香粉回到偏厦。卢护似乎正在发抖,整个被子都在轻轻颤动。文清手足无措,见沫儿回来,飞快地关上房门,道:“它在发烧呢!”
沫儿撸起袖子,道:“你快按着它,我来给它涂点香粉。”文清也不管癞蛤蟆满身毒瘤,一跃跳上床去,按着它的上肢。沫儿倒出香粉,朝它的额头点去。
癞蛤蟆挣扎了一番,躺下不动了。门忽然打开,卢氏夫妇、婉娘和一众丫头们走了进来,卢占元关切道:“金蟾姑娘怎么样了?莫不是累病了?”
沫儿和文清挡在床前,焦急万分,婉娘只顾和卢夫人探讨推拿手法,似乎没有意识到卢护的异常。
卢占元走了过来,沫儿和文清只好让开。两人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文清更是恨不得闭上眼睛;却听卢占元柔声道:“是不是发烧了?”伸手放在卢护的额头试了试体温——卢护已经恢复如常,盖着被子,一张粉脸通红。沫儿长吁一口气,拉了将脸扭到一边的文清,两人走到床尾。
卢护睁开眼睛,朝卢占元一笑。卢占元喜道:“你没事就好。”却没注意到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在枕上。
卢夫人和婉娘也围了过来,卢占元握住夫人的手,向卢护微笑道:“阿玉,这次真要多谢金蟾姑娘。”婉娘第一次听到卢夫人的闺名,原来她叫“阿玉”。
卢夫人道:“正是呢。”看卢护脸色绯红,便在床边坐下,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头对婉娘担心地道:“金蟾姑娘不要紧吧?”
婉娘笑道:“不要紧,不过是听说她娘病了有些担心罢。”拿过沫儿手中的香粉,走过去在卢护的两侧太阳穴各擦了些。
卢护躺在**,一股辛辣的清凉直冲鼻腔,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卢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余温还留在她的额头,往事如同昨天才发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长安渭水整修河道,几个水工将卢护闭关修炼之所撞破。当时卢占元才十二岁,和几个童子在旁边玩耍,众人一见挖出了个簸箕大的癞蛤蟆,都道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掷石块要打死它,唯独卢占元见蛤蟆可怜,便道:“它又没害人,打死它干吗?”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几位水工买酒喝,自己推着笨拙的蛤蟆进了渭水,卢护由此躲过一劫。
多年来,卢护潜心修炼,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报当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余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年的少年已经心有所属。如今,卢占元就站在她身边,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今年初春,得益于婉娘的三魂香,卢护即将修到十二成,按照修为进程,过了这个冬天便可褪换新颜,却为了卢占元而一举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着卢护,眼神复杂。旁边是卢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两人连关切的表情都极为相似。文清和沫儿站在床尾,两人眉头紧锁,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大脑一片空白,卢护突然觉得疲惫至极。那种疲惫,不是因为真气输出带来的手脚酸软,而是一种弥漫心底的无力感。她晃了晃头,挤出一个笑容。
婉娘回头道:“金蟾已经没事了,卢大人,我们就告辞了,我已经套了车,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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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婉娘,看着小厮将酬谢闻香榭的银两、布匹送去前门马车,卢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没有觉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识?”
卢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对府内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来过一般。”
卢占元疑惑道:“不仅仅如此,我觉得她好像我一个故人。”
卢夫人猜测道:“听说她也是长安人,说不定离我们老家不远呢。一直忙着,也忘了问下婉娘,她到底是哪里人。”
卢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为同乡的缘故。”
卢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道:“院里风凉,回去吧,你如今刚好,还要多加些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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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阵阵,街角飞檐的铃儿当当作响。卢护闭目坐在车上,神情萎顿。
过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这个冬天就在洛阳好了。”
卢护摇摇头,苦笑道:“我就不叨扰婉娘了,还是回长安。”
婉娘道:“姐姐这个样子,只怕这次离了洛阳,直到他老死都不会再来了……唉,九成真气,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了。”
卢护淡淡一笑,轻轻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够再见他,我也不见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许早就不记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儿回头看了一眼卢护,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后说的那句话:“看透容易,做到却难。”
前方的太常寺,随风飘来一阵歌声,如诉如泣:“听阶下点滴梧桐雨,想当年往事随风起,欲将尺素寄鱼,却不知鸿雁早已无语。嗯哪,空舍了这满怀情愫,只落得个光阴如水,风展酒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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