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对自己没有从前那么戒备了吧?阿南觉得眼角有些湿,恐成灏看见,忙低下头,用筷子夹了些笋到成灏碗里。
这笋跟别处的不一样,不仅带着笋的鲜美,还带着荷花的清香。成灏喜食笋,又觉入口有些微苦。阿南便将荷花晒干了,与笋腌在一处,时不时地揉一揉、拌一拌,足足四五个时辰,荷花的味道才渐渐地渗进笋里,又佐以老火汤烹好。
成灏吃了一口,赞了句:“今儿的笋好。清雅而不寡淡。”聆儿道:“圣上,这是皇后娘娘自个儿做的,今儿一早,辰时就开始做了,且不肯让奴婢们帮手呢。”
成灏瞧着阿南,道:“往后莫要做这些事了。你是皇后,吩咐她们去做就好。”阿南忙道:“臣妾不辛苦。做这些事,反倒觉得愉悦。圣上还记得顺康八年的烤鹧鸪吗?”
说起这个,成灏停箸,笑起来。顺康八年,他们都还是一群小孩子。成灏吃厌了御膳房里的食物,跟孔良一道用弹弓打了鹧鸪,唤来阿南和清欢,四人在御花园的山石处躲起,烤着吃。孔良负责砍下树枝将鹧鸪串起。阿南心细,负责烤,她随身的荷包里装着一些从小厨房的嬷嬷处讨来的盐巴和辣子。成灏与清欢坐在一旁,鼓着腮帮子吹火,吹得眼睛里都是泪,但都笑得很开心。
那天的鹧鸪仿佛格外好吃。
良宵只恐鹧鸪啼,晴波但见鸳鸯浴。成灏笑着笑着,不知想起什么,又轻轻地恍了恍神。转而,又低头大口大口地吃着笋。
其实关于那次烤鹧鸪事件,有件事成灏并不知道。事后,被内廷监的掌事发现了。他不敢说成灏和清欢,孔良是贵家子,他亦不敢轻易得罪。他只训斥了阿南,告诉这个后宫中非主非仆的姑娘,什么叫宫规,什么叫胡闹。
但那并不妨碍阿南记忆里的欢喜。她那克制到极致的童年时光中,唯一放纵的时刻。
晚膳毕,成灏唤乳娘将四皇子抱到跟前儿来。他跟阿南坐在一处,从乳娘手中接过四皇子,抱在怀里。
四皇子出生以来,阿南这是第一次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这个婴孩。他皮肤很白,眉眼之间有成灏的影子,也有严钰的影子。他长得巧,专取二人的优点长。宫中出生的婴孩不少,似这般俊美的,还真是罕见。
成灏轻声跟阿南说:“今儿,孤听了太常寺丞的话,坐在乾坤殿里,思量着该将谅儿交给谁抚养,脑子里不知怎的,总是闪现皇后的身影。希望谅儿养在皇后膝下,能如皇后一般,处事不惊、谋事有度。”
这段话,成灏说的七分真,还有三分,便是苗仞最后给他讲的话。
他问苗仞,当今后宫,谁抚养四皇子最合适。苗仞说,后宫所有主位中,唯有皇后娘娘的八字跟四皇子最合。不仅不相冲,还相旺。四皇子若得皇后娘娘抚养,必顺风顺水,灾厄化解。
是夜,成灏宿在了阿南处。
小舟提醒他:“圣上,今儿您说过迟些去蒹葭院,估摸着严芳仪还在等您……”
成灏摆摆手道:“明儿再去吧。让她一个待着,多冷静些时辰。”
小舟道了声:“是。”
吹了灯。黑漆漆的夜。成灏与阿南躺在榻上,两人今晚的兴致似乎特别高,说着从前的一些旧事,又说起华乐是如何出色,尚书房的张先生总是夸,说她比宗室里同龄的孩子们都要聪慧机敏。
“华乐不逊男儿。以后可以管教弟弟们。”成灏说着。
外头的更鼓声响,成灏抱着阿南睡去。听着他的呼吸声,阿南也渐渐睡去了。成灏躺在她身边,她总是安心的。
她以为成灏对她放下戒备,她以为成灏对她越来越温和,这是她祈盼了好久好久的事,所以她有一种美好到不真实的感动。
她好像被轻柔的云朵遮住双眼,没有意识到,暗中已经有人布好了网,想将她缚住。
翌日,成灏去上早朝,见严芳仪站在回廊里等他,一双眼就像桃儿似的红肿。
成灏皱眉:“你站在这里做甚?”严芳仪跪在地上,道:“臣妾昨晚等了圣上很久,圣上一直没来。臣妾一夜未曾睡……臣妾没办法,守在这儿,等着圣上。臣妾想问问圣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臣妾想谅儿,总好像听到了他的哭声。”
成灏道:“那是你的幻觉。他并没有哭。离了你,谅儿只会更好。”“臣妾不明白……”严芳仪的委屈仿佛从肺腑里溢了出来,洒得满地都是。
成灏道:“你与谅儿母子相克,不宜再在一处,只会伤到谅儿,明白吗?”
