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江浣碧(一)
听闻是云太傅来访,周南樵心中纵是疑惑万分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很奇怪像他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会老得高高在上、深居简出的云太傅亲自登门拜访。
踏入厅堂之时,只见一鹤发长髯老者旁若无人地细细呷着杯中的茶,待周南樵刚要行礼时,漫不经心道:“周侍郎不必多礼。老夫适才恰巧经过贵府听闻周大人升迁才特地进来贺喜的!”言罢也并未说什么贺喜之词。
“那就多谢云太傅了!”周南樵顺势道。
“这云雾茶虽好,却可惜了这泡茶的人功夫粗浅,糟蹋了好茶。”云太傅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杯中的茶后蓦然说道。
周南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回答:“太傅见笑了,想来我这粗鄙之地手下人手艺也是不能和太傅府中相比的。”
云太傅闻言,一双狭长矍目扫了一下他。
“老夫今日既是来送贺礼的,就没有空手而来的道理。”云太傅停了下,“这样吧,我看周侍郎这儿也没什么缺的,就只欠一杯好茶而已。那么老夫就将老夫的茶童浣碧送给你了,省掉老夫下次过来连杯好茶都喝不到!”
话音刚落,只见一少女径直上来朝周南樵行礼:“见过周大人!”
周南樵讶异不已,一看正是方才在院中的那位姑娘,只得连声阻止:“姑娘不必多礼!”
云太傅见状站起身子:“周大人,天色也不早了,老夫就此告辞。如若浣碧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悉心**。”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一旁的侍卫也立刻靠拢了过去,周南樵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待太傅走后,他望着一旁低眉顺眼的浣碧,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浣碧,一见太傅走后,反而变得出乎意料地活跃起来。她自顾站直了身子,毫不顾忌地松了口气。见周南樵望着她,便有些抱歉地咧开嘴笑了。
周南樵被她的一笑弄得有些晃神,随即也愉快地咧了咧嘴,这是他自天岳死后第一次笑,气氛和心情也不自觉地变轻松了不少。
然而,从他卷入天岳的事情开始,生活就注定轻松不起来。仅仅是一个月,他便明白了谢丞相为何会对他如此优待。
其实,从他的官职中便可窥见一二。户部侍郎,顾名思义,打理的是一国财政要务。因着户部尚书本就是谢丞相的人,一国财政已被其染指了不少,主管军政的云太傅对其颇有不满。此番自己接替此职位完全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而前任侍郎虽然官阶不大,却是皇帝的大舅子,皇帝为了平衡云谢两派的实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架空了尚书这个职位,把几乎整个户部的权力都转移到了侍郎这个职位上。此番推举,两派互不相让都想将自己的心腹安插进这个肥缺。
皇帝心中明白如今工部、吏部已归谢丞相,兵部吏部也由云太傅控制,只雨一个刑部和户部是由旧臣李彦和皇舅把守,皇舅死后,李彦怕是独木难支了。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户部被侵吞,这才想出了任命一个毫无
党派却又有实力的人担当此职位。
想到这里,周南樵也不甚明了了,皇帝找人举荐官员,又怎么能少得了桃李满天下的千夫子?这样说来,这一切还真是千夫子的功劳。那么当日云太傅来拜访他也就算不得突然了,想来也是为了探探口风吧,至于浣碧,周南樵又岂会不明白其实就是云太傅为了监视他的?
“你又在想什么?”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周南樵的思绪。浣碧拿着开满芦花的芦苇,坐在周南樵身后的矮墙上不断地拿芦花在周南樵脸上挠。
周南樵被芦花呛得直打喷嚏。
“别闹了,浣碧!”
“嘻嘻,我偏要!”浣碧说着闹得更欢,直到最后周南樵抓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动弹才罢休。
他望着她毫无心机的笑脸和初阳般的心境,脑中却不停地追问:这样的快乐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他真的很害怕她会像天岳一般突然地离开。
见到周南樵突然沉默地盯着她,浣碧不免有些发窘。
“怎么了?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周南樵放开她,心往下沉了沉。
浣碧不知所以 ,为了改变一下沉闷的气氛,从矮墙上跳了下来。
“我泡茶给你喝吧!”
