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冷月如钩,高挂层层密云之中,大地上积雪未化,映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下交织出一片暧昧不明的光影。

屋内却温暖如春,红烛高照里,只见一人正时不时地探出脑袋向窗外看去。

“挽卿……”云倦初不由莞尔,又一次将人拉回窗里。

“人家第一次来,新鲜嘛。”被拉回来的人却噘起了小嘴,“哪像你们男人都来习惯了。”

他哪有过?云倦初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辩驳,索性关上了窗。却不料仍隔不断一片莺声燕语,更有媚影妖红光华明暗也时不时忽闪在窗棂之上。

这样一来反倒比方才直接看的还有效果,苏挽卿的脸此时已有点红了,不禁偎到了云倦初身边去,吃吃地笑:“你说,外面都那样……就咱俩这样……呆在一个房间里,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他望了眼她的一身男装,不由也笑。柔和的烛光勾勒出她高高束起的发髻,因此而**出的洁白颈项,往下是右袵的男式衣领,再往下是仍没掩饰住的隐约玲珑,他这惊鸿一瞥间,不由发觉自己双颊也有些热了,于是伸手揽她入怀,不让她看见。轻笑一声,顺带捉她一缕乌发在手,他稍一用力:“你啊,就是花样多。”

于这一下“惩戒”,她倒并无感觉,只觉他温柔气息透发而入,说不出的缠绵,情不自禁闭了眼来享受,嘴上却还不依不饶:“人家来这种地方陪你听壁角,你倒反咬一口。”

“这地方又不是我安排的。”他微笑,“不过,云枫还真是会选地方:一群汉子什么样的都有,聚到哪里都不如聚在这妓院里不惹人注目。”

她想起了正事,也就不再与他搅闹,起身坐到他对面,一起静听隔壁的动静——原来夏云枫早已遣人在墙内动过手脚,因此一静下心来,隔壁的声音便听得一清二楚——

“奶奶个熊,大伙说吧,什么时候动手?!”上来就被一记“响雷”炸了个耳鸣,这头二人不由相视一笑。云倦初沉吟了下,伸出三根手指。苏挽卿知他是告诉她说话的乃是义军三寨主杨猛——当年太行山建寨五个元老都是到云楼拜见过的,后来义军发展,寨主交椅增至九把,除了最末的凌岩,云倦初也都认得——隔了这么久,居然还一听就知道,是该自豪他好记性,还是该埋怨他操碎心?

只听隔壁又有人声响起:“三哥啊,就你猴急,这不是在商量嘛,从长计议才是正经。子曰……”还没“曰”完便被杨猛生生截断:“老六,你别才读两天书就学会跟着人扯淡,就你们这些书生婆婆妈妈,半天也踹不出个屁来!”

这回不用云倦初说,苏挽卿也猜到那故作斯文的乃是六寨主罗克强。只听他冷笑一声,还没反驳,已有人先开了口:“老三,你说话干净点,别指桑骂槐。你着急,大家也没谁比你轻松。”声音沙哑,其中自有一番威势。

云倦初听了伸出两指,微微一笑。

只听二寨主徐欢哑着嗓子又道:“老三啊,听你这口气,你不是将太原的弟兄都拉来了吧?”

那杨猛管辖的正是太原一块,难怪徐欢有此一问。杨猛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回道:“没错,想来救大哥的就都跟着来了,条条都是血性汉子,不像这儿……”

话中矛头所指已是更加明显,闻言,苏挽卿不由看向云倦初,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又轻轻放下。

隔壁却已闹开,终于有人忍不住道:“三哥,你这三番两次的是什么意思?”——是凌岩的声音。

杨猛便冷笑:“凌老九,你不是压在人手下压习惯了吧,你莫忘了:你不光是某人的跟班,更是我太行山的九寨主!”

“你?!”凌岩刚要说什么,却又忽然顿住。

这头云倦初的眉峰微微一动。

只听那头一人的声音冷冷而起:“三哥,我叫你声三哥是尊你年长,更是敬你是前辈,你上山比我早,跟着大哥的时间也比我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大哥的脾气: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兄弟间闹意气不团结。他现在要是知道了他一不在,你就在此这样出口伤人,你想他会是何心情?只怕就是你带人冲进了牢里去,他也未必肯跟你走!”一听便知是夏云枫。

“夏云枫,你少拿大哥说事!没错,我说的就是你!大哥他怎样对你,你现今又怎样对他,你自己心里清楚!”

