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潘二刚从固安启程去天津,韩秀峰就把营务委托给了永祥和陈崇砥,雇了四辆马车带着琴儿、幺妹儿、任钰儿和小家伙,叫上刚从京城回来的费二爷和吉云飞的举人学生云启俊,以及从左、中、右三营抽调的二十三个候补千总、把总、外委等武官,开始绕着京城游山玩水。
不但游览了永定河沿岸的宛平、永清、涿州、霸州、武清和良乡等州县,甚至去了趟永定河不流经的通州,然后直奔保定府辖下的易州,走走停停,拜访士绅,这一出游竟游历了近两个月。
吴廷栋实在看不下去,一怒之下上折弹劾他深受皇恩却不思报效朝廷,竟飞扬跋扈擅离职守,携妻儿狎游,不但骚扰地方,甚至把河厅员弁当家奴驱使,罪不可赦!
京里的那些个言官岂能错过这个机会,蜂拥上折,恳请皇上将韩秀峰革职逮问。群情激奋,黄钟音和吉云飞想帮也帮不上,只能暗骂韩四糊涂。就在他们心急如焚之时,皇上也招架不住了,下旨训斥了一番,韩秀峰这才意犹未尽地带着众人打道回固安。
没想到一回来就见着了伍肇龄,崔浩更是苦笑道:“四爷,伍老爷已经来了六天,已经在这儿等了您六天了!”
韩秀峰一边示意崔浩退下,一边笑问道:“崧生兄,您这又是何苦呢?”
“志行,你这次可把永洸和博文他们给吓坏了,我要是不来在京城也呆不下去,他们会天天喊我去会馆一道想办法。”伍肇龄跟肃顺私交甚好,早晓得韩秀峰这次出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事关重大不敢泄露半句,只能跟黄钟音、吉云飞等同乡装糊涂。
韩秀峰很清楚他与肃顺的关系,晓得他是个知情的,一脸无奈地说:“让永洸兄和博文兄他们担心了。”
“别歉疚了,你也是身不由己,”伍肇龄笑了笑,又说道:“何况现在不是没事了吗,皇上只是斥责了一番,并没将你革职逮问交部议处,换作别人犯这么大事早身首异处了,可见你圣眷有多浓,他们悬着的那颗心应该可以放下了。”
“崧生兄,要是有选择,打死我也不会出这风头!”
“谁让天子无私事呢,所以只能委屈你。”伍肇龄放下茶杯,想想又笑道:“博文是真担心你,担心到病急乱投医,竟硬着头皮去求见彭大人,可惜彭大人日理万机,没功夫见他,不过我估摸着彭大人应该知道内情。”
“彭大人是头一批奉旨去勘选万年吉地的,我在顺天府地界上转转也就罢了,还专门去了一趟易州,他老人家又怎会猜不出我是去做啥的。”
“这倒是。”伍肇龄点点头,随即指指着案子上的那一叠书信:“出去这么久,书信倒不少,有余有福前些日子送来的,也有我这次帮着带来的,赶紧看看吧。如果要给人家回信,我明儿一早帮你带回京城,让温掌柜送日升昌交寄。”
“明儿就走,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咋不多住几天,怎么也得让我尽下地主之谊。”
“你以为我是你?虽说翰林院没啥事,但也不能总不回去。”
“好吧,您用茶,我先拆开来瞧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段时间的信件还真不少。
有张光生他爹张德坚从湖南托人捎到省馆的,有薛焕和刘存厚托日升昌上海分号寄来的,有杜三从泰州寄来的,甚至有郭沛霖托人从泰州捎来的。
“志行,咋了?”见韩秀峰看着看着突然紧锁起眉头,伍肇龄下意识问。
“一位在泰州时的好友在湖北殉国了,他原本不用去湖北的,之所以去湖北全是为了我和另一个好友,没想到泰州一别竟成永诀,没想到他竟会因我而死……”
“谁,我认得吗?”
