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嘉出事的消息瞒了半个月,到底还是传开了。
聂玄原本还抱着点希望,想着说不定拖一拖就把人给找着了,总好过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可是从前线接连传回来的消息却都是一无所获。
宋清亲自写的折子也到了,详细和他回报了当时的情形,盛赞了何嘉英勇,为何嘉请功,并且表示这一趟让彭虎把南姜王等一众俘虏“送”回京城,他留在南姜安排防务,也好继续搜寻何嘉。
这会儿他回来了也是承受太后和郑氏的无限怨恨,聂玄心道这小子倒是精乖,知道在外面躲着点风头。想想也是别无他法,只得给他批了个准。
何太后差不多就是此后几天得的消息,当下便急的白了脸色,强自镇定地问了两句话,整个人就晕了过去。清宁宫的人吓得六神无主的,立刻差人请了太医,又去御书房回禀了聂玄。
聂玄把前因后果一问,就知道这事是露陷了。只不过这件事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倒也没有太着急,又把怎么“招待”战俘的事给胡明谦和蒋云说了一通,这才让他们退了,自往清宁宫去。
* * *
清宁宫里头已经是一片慌乱了。
何太后一向身子很好,她年轻时对聂慎还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聂慎的喜怒哀乐而提心吊胆,郁郁寡欢。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就知道了,在聂慎心里,她就是千般柔顺万般好,终究是抵不过他青梅竹马的元后。
是啊,活人哪儿比得过死人呢?更何况元后死在聂慎对她的感情最为浓烈的时候,永永远远地留在了他心里。
她哭过闹过难受过,后来生下了聂柔和聂玄,也依旧不曾死心,是以聂柔和聂玄小时候都曾看到过她为了聂慎默默垂泪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才八岁的聂柔染了时疾,病得奄奄一息了,聂慎却忙着皇陵竣工的事,为了把元后棺椁入陵,整整十来天,连一眼都没有来瞧过聂柔。她就像是忽然看开了,大病了一场后,她开始一心一意地打理后宫,修身养性,给儿女谋划前程,除去那些已知和未知的敌人。从此再也没有为聂慎而掉过一滴眼泪。身体竟也比从前好了很多,几乎没怎么生过病。这回乍一倒下,当真是把阖宫里上上下下伺候的人都吓到了。
从前的事她从不曾对一双儿女说过,但聂玄那样敏锐的人,又怎么会注意不到。何太后为他和聂柔付出了很多,他也愿意尽自己的可能去孝敬她,让她过得舒心一点。
因此看到何太后歪在榻上发鬓凌乱双目无神的样子,他心里是当真不好过,连忙上前几步,在榻边行了个礼,关切道:“母后,这会儿可感觉好些了?”
何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竟是自嘲地一笑:“许是你当真大了,我也当真老了,这样关乎性命的事,你都要瞒着我……”
“母后,”聂玄知道打马虎眼也没用,干脆直接道:“人还没找着,朕是怕母后知道了忧心,想着等找着了,再给母后说这个事。”
“等?”何太后的声音一下子尖利了起来,抖着唇怒道:“等你那心爱的大将军去找么?我看他根本就是阳奉阴违!否则嘉儿怎么会去参加什么突袭,弄得现在这样下落不明?!”
她一下子就把嬷嬷奉上的药打翻了,瓷器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听得众人都心里一跳。她们伺候了这么多年,只怕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后这样失态,有些胆小的已经惊得呆住了。
聂玄皱了皱眉,挥手让宫女内侍都退出去,温和劝道:“母后这会儿急痛迷了心,您先消消气,好生将养身子。”
何太后看他不紧不慢,半点脾气都没有的样子,更是怒极。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倒是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这一边母子俩还对峙着,那一头听说太后摔了碗没有喝药的阮斛却是皱起了眉,转头又去熬了一碗,回来之后也不顾别人劝阻,“扣扣”地在门上敲了两下:“皇上,太后娘娘,这药必须趁热喝,否则药力就散了。”
聂玄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一下子觉得有这么个没眼力见的太医有时候也是件不错的事,连忙扬声吩咐他进来。
一众宫女内侍都被吩咐过不许打扰,自然没有人敢来送药,阮斛左右看看,只得自己推开门进了屋。
聂玄接过药,趁势对何太后道:“母后,不管有什么事,总得先喝了药再说。阮太医也说了,这药得趁热喝。”
何太后方才是气急攻心,这会儿回过神来,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让皇帝没脸面,只得“嗯”了一声接过来喝了,温和道:“阮太医辛苦了,也下去休息吧。有皇帝陪着,哀家这会儿觉着好多了。”
阮斛这人,只要你没在他面前吵个天翻地覆,他多半是察觉不到什么不对劲的,别说何太后和聂玄这样精于掩饰的人,就算换个演技拙劣破绽百出的来,他也是照单全买的。听了这话,便正经朝两人行了礼告退了。
好在经他这么一来一去的,何太后也再做不出方才的样子,屋里气氛总算是缓和了许多。
