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赞清和王千里不只是来报销永定河道衙门今年的河工款,也是来呈报预算申领来年的河工银。这些事本应该是河道亲自来办,但吴廷栋现而今不只是河道,更是署理直隶按察使,所以落到了石赞清身上。
想到不管报销还是申请银子都不是件容易事,再想到今天刚收的那两串朝珠,韩秀峰帮着写了个请帖,连同名帖一道让小山东去找荣禄,请荣禄晚上去重庆会馆吃酒。并让余有福陪着王千里去找南营找永祥,喊永祥晚上去重庆会馆作陪,毕竟他一样是从永定河道衙门出来的人,河道衙门遇着难事他不能坐视不理。
等韩秀峰一切安排妥当,石赞清忍不住问:“志行,据我所知荣禄才十八九岁,虽靠父荫做上工部主事,但终究太年轻,在工部衙门里头好像说不上什么话,做不了什么主。”
“换作别的事,他十有八九帮不上啥忙,但报销这种事找他正合适。”
“你是说他反而比别人更方便跟那些胥吏说话?”
“石叔,这账难报销说到底不就是那些胥吏想要银子吗,想一点也不给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请个人去跟他们讨价还价,尽可能少给点。而跟一帮胥吏讨价还价这种事,您是觉得请那些进士出身的郎中主事出面合适,还是请荣禄出面合适?”
石赞清反应过来:“他既不是进士出身,年纪又不大,还是旗人,请他出面是比请别人出面合适。”
“所以说不管办啥事,都得先找对人。”
……
正如石赞清所说,靠父荫做上主事还没满两年的荣禄,因为“嘴上无毛”在工部衙门管不了啥事。刚开始每天还来衙门点卯,现在是隔三岔五来一次。要不是同为瓜儿佳氏的顶头上司、今年刚由主事升任员外郎的文祥为人不错,他都懒得来,反正不来也没人管没人问。
没想到是今儿个真来巧了,在衙门转了一圈,跟同僚们打个招呼,正准备去跟文祥说会儿话就回去,门房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在衙门被人求见他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走到门口,从看着有些眼熟的小山东手里接过名帖和请帖一看,不禁笑道:“回你家老爷,我晚上准到。”
“谢荣老爷赏光。”小山东躬身作了一揖,又恭恭敬敬地说:“荣老爷,我家老爷给您备了车,让小的就在这儿候着,让小的在这儿等您散班。”
“你家老爷想得还真周全,那就在这儿候着吧,爷忙完便跟你一道去。”
“谢荣老爷。”
想到顶头上司家境贫寒,工部又是个清水衙门,就算有点油水也轮不着他那个员外郎,荣禄走进衙门,快步来到文祥的公房,拱手问:“博川兄,忙完了没,忙完一道吃酒去。”
“我说谁呢,原来是仲华,你今儿个怎得空来了?”
“博川兄,您这是笑话我还是骂我?”
在工部衙门的那么多同僚中,文祥跟荣禄走得最近,关系也最好。一是荣禄虽年轻但不气盛,从不掺和衙门里那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二来荣禄家境殷实,为人豪爽,出手大方,不但经常请他吃酒,当他家里遇到事儿时还变着法接济。
正因为如此,刚升任员外郎不久的文祥从未把荣禄当作下属,而是当作同族的弟弟,放下笔笑道:“不开玩笑了,刚才说吃酒,今个儿有什么喜事,打算去哪儿吃酒?”
“喜事倒是有一个,不过不是我的,而是一个朋友的,今儿个他做东。”
“朋友,我认得吗?”
“您不一定认得,不过一定听说过。”
“谁?”
荣禄回头看了一眼,得意地笑道:“新任通政司参议韩秀峰。”
文祥愣了愣,惊诧地问:“仲华,你不是在说笑吧?”
“我为何要说笑。”
“你认得韩秀峰,跟他还有交情,跟他还是朋友?”
“是认得,是有些交情,怎么了?”
文祥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立马起身绕过公案走过去带上门,回头道:“仲华,你晓不晓他是谁的人?晓不晓得现在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要弹劾他?”
荣禄乐了,不禁笑道:“博川兄,您是说肃顺吧?”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跟他走这么近!”
“博川兄,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外面传得那些全是以讹传讹。”荣禄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外面那些人,包括咱们工部衙门的不少同僚,都以为韩秀峰是肃顺的人。其实不是,这么说吧,我跟韩秀峰结识的时候,肃顺还不认得甚至都没听说过韩秀峰呢!”
