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完了,又开始咳嗽,接连病了四五日。这四五日,成筠河都将奏折拿到合心殿批阅,朝中大部分琐事交给了王项。每日黄昏,王项来合心殿,择一些大事向成筠河禀告。
我病的日子里,成筠河待我细心至极,亲自给我喂粥、喂药,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在禹杭那段初相识的日子。
夜晚,他躺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我唤他:“筠河,筠河。”他眼睛睁开,看着我:“怎么了,星儿?”
“筠河,我做了噩梦,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从梦中醒来,浑身都汗湿了,满目凄惶,侧过身去,紧紧地抱着他。
他从枕边拿出一块手帕,给我擦着额角的汗:“梦都作不得数的。你是我最珍贵的贵妃,我怎么会不在你身边呢。”
“可我害怕,我身边所有的亲人都会离我而去……”
他的吻绵密地落了下来,在我的额头、脸颊、脖颈上。
“不会的,星儿,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也会永远陪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他一连说了三个“永远”。我的心稍许安定下来。“咱们生个孩子吧,星儿,那样皇祖母就不会以皇嗣为由总是想往后宫塞人了……”他在我耳边说着,轻轻地褪去我的衣服。
“筠河,我咳嗽才好,别过给了你——”话还未说完,嘴巴被他堵住。他含含糊糊地说着:“过给我也好,我和你一起病。”
红纱帐中,成筠河与我渐至忘情。一室春光。
我很想,很想生个孩子。对于子嗣,我与母亲一样,有深深的执念。总觉得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没有孩子的爱情也是不完整的。我在心里默默祝祷,让我早一日如愿,拥有与我、与成筠河血脉的牵绊。
第五日,我已然能下地了。
南飞怕我病几日,淡了口,给我煮了点鸭汤,细细地将油腻都撇掉。
已经是九月了,正是黄叶凝露成霜时。满院的花草、树木,在九月里,开始慢慢变得沉寂、温驯。
我站在院中拾落叶,王项走了进来。他看见我,拱手道:“合贵妃,圣上呢?”我笑笑,指着里间:“圣上在沐浴,这几日累着了。王大人请稍等片刻。”
黄昏院落。细细清香无处著。黄昏是黑夜前最飘逸的伏笔。天际的光是柔和的,淡淡的晕染,落在我的双睫上。
王项说:“圣上对合贵妃的情意真是深厚啊。圣上如此年轻,却如此专情。”他顿了顿,继续说:“可惜啊,据说因为峪王生前的离间,导致圣上没能给您后位。”
我专心地拾着落叶,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须臾,他继续说道:“娘娘可还记得楚王?”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试探,有不确定。
我笑笑道:“自然是记得。圣上的皇兄,从前有过数面之缘。怎么?王大人想说什么?”
这时,从里面传来成筠河的咳嗽声,他唤道:“是王大人来了么?”王项连忙应了一声:“是,圣上。”他匆匆跟我说道:“微臣只是想说,楚地现在正是橙子的时令。前阵子,一位在楚王府做事的官员,从楚地往京城来,带了许多的鲜橙。不知娘娘喜不喜欢食橙,若喜欢,微臣送些过来给娘娘。”“不必了,我怕酸。”我说道。
他进去跟成筠河奏事了。
我叫来南飞,小声地吩咐:“去悄悄查一下王项,他科举中榜前的情况,以及最近这些年的举动,跟谁过从甚密。”
南飞点点头。
橙,乃“成”。王项其人,如一潭浑水,看不见底。
九月底的时候,云贵传来佳讯,朝廷打了胜仗。
乾坤殿中,我正在桌前磨墨,听到侍卫禀报了这个消息,便问成筠河,当初派去云贵的那个他口中称之为“骁勇猛将”的,是谁。
成筠河说:“那人叫马保忠。先帝大章二十六年武堂头名结业的人才。本次是王项王大人力荐他去的。他是乌蒙人,对云贵地形熟悉。”
我蹙眉。大章二十六年,那时候成筠源还没有被废太子,骆皇后也没有被废,正是东宫权力熏天的时候。这个马保忠在那个时候崭露头角,很难保没有被当时四处招揽人才的成筠源招入麾下。
“圣上,马将军打了胜仗,您打算如何嘉奖?”