“您不认得,但您一定听说过他堂哥,”韩秀峰放下信,凝重地说:“他姓吴,叫吴文铭,他堂哥就是已殉国的湖广总督吴文镕吴大人。他原本在泰州办团练,帮同官兵围堵长毛,年前听说我被杨能格弹劾,正好又赶上另一位生死之交张翊国被琦善弹劾,一气之下帮我们去湖北找吴大人,想求吴大人搭救我俩。”
“结果跟吴大人一道去了黄州?”
“嗯。”韩秀峰心如刀绞,越想越难受。
伍肇龄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那给你写这封信的这个张德坚又是谁?”
“吴大人的同乡,原在吴大人的胞弟吴文锡那儿做幕友,后来见吴大人调任湖广总督,便去武昌在吴大人麾下效力。吴大人领兵去黄州前晓得兵不够,命他带着亲笔信去湖南向曾国藩曾大人求援,可惜曾大人的水师尚未练成,粮饷也不敷,没能成行。”
“不是见死不救?”
“吴大人是曾大人的恩师,曾大人怎会见死不救,张德坚现而今在曾大人麾下效力,他在信里说曾大人曾让他给吴大人送过一封信,劝吴大人不要去黄州。可吴大人说君命不可违,执意要去,他只能带着吴大人给曾大人的回信又去了湖南。”
吴文镕究竟是咋死的,伍肇龄心知肚明,只能劝慰道:“志行,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事已至此只能节哀。”
“不节哀还能咋样,”韩秀峰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个木匣,从木匣里拿出一本册子,翻到空白的一页,一边磨墨一边凝重地说:“我得把他的生平记下来,不然忙着忙着真会忙忘了。”
伍肇龄走过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本册子上竟已经记录了二十几页,每页都用工整的小楷记录着两个人的生平!
想到这意味着四十多条人命,伍肇龄五味杂陈地说:“是应该记下来,有些朋友无官无职或官职低微,朝廷不会记,我们可不能忘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至少记下来每到清明时节还可以拿出来瞧瞧,可以给他们烧点纸。”
……
记这些韩秀峰从不假手于人,记下之后回到位置上,又拆看起书信。伍肇龄不是外人,韩秀峰不想让他干坐,边看边说着信里的事。
“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薛焕说许大人因剿贼不力被革职不久,攻剿上海乱党的那些官兵就跟租界里的洋人打起来了,算上后来招募的乡勇一万多人,居然没打过四百多洋人,刘存厚和虎嵩林手下的那些兵勇被洋人一举击溃,最远的甚至溃逃到了苏州!”
涉及到洋人没小事,伍肇龄大吃一惊:“咋打起来的,哪边先动的手,死伤重不重?”
“从薛焕的信上看,是几个穷凶极恶的丘八先挑起的事端,他们竟跑到租界去偷洋人盖房子的木料,甚至围攻英吉利洋商和传教士。不过在我看来看似偶然,其实就算没那几个丘八早晚也会打起来。”
“此话怎讲?”
“因为洋人一直想重新修约,想扩大租界,那几个丘八正好给了洋人大打出手的借口,”韩秀峰低头看了看信,接着道:“洋人不但趁火打劫,还跟盘踞在上海县城里的乱党勾连。正当官军还击、跟洋人打得不可开交时,县城里的乱党按照事先跟洋人的约定,从西门杀出,官军被迫分兵迎战。
老天爷又不开眼,刮起了东北风,洋人就趁着东北风朝官军放枪放炮,官军营帐瞬间被点燃,烈焰飞腾。官兵阵脚大乱,加上逆风放枪、烟雾迷眼,于官军十分不利,打了没半个时辰就纷纷逃出大营。迎击乱党的官兵见营中火起,急忙回救,见大营陷入火海,也随之四散溃逃。”
“一败涂地!”
“意料之中的事,其实我早提醒过他们,别看洋人兵少,但洋人火器犀利,而且训练有素,可他们不信!”
伍肇龄担心洋人一不做二不休,急切地问:“现在呢,现在那边咋样?”
