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已倾城
透过茶楼的玻璃门,任之丰看到了岳青平,她背对着他,头时不时微微点动,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有一张清朗俊逸的脸,嘴唇开合,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很愉快,脸上总带着儒雅的笑容。任之丰能想像出岳青平此刻的表情,浅笑着,露出几粒小贝齿,眼睛眯起来,一付可恨的乖巧样子,然后,她会抬起手,摸摸头发。果然,岳青平的手抬起来,把垂到胸前的头发挽到后面,动作很轻,很软。任之丰感觉那只手拨动的不是头发,那只柔软的手,撩拨得他内心激**。这动作太熟悉了,熟悉到他曾经把它印进他的骨头。他阴沉着脸,然后转身离去。
一年未住人的房子,落满了灰尘。这套房子是他结婚两年后私自置下的,位立于商业街最繁华的景枫小区,那时,当很多人以为他夜夜笙歌时,当很多人以为他沉醉在温柔乡时,他一个人躺在这里,疲惫、伤痛、彻夜难眠。
他和岳青平结婚时有一套属于两个人自己的别墅,位于同城最美的风景区,蓝溪。别墅是他亲自设计、亲自选材、亲自监督完成的。当时他把她带那儿,手揽她娇小的肩,轻轻对她说,小平,这就是你的宫殿。离婚后,那套别墅任之丰强行给了岳青平,不过任之丰知道,她从来没住过,她宁愿住在噪杂纷乱的居民街小区里,也不愿意回到他们曾经度过那段最甜蜜时光的地方。
手机响起来,铃声居然是钢琴曲“神秘花园”,连他自己也没发觉,几年了,这手机的铃声一直没有变。岳青平喜欢钢琴曲,尤其喜欢这首神秘花园,她说,那里面的幽静、淡雅、平和,让她心神宁静。他当时还瞪她,怎么这么多愁善感,不就一钢琴曲吗,还能听出这么多东西来?要不要这么矫情。她低头不看他严肃的脸,小声嘀咕,我喜欢我的。但有一日,他坐在公司的沙发上,突发其想,把手机铃声设置成了这首曲子,多少次听着这曲子,离她口中的幽静、淡雅、平和还差些,不过,感觉真还不错,也许幽静淡雅的,从来不是曲子,而是心境。其实,你喜欢的,我也可以喜欢。
他一动也不动,闭上眼睛,把身子埋进沙发,像驼鸟一样弯曲起来。铃声终于停了,可不到一分钟又响起来。任之丰的手在茶几上摸索着,摸到手机,眼睛还是没打开。
“喂?”
“终于肯接电话啦?”线那头转来娇嗔的声音。
“什么事?”任之丰有些不耐烦,他的脑海被茶楼里一男一女的笑语盈盈充满,那男人眼睛里透出的爱意,任之丰很熟悉。就是那神情,像火把一样燃烧着他的心,他突然恨起来,我死里逃生念念不忘她,可她过得比想象中的好多了,才一年多,她是不是就忘记他了,她是不是开始了另一段爱情,她怎么敢?
