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然没见着韩秀峰,不只是因为韩秀峰不想见他,而且就算想见也见不着,因为韩秀峰早出了京。
这次去的不是天津,而是口外。
南苑本就是皇上阅兵和狩猎的地方,早年苑内有许多獐子、野兔、麋麂、野雉,还曾圈养过老虎,现在苑内却根本见不着飞禽走兽。
于是经皇上恩准,率四十骑八旗马甲和三十名河营兵勇,去口外捕捉些飞禽走兽回来圈养,不然过几年皇上带小皇子来南苑狩猎都找不着猎物。
这个时候去办这差事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但谁也说不出什么,毕竟骑射乃八旗之根本,何况内务府官员本就是做这些的。
只要有猎物,狩猎并不难,想活捉却没那么容易,所以这一走竟走了三个多月,并且什么时候能回来谁也不知道。
而他不在京城的这三个来月,两江、闽浙、山东和关外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贼将李秀成率兵攻占杭州,浙江巡抚罗遵殿等官员殉国,惟杭州将军瑞昌踞守的满城没被长毛攻下。
就在督办两江军务的钦差大臣和春,命广西提督张玉良率官军兵驰援杭州时,李秀成竟在杭州城内遍插旗帜为疑兵,连夜撤出杭州,疾驰北返。
他们过临安,循天目山小道经孝丰,抵广德,在一个叫做建平的地方与杨辅清、李世贤、刘官芳、黄文金、吴定彩、陈坤书等贼将汇合,然后兵分东西两路进援江宁!
不但把官军强征数万民夫,历时数年在江宁城外所开挖的深阔各丈余、长达百里的长壕一举捣毁,而且把将江南大营西半部的五十余座营垒全部攻破,连和春帅帐所在的小水关大营也没能幸免。
长毛斩获无数,却没因此而罢休,紧接着挥师东犯苏、常,悍将张国梁在率溃兵东撤时坠河溺亡,和春逃至浒墅关见大势已去自尽。因之前调度有方“收复杭州”而被下诏嘉奖的两江总督何桂清见长毛势大,常州十有八九守不住,为逃命竟命亲兵向拦着恳请他留下坚守的常州士绅放枪!
死了十几个士绅,激起了众怒,好不容易逃到苏州城下,巡抚徐有壬不但不许他进城,还要上疏弹劾他弃城丧师之罪。他见进不了城,又担心被朝廷究办,居然逃到了上海,躲进了洋人的租界。
就在江南官军一败涂地之时,英吉利大军闯进了旅大一带,连同沿途劫掠的沙船,共有大小船只一百八十余艘,步、骑、炮兵一万余人,分驻青泥洼、小孤山、大孤山等地,共搭营房一千余座。
洋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附近百姓纷纷扶老携幼,弃家外逃。
金州副都统希拉布吓的赶紧向盛京将军求援,结果盛京将军玉明想尽办法,从省城调兵五百、辽阳调兵两百、熊岳城调兵两百,拢共才东拼西凑了九百兵,别说出战,甚至都不敢靠近。万般无奈之下,希拉布只能照玉明所说“以静制动”。
法兰西大军也如正月里所收到的探报那样,在英吉利大军进抵旅大一带的同时,几乎没放一枪没费一弹就抢占了芝罘。几千兵在烟台山下安营扎寨,还派翻译四处张贴安民告示。
山东巡抚收着消息急忙委派署理青州府知府董步云去劝法军退兵,法军毫不理会,山东巡抚只能调青州驻防马队五百,赴莱州一带“遥为声援”。
任由洋人在眼皮底下准备,这也不能全怪地方官员,因为两江被长毛打烂了,财赋之地尽失,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不敢也不能跟洋人开战,三番五次谕令各地就算设防也要不动声色,“以免疑我设备,致肇衅端”。
事实上并没有去捕捉什么飞禽走兽,而是在古北口躲了三个月清闲的韩秀峰,也随着洋人磨刀霍霍被急诏回京。
这几个月过的心惊胆战,真有股大厦将倾之感的荣禄和王千里,一见着他就急切地说:“洋兵在旅大和芝罘登岸时不让开战,现在洋兵都准备妥当了,一个个反倒叫嚣着开仗!”
“开不开仗咱们说了不算,要是咱们说了算,我至于跑古北口去跟庆贤下三个月棋?”韩秀峰跳下马车道。
“可就算开打也不是这么布置的,四爷,您的话皇上或许能听得进去,要不您也上道折子吧。”
“现在是咋布置的?”