“认输,吉尔杭阿不敢去,刘存厚只能硬着头皮单骑入租界跟洋人请罪,薛焕说洋人答应言和,不过要重新修订租界土地章程。”
“割地?”
“说是租借,其实跟割地没啥两样。”韩秀峰长叹口气。
伍肇龄猛然意识到朝廷已被长毛搞得焦头烂额,不跟再跟洋人轻起战端,连忙道:“反正上海都已经开埠了,再租借百十亩田地给洋商又有何妨。”
“只能这么想了,”韩秀峰苦笑着点点头,接着道:“许大人被革职,吉尔杭阿和杨能格虽升官了但没落着个好,反倒是乔松年捡了个大便宜,擢升道员,授常镇通海道,还赏戴花翎。”
“你要是没调任现而今这永定河南岸同知,要是还在上海,我估摸也能捡个便宜,说不定能署理上松江知府。”
“崧生兄,您别玩笑了,只要有吉尔杭阿在,乔松年升任道台空出来的松江知府,怎么轮也轮不着我。何况松江知府也没啥做头,既要平乱,又要跟洋人打交道,还要协济江南大营军饷,想想就怕人。”
“这倒是,做那个知府哪有现在这么自在。”伍肇龄笑了笑,又好奇地问:“郭仲霁都跟你说了啥?”
“郭大人被我给连累了,杨能格晓得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现而今只剩下个督办里下河各州县团练的差事。”
江苏巡抚管不着江北的事,两江总督能管着但鞭长莫及,所以新任江宁布政使杨能格成了江北官职最高的文官。而郭沛霖不再署理两淮盐运使,只是分巡淮扬兵备道,今后就得听杨能格的……
想到这些,伍肇龄意识到郭沛霖的日子不好过,连忙岔开话题:“这么多封书信,难道就没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倒是有一个,不过究竟有没有那么好我心里真没底。”
“好就好,不好就是不好,究竟有没有那么好到底啥意思?”
韩秀峰放下书信,抬头道:“我在海安巡检任上曾查缉过一批私枭,那批私枭的头头姓李,叫李昭寿,他那次命大,趁乱跑了。跑了之后竟纠集了一帮私盐贩子,投奔捻匪扯旗造反。”
“被剿灭了?”
“差点被剿灭,”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解释道:“徽宁池太广道何桂珍的治所本在江南,可江南又被长毛给占了,只能留在江北的霍山筹粮筹饷招募青壮办团练,拢共招募了四五百号人。李昭寿手下有三千多捻匪,烧杀抢掠,不可一世,居然想去攻霍城,结果遇上了何桂珍,被何桂珍领着四五百乡勇杀得落花流水,一直溃逃至麻埠,见何桂珍穷追不舍,竟领着剩下的党羽降了。”
伍肇龄喃喃地说:“何桂珍,何桂珍好像也是道光十八年进士!”
“嗯,跟段大人、曾大人和石老爷是同年,郭大人在信里说他还曾外放过一任贵州学政,没想到他不但学问高还是个知兵的。只是……只是……”
“只是啥?”
“只是太过宅心仁厚,李昭寿是什么人,是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私枭,不晓得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种人岂能轻信。可何大人不但没将李昭寿明正典刑,还想帮李昭寿求官,要是姓李的将来反水,他必受牵连。”
伍肇龄也认为对私枭不能心慈手软,下意识问:“郭仲霁既然写信告诉你此事,为何不提醒提醒何桂珍?”
韩秀峰无奈地说:“这种事咋提醒,毕竟安徽已经乱成了一团,皖南闹长毛,沿江各州县几乎全被长毛给占了,皖北又闹捻匪,何桂珍身为徽宁池太广道肯定想着收复失地,而收复失地手下不能没兵,说不定还想着剿抚并用,这个时候咋会杀降,哪怕归降的是个穷凶极恶的私枭。”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搞不好真会养虎为患。”
“我跟他素不相识,本可以不管,但不管咋说他跟段大人是同年,所以我打算给石赞清提个醒,他们是同年,他们之间有啥话好说。”
“这样也好,反正不能真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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