电话那头,何方方还在嗔怪着,“回来了也不透个气,要不是猴子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何方方突然降低声音,弱弱地说,“丰子,我想你了。”
如果平时,任之丰听到这句,他多少有些感念。但现在,任之丰失去了兴致,他眼睛反复闪动的是那张熟悉的脸,清秀,宁静,波澜不惊。
“我才回来,有点累,回头再打给你。”任之丰不再多言,直接挂了电话。
想了一会儿,又拔了一个电话。“晚上一块喝一杯。老地方。”
岳青平这几天心神不宁。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一直困扰着她。她分明听到电话里任之丰那凄厉的声音,像临死前的小兽发出的本能的惨叫。她心中一痛,手颤抖着,五指无力,手机从手里落到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响,再捡起时已没了声音。但任之丰那哭声还萦绕在耳边。他也会哭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幻觉了。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听过任之丰会哭,他是整个大院里有名的硬骨头,被他父亲任环慰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也没见过他讨饶和哭泣。
她七岁那年,任之丰十二岁。她跟在他屁股后面去池塘打鱼。阳光下,一面的鱼头浮在水面晒太阳,任之丰用一根长长的木棍在水面狠狠扑打,她看着鱼浮上来,水面一片涌动,无比兴奋,拍着手喊:“丰子哥哥好厉害!”正当她喜不自禁时,堤上低矮的小屋里奔出一条半人高的大狗。任之丰撒腿就跑,岳青平拖着小短腿也想跑,可就是提不起劲来,吓得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狗向自己扑来。
任之丰看见她半天没追上,扭头一看,只见那只大狗狂叫着扑向她,而她似乎是吓呆了,不知道躲闪。任之丰大喊着:“小平快跑!”扭转身子向大狗扑去。事后,她看见被狗咬得血淋淋的任之丰,哭得一塌糊涂。晚上睡觉还在啜着气抽搐。任之丰小腿被狗咬掉了一块肉,痛得啮牙裂齿,却硬是没有哭出来。后来小青平每看见任之丰腿上的疤痕,总是泪眼汪汪地说:“丰子哥哥还痛么?不要痛了好不好?”这时候,任之丰总是瞪着她,“为什么这么笨,以后要记得逃命。”
她听了他的话,记得逃命,她从婚姻的围城里逃了出来,可是,事隔一年多,任之丰却在电话那头哭了。
“妈妈,我饿了。”岳青平四岁的儿子岳涵清坐在椅子上看蓝猫淘气。看见妈妈站在厨房门口一动不动,他善意地提醒了一下。
“哦,就好了。”岳青平收回思绪,走过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清儿,今晚有鸡蛋羹哦。”
“鸡蛋羹,我喜欢。”清儿高兴笑起来,“妈妈做的鸡蛋羹比何奶奶做的还要好吃。”
何奶奶是任之丰母亲易星月从娘家带过来的老阿姨,做得一手好菜。
岳青平好笑起来:“你个马屁精。”
清儿说:“妈妈也是需要夸奖的。”电视上有一个老伯伯说了,大人也要夸奖。
跟往常一样,晚饭后,看看电视,岳青平坐在旁边给清儿讲解,九点钟睡觉,娘俩一起,一左一右,岳青平捧着一本童话轻轻清儿读《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念到最后,公主和王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时,清儿闪着眼睛问:“妈妈,公主和王子都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吗?”
岳青平有点恍惚,半晌,她回答:“只要是真的公主和王子,就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低头看清儿,他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岳青平叹了口气,她穿了多少年的公主裙,但依然不是公主。真正的公主,必定有强大的内心,能包容所有的爱恨,必定有坚韧的意志,能支持人生中所有的困苦。她不是公主,她早在爱恨绕成结时,早在困苦环成茧时,逃跑了。
半夜,她从梦里惊醒过来,想到梦里的情景,她顿时泪流满面。梦里满目疮痍,到处是瘫痪的房屋,衣衫褴褛的人群,到处是伤口,是尸体,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她在梦里奔跑,嘶声在叫着,拼命地寻找着,但始终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她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心痛得一搐一搐,好像被人生生从身体里抽去了肋骨。
她慢慢坐起来,朦胧的光从窗□进来。依稀可以看见房间里简单的布置。儿子躺在她的身边,呼吸舒缓而顺畅,脸上那抹天真还挂在嘴角,眉毛黑又粗,“可以做成毛笔呢。”耳边好像有个男人的声音在笑着说,并用手摸着那两条眉毛。
这都是梦里的么?那个电话,也是梦里的么?“小平,小平,我想你!”这样的哭泣,也是来自梦里么?
接到电话几小时后,从电视里看到地震的消息,那一刻,她没有强撑着自己站稳,软巴巴地靠在沙发上,心痛得近乎麻木。她什么也没有做,生活不是小言,光有爱就够了。她不会独身去找他,也不想去打听,她明白自己在逃避任之丰的消息,她害怕有人突然告诉她,任之丰死了,这是她无法接受的。这几天,她不动声色地上班下班,仿佛从来不知道任之丰在四川,仿佛从来没有接到过一个哭泣地喊着她名字的电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身处总有个声音在虔诚地祈祷,“丰子哥哥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在她的记忆里,他的丰子哥哥是打不死的小强,顽强、刚毅、不屈不挠。
三天后,候力城发来短信,只有四个字:“他回来了。”她一口气才松下来,仿佛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一下子被搬开,她又活过来了。感谢上苍。她,他,都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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