“老三!”徐欢低斥一声。

却听人声反倒更加嘈杂起来,似乎其他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你?!”又听凌岩一声愤愤的呵斥,却又一次没了下文。

这头静听的云倦初眼波更静。

苏挽卿却忍不住站起身来,贴到了墙上去,只听隔壁人声鼎沸了一阵,具体说了什么却反听不清楚,终于只听那罗克强也酸溜溜地道:“小夏啊,你也别怪三哥他心急,你好歹也是咱七寨主啊,既是你把我们聚集在此,那总该容我代表大伙请问一句:计将安出?”

众人陡然一静,却不闻夏云枫回答。

此方,云倦初琉璃般平静的眼波中闪出淡淡的光来。

只听杨猛便又急了:“问他不如去问鬼!我就说了,奶奶个熊,咱杀进大牢去,把大哥、老四、老五他们都救出来!”

“不可轻举妄动!”

听到夏云枫这一声,云倦初笑了下。可苏挽卿望着他,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奶奶个熊!你敢拦你三哥?!”刚听杨猛吼了这一声,便接着听他一声惨叫,“小夏,你放手!快放手!”

云倦初脸上笑意更浓,苏挽卿见了,不知为何,心却吊了起来——这笑?!尘封的回忆如画皮揭开,她努力不想去再翻出其下斑驳惨淡,只是……只是挡不住的直觉涌上:这笑怎能那么……似以前?

“三哥,失礼了。”只听夏云枫依旧冷冷的道,“你若不答应不擅自行动,我便不能松这个手。”

“你小子!”杨猛骂了句,终于还是熬不住的,“好好,我听大伙的,你放手,放手……”

只听砰的一声,像是什么倒地的声音,然后是夏云枫凉凉的笑:“三哥,你若有时间便去练练功夫,不要都浪费在口舌上。”

“夏云枫,你这个小人,不要得了便宜就卖乖!谁不知道你这位置是拿什么保住的!你当现今就剩你展春堂,你就了不起了,我们就得全听你的了?!我呸!你有种再来,我老杨和你大战三百回合,看看谁是真英雄!”

“三哥,明明是我家云少手下留情,你怎还上!”拳脚相交声中夹杂着凌岩的质问。

“你家‘云少’?!叫得真好听,他以为他带个‘云’字,就当自己是公子啦!告诉你凌岩,他差得远哩!他给公子提鞋都不配!”

“杨老三,你不要太过分!”凌岩听来也动了真火。

奇怪的是只听二人争吵,旁人竟也都不作声。苏挽卿不由担心地看向云倦初:“倦初,你看这……”

云倦初却摇了摇头:“只管听着。”

“够了,别打了!”夏云枫的声音又响起,果然在他说话的同时,拳脚声立止。只听他又道:“三哥,你把话说清楚,你侮辱我也就算了,干吗要带上公子?!”

“我侮辱?到底是谁侮辱?是谁卖了公子,保了自己的堂口?夏云枫,你倒是给弟兄们说清楚!”

“我没有。”

“没有?你小子敢说没有?你以为你瞒得过初一,就瞒得过十五?大哥把那幅画像最后是要交托到谁手上的?那画又是怎么被交到了官府去?你小子敢说不是你?!”

隔壁陡然寂静,贴在墙壁上,这头的人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云倦初的眉心凝了起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只听那头——“不错,大哥是要将画像交到我手里。但我没接。”

“非但是没接,还暗中交给了官府吧?!”

“这画要是再这样传下去,只怕咱们所有的据点所有的人马都得暴露!”

“夏云枫,你这胆小鬼!就为了保你自己那屁大的药铺!你连大哥的托付你都敢出卖!你还是不是人?!”

“三哥,你这话也太……”凌岩还没说完,杨猛已打断了他:“你还帮着他说话?!你可知道那画上画的是谁?你家这位‘云少’出卖的究竟是谁?”

“三哥?”

“画上画的是公子啊!”

“什么?”惊起的竟不止凌岩一人,只听众人都轻呼出声。

云倦初眸中寒光一闪。

苏挽卿觉得自己心都乱了,一种久违的恐惧正一寸寸地爬上心头。

“若不是画里画的是公子,大哥怎么会去抢出来,怎么会转了那么多道手,一心交托到安全的地方去!”杨猛吼道,激动的声音里已带了隐约的哭腔,“画上画的是咱公子啊,公子他为咱们、为大宋连性命都不顾,现在他人已不在了,难道咱们这么多弟兄,就连他一幅画像也护不住吗?!”