“云贵蛮夷甚多,民风彪悍,难以教化。马保忠既是在那里打了胜仗,立了威名,孤打算封他为抚远大将军,镇守云贵,使蛮人不敢再犯。”
“哦?那马将军算是一朝得志,成了朝廷新贵之一了。”
成筠河看着我:“怎么,星儿觉得不妥?”“圣上,武将不能在原郡做官,这一点,从本朝太祖时期,便是如此。”有了上次不悦的经验,这一次我说话比较温和,避免了所有尖锐的字眼。
“孤何尝不知道有这个先例呢。只是,这次情况比较特殊。孤与王大人商量过了。自孤执政以来,许多类似于殷家这样的世代武将之家被打压、架空。孤有意扶植新将,以免那些从皇祖、皇父时期立下功勋的人,自以为功高盖主。云贵刚历经战争,需要维稳,一时间没有寻到更合适的人。二则,马将军是乌蒙人,乌蒙是滇东。孤将云贵戍边地点改作滇西,可避免这一问题。”
我深深倒吸了口凉气,之前的朦胧一下子明朗了。王项假装站在新君的角度上,打压那些旧族。实际上,是让新君身边失去那些旧族的支持。等到用人之际,孤立无援。而他扶植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必有猫腻。
这是一局缜密的大棋。从成筠河刚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布好了局。他们一步步地想把成筠河架空。楚王在湖广,马将军在云贵,若以高山、长江做练武场,联合起来,挥兵北向,朝廷无将,危矣。
我的额角渗出豆大的汗。我不能直白地将这些话告诉成筠河。他不会相信的,他会觉得我是危言耸听。
新朝初立,他信任王项。而且我现在没有丝毫的根据,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思索一会儿,我笑着说道:“圣上和王大人的思虑必是周详妥当的。但是有个人,圣上恐怕是忘了。”成筠河好奇地问:“谁?”
“臣妾也是近来翻阅本朝史官记录,才发现此人。他的先祖,来头大得很,跟殷家的先祖一样,都是沐雨阁的开国六功臣之一。太祖时,受封为平西王爷。奈何先帝掌政时,因为一桩文字狱与平西王府有一点牵扯,老王爷为了避嫌,辞去朝中所有职务,解甲归田,在京郊王府过上了养花种菜的清闲日子。如今老王爷去世了,第二代平西王爷年事也高了,王府中执事的是第三代平西王爷常正则,二十来岁,少年英才,颇有抱负,且闲在家中,报国无门。何不起用他呢?”
因为常家特别低调,有闲爵,却无职务在身,所以王项还未曾对其下手。常家本来就是本朝根基颇深的武将之家,镇守云贵,名正言顺。且这些年,常家远离了所有的政治纷争,贸然出山,不会令人怀疑。
成筠河琢磨了半盏茶的工夫,点头称好。
我松了口气。他可以做个心思简单的人,而我必须步步筹谋,谨慎小心,保我们俩的平安。
调令发出。晚间,我收到一张帖子,说是平安王府递进来的。简简单单几句感谢的话,署名是:常二。常正则是平西王府的正室嫡子,排行老二,有个哥哥早年病故。他对我自称“常二”,亲近之意表明得很是清楚。
甚好。到底是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可靠一些。
常家有家底,常正则不是庸才,只要路子铺得好,前途不可限量。只是,这样一来,王项和王项背后的人往后会更加警惕我了。
十月初的一个晌午,我与成筠河正在乾坤殿的偏厅吃饭。萱瑞殿的信贞姑姑又来了,她神情庄重地说道:“太皇太后有请圣上与合贵妃去一趟。”
成筠河说道:“皇祖母有吩咐,信贞姑姑代为传达就好,一定要孤亲自去吗?”太皇太后不喜欢姜娘娘,对姜娘娘的儿子也不正眼看。从小到大,成筠河跟皇祖母一点也不亲近。从前也只是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自他登基以后,依然是原样。
信贞姑姑坚持道:“太皇太后说,您去了,便知道了。”
我拉着成筠河去了萱瑞殿。成筠河勉强笑着,跟太皇太后打了招呼。我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太皇太后笑着赐了座,向成筠河说道:“小六,天大的喜事啊。”她拍拍手,巧云走上来。“这丫头有喜了。哀家算着信贞将她从乾坤殿带过来那一日,到现在,一月有余,跟医官说的日子正好儿吻合。”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怎么样,合贵妃,是不是天大的喜事?”我低头,再次跪在地上:“恭喜太皇太后,确是天大的喜事。天佑圣朝,子嗣延绵。”
信贞姑姑搀起了我。我偷偷看了一眼成筠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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