聂玄起身给何太后倒了杯水,才劝慰道:“母后方才的话,朕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说得难听一点,一将功成万骨枯,上阵杀敌,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贺国公为国家立了功,如果能安全返回,定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若是不幸殉国,也是生荣死哀,是我大盛的好儿郎。至于宋清,他为大盛立下的是不世之功,母后若要因为他没有保护好一个下属的性命而迁怒于他,只怕天下将士都要寒心的,朕也绝无可能答应。”
他说得很是坚定,何太后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她这样,聂玄心里也难过,到底是又开了口,压低了声音道:“何况……母后若是这样做了,在世人眼中,贺国公就从一个自请出征、英勇善战的英雄,变成了一个靠着您的庇佑,上战场赖军功,不幸出了事还要迁怒主将的笑话。”
何太后虽然又气又急又痛心,却不得不承认聂玄说的是对的。万一何嘉真的没了,为了何嘉的名声,她只能悲痛,却不能把愤怒撒向宋清。在所有人看来,宋清都是一个好将领,用最少的伤亡,达成了最有利于大盛的局面。一个国公的意外,实在怪罪不到主将头上去。
但她怎么能够认命?怎么能够甘心?!
何家一门忠烈,从高祖朝一直到现在,只留下了何嘉这一点血脉了。如果何嘉出了什么事,百年之后,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聂玄见她神色一刻三变,知道她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拿出两本折子递给她:“母后,宋清和彭虎的折子前几日都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们也说得很清楚。宋清原本是不许贺国公去的,是贺国公瞒而不报,孤身跟着他们到了南姜王庭,他们长途奔袭,那会儿离大营都有一日多的路程了,宋清发现他后,自然不可能再专门把他送回去,这才答应带他一起参与行动。这件事,所有参与行动的将士都可以为宋清作证。认真追究起来,错的是不守军令的何嘉。”
何太后神色一震,眼里从震惊到失落,终于都变成了颓然,缓缓地推开儿子扶着自己的手:“今日这番话,你早已在心里演练过好几回了吧?”
聂玄叹气:“母后何出此言?”
“为了你的皇后,你倒当真是想得挺远的,”何太后闭了闭眼,不知是失望还是伤心:“罢了,聂家……当真多痴情人。从高祖到你父亲,呵……如今还有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聂玄便也不遮遮掩掩,坦率道:“母后,儿子的确喜爱明珠,但即使没有明珠,以宋清的品性才学,他也一定会是我的左膀右臂……此外,有件事,我想还是早些说与母后知道吧,宋清爱慕皇姐,皇姐对他亦是有心,等过了父皇孝期,朕是要为他们赐婚的。”
何太后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把何嘉的事抛开了,惊疑不定地看着聂玄:“你说什么?!柔儿怎会对他……”
“此事说来话长,”聂玄并不打算对她说明自己离魂,聂柔代替自己去往嘉平关的事,这件事毕竟太过匪夷所思,且如今事过境迁,也没有必要再提及了。因此只是起了个头,便转而道:“但他对皇姐,确实是情真意切。母后若是不信,不妨召皇姐进宫一问。”
何太后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聂柔的事几乎成了她的一桩心病,她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为女儿挑一个可靠的人,才会让女儿如今孤身一人。乍一听到她和宋清的事,竟不知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欣喜多一些了。
聂玄劝也劝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看她不愿与自己多说,只得低声温柔道:“母后……皇姐虽是金枝玉叶,这些年来,却是忧愁多欢喜少,宋清待皇姐是真心的,品性相貌才学,也足堪匹配,这一桩亲,我觉得极好。”
“你去吧……”何太后沉默了许久,终于朝他看了一眼。
聂玄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摆手打断了:“这一会儿的功夫,你从国家大义说到何嘉的名声,又把你皇姐拉了进来,国家的前程、法度,何家的利益,你皇姐的幸福,桩桩件件摆在我面前,我哪里还能和宋清为难?罢了,你自去忙吧。让我一个人想想……”
何太后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能从对聂慎的感情中抽身而出。聂玄知道她一贯理智而坚强,虽有些担心她的身体,但到底还是依着她的话退了出来,吩咐阮斛这几天日日到清宁宫来请平安脉。
何太后差不多有十日没有出过清宁宫,后宫太妃,妃嫔的每日来请安也都没见着人。聂柔听到消息后自然也是来探望了。不知母女两人说了些什么,聂柔出宫后,何太后的精神终于好了些,蒋明珠出了月子第一次带着女儿过来请安时,何太后便把人叫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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