那头人语纷纷,说了什么,苏挽卿已不想再听,转眸望向对面的人,只见那人已闭上了眼睛,平静的面色中看不出心情,只是素白凄清。不禁走过去,手掌放上他手背,感到掌下微微的颤抖。不由握住。他已睁眼一笑,笑容中有着沉淀的……感慨和无奈。

更放不开了,是不是?苏挽卿望着他,柔柔地笑。

云倦初低眉笑了笑,青羽下眼波流转。

她握得更紧:“我陪你。”

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抱了个满怀,胸口微微起伏,却还是压了下去。

在他起伏的怀中,她悄悄抬眼,粉墙上,凄凄烛火勾勒出谁单薄的身影:明明不能再压不能再盛了啊,明明人间一点点暖都能将他给融化,明明……

云倦初好不容易平复了胸中的不适,松开手,却对上苏挽卿水汪汪的眸:又惹她担心了,是吗?心房里隐隐生疼,他装作不察,只淡淡一笑:“好了,咱们再仔细听听。”

苏挽卿也回他一笑,只是环了他臂不放。于是两人只好一起靠在这端墙壁上。

只听那头还在争吵——

“你怎么会知道画里的事?”夏云枫问。

“你小子心虚了?”杨猛答,“告诉你,我昨夜去过牢里见过大哥了,他亲口跟我说的!”

“什么?你去过牢里?”

“老三,大哥怎样?”这回不仅是夏云枫,其余众人也纷纷问道。

“大哥还好,没受什么委屈,正等着咱兄弟杀进牢里,一起回山呢!”

“三哥,你说清楚了:你是如何进去的牢里?大哥到底态度如何?”夏云枫冷然的声音里再藏不住焦急。

“夏云枫,你以为就你武功高强?老子施展轻功,几个来回就进了牢里,要不是大哥坚持,我早把大牢砸了个稀巴烂,把人带出来了!”

“你一点没遇上阻碍?”

“夏云枫,你别瞧不起人!你胆小怕死,老子我可不怕!明儿我就带了人杀进牢里去!”

“哼,你以为大哥会跟你出来?”却听夏云枫一字字道。

“我?!”难得杨猛语塞。

夏云枫已步步进逼:“刚才是三哥你自己说的吧:‘要不是大哥坚持’——大哥他不肯走,对不对?”

杨猛这回彻底没了声响。

夏云枫便又道:“哥哥们现在听清楚了吧:不是我夏云枫不许大家轻举妄动,这是大哥的嘱咐!”顿了顿,声音忽然一高,“你们当我不想去救大哥吗?我夏云枫比谁都想!但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那……那你说怎办?”只听徐欢哑着嗓子问道。

“二哥,我的意思是‘查’:这件事情摆明了是个圈套,不知是谁故意弄了那一幅画像来引我们入局,这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啊!”

“圈套?圈什么套?难道金人会画了咱家公子来给咱们布圈套?”杨猛忍不住又嚷。

这头都听得见夏云枫的叹息声,只听他顿了顿:“所以才说要查啊!查清楚了,咱们才能洗清大哥的冤枉,教人再找不到借口对付咱们义军。”

“你别给自己婆妈找理由——借口?朝廷对付咱们用得着借口吗?老子们本来就是打家劫舍的出身——大伙说是吧?”

回应杨猛的是一片低笑声。

夏云枫沉默。

“小夏啊。”徐欢的哑嗓子在笑声中响起,“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咱们是寨子,不是官府,用不着什么沉冤昭雪,水落石出,咱要的就是个大哥平安。”

“对对对!二哥说得对!”一片附和声中,忽听夏云枫道:“难道……难道你们相信所丢的礼品……真是大哥他们拿的?”

没有人回答他,陡然的静默中只听见青年不可置信的抽气声。

静得连这头的两人都森寒了起来,苏挽卿听到搂着自己肩膀的男子轻轻地叹息,而那叹息竟更冷过了那寂静去。

静默后,隔壁又隆隆地响了一阵子,终于听到门开的声音。只听那杨猛大笑着出门:“弟兄们,老杨我先行一步!”接着便是陆续离去的脚步声。

最后,终于只剩下了沉寂。

良久,才听夏云枫道:“凌岩,你也回去吧,我坐会儿再走。”

然后便是关门的声音。

这头,云倦初沉吟片刻,推推苏挽卿:“去叫他过来吧。”

苏挽卿点点头,便开门向隔壁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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