“僧格林沁去年侥幸打了个胜仗,就有些忘乎所以,竟打算弃守北塘,说什么洋人所恃究在船坚炮利,若舍身登陆,弃其所长,用其所短,或当较为易制。”见韩秀峰若有所思,荣禄又急切地说:“我和百龄兄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妥,就让徐浩然上了道折子。”
“想不到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还有点用。”韩秀峰喃喃地说。
“就算养条狗还能咬人呢,何况他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御史,只是折子呈递上去不久,皇上就命奏事处给僧格林沁抄阅,被僧格林沁给驳回了。”
“你们是咋说的?”
“北塘炮台坚于石缝,安炮亦多,且有三千兵扼守。逆夷若来犯,能否守住虽无把握,但必有一场恶战;若北塘不守,逆夷便可从容登陆,攻袭我新河、唐儿沽侧后,炮台腹背受敌,恐轻陷于敌手!”
“僧格林沁又是咋驳的?”韩秀峰走进大堂问。
荣禄气呼呼地说:“僧格林沁不但奏称徐浩然是纸上谈兵,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夷船驶入北塘,不妨听其停泊,一经上岸,即督马队各兵,前往堵截,以防袭我后路。该夷既失船炮之险,我兵又可施驰骋之力,较之北塘设防更有把握’!”
王千里一边帮着沏茶,一边无奈地说:“说到底就是洋兵不利陆战,步围骑追就能应付的那一套。”
韩秀峰坐下身,朝闻讯而至的任钰儿微微点点头,随即接过茶杯道:“僧格林沁这么布置其实也无不妥,你们想想,守炮台就得跟洋人炮战。海口两岸炮台和北塘炮台加起来拢共才几门炮,英吉利和法兰西的水师又有多少炮,真要是对轰,咱们有败无胜。”
“可要是放洋人上了岸,他‘步围骑追’的那一套就能管用?”
“一样不管用,但总比死守好,至少在他看来或许有一线希望。”
王千里觉得韩秀峰的话有一定道理,想到吉祥这些天捎来的消息,不禁苦笑道:“要说纸上谈兵,朝中的诸公才叫个纸上谈兵。有的说沿海百姓水性好,说广东福建等省沿海的百姓可在水上行走,甚至能在水下潜伏三五日。
说什么天津靠海,天津人也应该会这个。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多招募一些水性好的,让他们携锥子钻到水下,凿漏夷船。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道光年间,广东打胜仗靠的就是这个。”
韩秀峰一边翻看着案子上的邸报,一边好奇地问:“还有呢?”
“还有人说内地应多设伏兵,洋人也就是炮厉害,但洋人的炮只能直着打,不能横着打,所以咱们可在密林深处或港汊交错之地设伏,等夷兵进入我埋伏,突然从横里杀出,将夷兵拦腰截断,让夷兵首尾不能相顾,而西夷的炮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提起这个,荣禄又忍不住道:“连河南巡抚庆廉都六百里加急上奏,称‘夷人远赴重洋,往返年计,所倚恃者船只,所利便者火器……若陆地战阵,势不能抗我雄师,故频年驶扰以来,总不敢离海深入,且逆夷枪炮,利于远攻,不利步战。若我挑选猱疾便利兵勇,俯身扑进,所向披靡,必可得手’!”
“他们是没见过洋人陆战,甚至都没见过洋人。”韩秀峰轻叹口气,扔下邸报问:“英法两国的兵力有没有打探清楚?”
“打探清楚了。”荣禄急忙翻出一封书信,念道:“英夷的陆师有第五十五团、第九十八团、马德拉斯第三十七印度籍步兵团、印度第四步兵团,这个第四步兵团是从南洋调来的。还有什么皇家工程师,第十三皇家炮兵旅,第三十一军团,第六十步枪队,近卫龙骑兵团,费恩骑兵团,帕坦骑兵团……”
其中有一半的步兵团,早在“厚谊堂”没裁撤时,其兵力和所使兵器,甚至连其军饷补给,南海和上海各分号就打探清楚了。
想到一个比一个难对付,韩秀峰听得头皮发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从今儿个开始,朝堂上的事儿咱们别再打听,天津那边的战事也无需刻意打探。只要是能上阵打仗的全呆在营里,没我的手令谁也不许出营。”
“遵命。”
韩秀峰深吸口气,又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营里的弟兄现在是河兵,是驻守皇家苑囿的马甲门军。等皇上用着咱们的时候,咱们这六百多兵可就是皇上的亲军。
赶紧去绸布庄多买些黄绸黄布,让苑内的妇孺帮着赶制六百五十身黄马褂,再多做些旗帜。总之,不管遇着啥事,不管形势有多危急,咱们都不能丢了皇家的威仪!”
荣禄反应过来:“也能帮皇上稳住军心民心,鼓舞将士士气。”
“事已至此,咱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赶紧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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