严芳仪又一次哭出声来,拉着成灏龙袍的边角。成灏向一旁的侍卫挥了挥手,侍卫忙将严芳仪拉开。成灏大踏步走向金銮殿。
今日的朝堂上,说的是战马的问题。去年,宛妃的父亲镇南将军胡谟率军去漠北打了近一年的仗,战马损耗甚巨,归来时的数量还不足去时的一半。这个缺得补上。
所谓的“甲骑具装”,便是指人甲与马家。在战时,兵丁与战马,一样重要。
有个叫作柳元的中牧监,上书提的建议新奇有趣。成灏看着这个名字颇为熟悉,想起,是严芳仪的嫡亲娘舅。此番让她与谅儿母子分离,确实狠绝了些,那便小小地补偿她一下吧。
这样想着,成灏将柳元升做了五品上牧监。
柳元忙喜不自胜地谢恩。
晌午,成灏在御马监看马,忽然见蒹葭院的小宫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圣上,圣上,出事了,出事了……”
成灏呵斥道:“什么事如此慌张!没见孤在巡视战马吗!”
“严芳仪娘娘悬梁了!她说……她说,她发现了一个真相,不敢告知与您,心中忐忑……思来想去,唯有一死……”
成灏口中骂着:“混账,妃嫔自戕伤宫中祥和之气,增君王之过,是大罪!她岂能不知!”
蒹葭院。成灏赶到的时候,严芳仪已被众人救了下来,面色苍白,虚弱地喘着气。她看见成灏来了,涕泪交加,挣扎着叩首道:“圣上,臣妾好害怕,这宫中人心叵测,臣妾不敢直面……”
成灏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说!”严芳仪用颤抖的手,指着跪在一旁的一个妇人道:“圣上,谅儿是臣妾的骨肉,臣妾心中坚决不信与他母子相克,定是有人有意为之。果然,臣妾命人拷打谅儿的乳娘,果然……”
成灏看到跪在一旁那妇人,十根手指已被竹篾伤得不成形,左右面颊皆被打得肿胀。那妇人跪在地上扑通扑通地磕着头:“求严娘娘饶了奴婢,求圣上饶了奴婢,奴婢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成灏的脸就像雷雨乍来前,天上堆积的厚重乌云。
“奉谁的命?”
“奉皇后娘娘的命。”
接着,那乳娘招出,皇后是如何艳羡严娘娘的祥瑞之子,如何安排她到蒹葭院,又是如何唆使她在宗圣殿祭奠之时,悄悄拿细细的针扎入怀中四皇子的屁股,造成四皇子惊慌大哭的假象……
说得有鼻子有眼、清清楚楚。就连走到檐下,便停住脚步的刘芳仪都惊呆了。这乳娘,明明是自己的人啊,怎么此时在成灏面前说的话跟在文茵阁所说的全然不同呢?隔着珠帘,她看着跪在成灏面前的严芳仪,七月的天儿,竟无端打了个冷战。
成灏坐在榻上,想起太常寺丞苗仞的话:后宫所有主位中,唯有皇后娘娘的八字跟四皇子最合。
雷雨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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