“那会儿不是,现在是!”生怕荣禄交友不慎,文祥又提醒道:“要不是肃顺帮着在皇上跟前说好话,他韩秀峰一个捐纳出身的,凭什么调任通政司参议,又凭什么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
“博川兄,相信我,他那会儿不是肃顺的人,现在一样不是。”荣禄将文祥拉坐下来,眉飞色舞地说:“永祥您还记得吗,就是刚做上南营游击的那个侍卫,他以前来找过您的,一样去我家找过我。他那会想谋个好点的差事,我哪儿帮得上这忙,后来听说只能去河营做都司,皇上又命韩秀峰整饬河营,他就请我一道去找韩秀峰,想求韩秀峰关照。”
“永祥啊,想起来了,后来呢?”
“后来他就跟韩秀峰一道去固安练兵,刚开始缺钱粮,皇上好像让肃顺帮河营筹点粮饷,结果河营就这么被肃顺盯上了,三天两头往河营安插人,把河营当他的私军,再后来的事您是知道的,好好的一千五百兵就这么被拆散了。”
“你是说韩秀峰原本是可以领兵上阵建功立业的,结果因为肃顺横插一脚,搞得手下没兵了?”
“差不多,不过据我所知皇上没打算等兵练好之后让他率河营去平乱,而是打算让他和永祥统领河营驻守固安拱卫京畿的。再说韩秀峰在做通政司参议前就已经是正五品,就简在帝心。这些事永祥最清楚,皇上赐给他好多兵书,还都是皇上在做皇子时看过的,让韩秀峰用心学,韩秀峰几乎每月都给皇上交功课。”
“这么说皇上跟韩秀峰真有师生之实,他并没有妄称天子门生?”
“有人弹劾他了?”
“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这些。”
文祥忍俊不禁地说:“你既然跟他有交情,怎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外面都已经传开了,这两天有不少人弹劾他,据说皇上已命军机处查办。要不是听你这么一说,我真以为他这个‘小军机’做不了几天。”
荣禄笑问道:“弹劾他妄称天子门生?”
“不只是弹劾他妄称天子门生,还有人称他纵容下属迎娶寡妇,弹劾他伤风败俗。”
“妄称天子门生这条罪名一定弹劾不倒他,至于伤风败俗,我估摸着一定事出有因。再说他现在已经做上了‘小军机’,皇上竟命军机处查办,而不是著刑部或都察院查办,可见皇上没想过要怎么他。之所以下旨查办十有八九是嫌烦,是想以此让瞧他不顺眼的那些人消停消停。”荣禄顿了顿,又反问道:“博川兄,您再想想,韩秀峰的官虽不大,但这一年多来可没少被人弹劾,最终还不都是不了了之。”
“如此说来,他还真是圣眷恩隆!”
“想想是令人羡慕,不过他能有今日全是用命拼来的,在巡检任上跟私枭拼命,署理泰州州同时跟长毛拼命。在两淮运副任上奉命去上海办粮,赶上天地会乱党造反,又跟天地会乱党拼命,实心办差,为官清廉,能简在帝心也在情理之中。”
听荣禄这么一解释,文祥忍不住问:“既然他不是肃顺的人,那他是谁的人?”
“皇上的人!”
“我是说他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之前。仲华,据我所知他才二十四五岁,你想想。要不是有人提携,他一个捐纳出身的汉官能在短短三四年内做上正五品同知?”
荣禄抬起胳膊,似笑非笑地朝大堂方向指了指。
文祥惊诧地问:“彭大人?”
“骗您做什么,他能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就是彭大人保举的。”荣禄笑了笑,接着道:“至于之前既是靠他自个儿,也是靠他那些同乡提携。前甘肃布政使段大章您一定听说过,韩秀峰就是段大章的内侄,而署理过两淮盐运使和淮扬道的郭沛霖跟段大章又是同年,已殉国的前江宁布政使祁宿藻跟段大章一样是同年。”
“原来如此,我说他的官运怎就如此亨通呢,原来虽是捐纳出身,走得还是文官路子。”
“他自个儿也争气,我听永祥说过,他真是个会练兵会领兵的,”想到行军打仗,荣禄又叹道:“博川兄,实不相瞒,说起来我跟他不但有些交情,其实也有些渊源。总揽江南军务的钦差大臣向荣跟他是巴县同乡,而我阿玛就是跟向帅一道去广西平乱时殉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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