“好!”周南樵宠爱地笑了笑。
浣碧笑着跑了出去,一抹青色的身影在眼前不断模糊,这身影和某个人曾经转身的那一瞬何等相似。
浣碧泡茶的功夫确实高,即使只是普通的茶叶,也会有一种沁透心脾的清凉感溢出来,令人心旷神怡。
周南樵举起杯子,杯到口边,突然发现,自己这一个月来好像已经习惯了浣碧的陪伴,习惯喝她泡的茶,习惯她没心没肺的笑。其实曾经在梦中,他有多少次幻想过那个心永不会为他停留的女孩可以亲手为他泡一盏茶,可是每一次她都只能望着她的背影,远远伫立。
没有人知道其实远在第一次在浮渡书院见到她时,他的心就已经沦陷。曾经以为她只是一个梦,飘渺到自己都不相信这个梦曾经存在过,后来在云鹤山庄再次见到时,他的那种感动与欣喜无人能理解,仿佛一件遗失已久的珍宝失而复得……
“喂——”
眼前突然有五根雪白的手指挡住了光线。周南樵回过神,浣碧正一脸不悦地看着他。
他抱歉地笑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浣碧——”
“嗯?”她望着他。
“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取的么?”
“不是啊!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我还不知道你的姓氏呢!”周南樵故意转移话题。
“那我今天告诉你,你可要记好了,我姓江,江浣碧。可不能忘记!”浣碧异常认真地说道。
“好!”周南樵笑着答应。
清越、浣碧,同样喜欢穿带有绿色的衣装,名字当中同样含有绿色的希望,他真希望,不管在哪一个世界,她们能同样快乐!
只是周南樵忘了,他所希望的也是浣碧所希望的。在后来,江浣碧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话才渐渐在周南樵的耳际越变越清晰。
她说:周南樵,我真希望你能快乐些。虽然你每天都对着我笑,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笑真的好苍凉。
周南樵,你知道吗?你说我不懂爱。可是,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就不会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的一切。如果你还说这不是爱,那么就用我的血来证明我真的没有骗你吧!
行刑后的法场很快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一如浣碧死的时候。
周南樵走上断头台,望着因岁月磨蚀和鲜血浇灌反而愈显悲壮的行刑架,心中终于又有了痛的感觉。
浣碧,你说我能找到她吗?我能到达那个看不见的远方吗?
“周大人!”台下有人在叫他。
周南樵抬起头。
“有您的信!”侍从恭恭敬敬地将信呈上,映入眼帘的是千夫子熟悉而陌生的字体。
若是以前,看到“千一”二字,他定会欣喜若狂,可如今除了苦笑,内心里竟还有一丝厌恶。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走,糊里糊涂闯入了更加清晰的世界后却活得更加痛苦。
果然不出他所料,夫子是让他帮忙的,像之前帮过的很多次忙一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说不清如今的他是谢丞相的爪牙还是千夫子的帮凶了,总之,所有人都不干净!
“走吧!”他对着身边的侍卫说了一句。
他没有回侍郎府,而是去了浣碧生前最爱去的茶庐——那是他亲手一杆一杆地搭建起来的,就位于侍郎府外不远的一座孤山上。
浣碧说这座茶庐总让她有制茶的灵感,每当她沉浸在茶叶中的世界时,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周南樵觉得浣碧很幸运,至少她还有自己感觉自由的地方,还有一个心无杂念的场所。
可是,浣碧说,这世上哪来的心无杂念呢?就算是茶也好,如果你心坏了,醒酒的良茶也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当时周南樵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本是平常的一天,他依旧穿上朝服,喝了一口浣碧亲手泡的普洱茶准备上朝。
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浣碧追了过来,望着他,满眼噙泪,欲言又止。
宫门即将关闭,旁人不断催促他进去,他和浣碧两两相望却又相顾无言。最后他勉强挤出一抹笑:“你先回去,等我回来!”
浣碧忍住泪水,说了一句:“记住我姓江!”
风将这句话送入他耳畔的时候,已经碎得七零八落,他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只是他没想到,那竟是他和浣碧的诀别,从此以后,他再喝不到她泡的茶。
后来他问云想,为什么浣碧总是希望自己记住她姓江,云想说因为浣碧是北离国皇室的弃婴,“江”字是她被丢弃在皇城外时身上一块染血手帕上唯一的印记。
周南樵才明白,浣碧说过的回家的梦想是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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