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心殿内,烛火摇曳,南飞跟我说着凌昭仪的种种情形。
成筠河在宫里建了一座桃蹊院,栽上十里桃花。凌昭仪怕黑,桃蹊院彻夜灯火不熄。七月中,边关武将回京述职,成筠河在宫中设宴,凌昭仪一曲洞箫,惊为天人,满座皆叹。
我听着,轻轻问了句:“有了凌昭仪,成筠河的头疼症很少再犯了吧?”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我知道,沈昼来了。
片刻工夫,他闪了进来,南飞掩上门,走了出去。
“陛下的头疼症是很少犯了,怕是更头疼的事要来了。”沈昼说道。我闭上眼道:“看来本宫猜得没错。凌昭仪是王项的人。”
“是。微臣已经暗查过,凌邺是废太子其中一个小妾的舅舅。这凌昭仪算是废太子七拐八绕的小姨子。”
我冷笑一声:“他们也不知是倒腾了多久,淘腾出这么一个千伶百俐的人来。正好儿对了成筠河的口。”沈昼神色肃然道:“贵妃娘娘,废太子一党同时在前朝、后宫、军队着力,据可靠消息,离上京距离最近的直隶守备军已然投靠了他们。形势恐不太妙。”
我站起身来:“这次边关武将回京述职,常正则是自己回来的,还是派副将回来的?”
“是常正则自己回来的。”
“甚好。本宫如今被禁足,武将进出内帷不便,本宫修书一封,就由你悄悄将信笺给常正则。记得,交给他本人,勿让任何人瞧见。”
“是。”
我行至桌边,提笔写道:常二将军亲启,当今暗流涌动,废太子一党贼心不死,朝廷危矣。将军一家乃朝廷肱股之臣,沐雨阁上的贤良之将,怎忍见圣上蒙尘,怎忍见社稷涂炭?望将军联络老臣旧部,早做准备,一旦不测,千里勤王。合心殿陆芯儿拜上。
沈昼看了看信函,又看了看我:“娘娘言辞恳切,至真至诚,全无贵妃的架子。”我笑笑道:“沈卿,大难即将临头,还有何架子可言?”
常家是开国元老,本朝良将,在武官中必有一定的声威。若由常正则牵头,集结一批正直之臣,以备不测,那么,这个筹码还是很大的。
当初,我苦劝成筠河起用常正则,就是为了让常家领我这个情。危急关头,好为我所用。
翌日,沈昼告诉我,常正则收到信后,向皇宫的方向拜了一拜,对沈昼说了句话:“让贵妃娘娘放心,微臣必当全力以赴。”
这厢,我苦心筹谋。那厢,成筠河与凌昭仪夜夜笙歌。
我的禁足失宠,凌昭仪的得宠,让王项等人得意至极。他们四处鼓吹我心狠手辣,又无子嗣,劝成筠河废了我。成筠河呵斥了他一番,并说出“贵妃永远是贵妃”之语。从此,再也无人敢当着成筠河的面提及我。
听了这些,我竟有些心酸。那些美好,成筠河未必是不记得的。我为他做的所有,他也未必是不记得的。他的爱是真的,他的介意也是真的。他不肯见我到几时呢?他要怀疑我到几时呢?
从前,合心殿是宫中最热闹的所在。一群人赶着来巴结、拍马。如今,成筠河不来,旁人也不来了。从早到晚,冷冷清清。连风吹动庭院中花草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晚,菜头来,给我带了些雪水云绿。世人都道禹杭的茶好,我最喜雪水云绿。这茶产自禹杭的桐庐山区,多半是野生的,因生长在云雾缭绕的高山而得名。雪水云绿,因这香气清淡、缥缈。
我将茶盏放置在鼻尖,轻轻闭上眼。月色真好,茶真好。
“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轻雷何好事,惊起雨前芽。”我缓缓吟道。“大小姐,你如今还能潇洒得起来吗?”菜头看着我。
“菜头,人都有宿命,这皇宫就是我的宿命,成筠河就是我的宿命。”我说。菜头的眼睛在月色下流露出伤感的色彩:“轻雷何好事。呵。大小姐,这宫中很快就有好事了。”
“什么好事?”
菜头什么都没说。他飞身一跃,上了城墙。只留下我、南飞,和雪水云绿的香气。
我注意到菜头走了许久,南飞还在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我唤了两声:“南飞,南飞——”她似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满脸的愧色:“贵妃娘娘唤奴婢何事?”我将空了的茶盏递给她:“没事,唤你添盏茶。”
“是,是,奴婢这就去。”
不一会儿,茶端上来了,我看着她:“南飞,你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十六了。”
“那年纪不小了。本宫给你留意着,让沈大人在侍卫里瞧瞧,看有合适的,给你张罗一门亲事。”
我话音刚落,南飞便跪在了地上。“娘娘,奴婢现在不想嫁人,就想陪着娘娘,伺候娘娘。现在满宫里都是势利眼,奴婢不放心娘娘。”我扶她起来:“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
没过几天,宫中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个消息。我终于知道了菜头口中的“好事”是什么。
凌昭仪有喜了,桃蹊院上上下下喜气洋洋。成筠河当着群臣的面说:“十里桃林盛开之日,便是孤得子之时。”大臣们见圣上在兴头上,无不拍马奉承,说尽了吉祥话语。
傍晚的时候,我听到一群脚步声走进合心殿,手不禁一抖,胭脂盒掉在了地上。我正准备弯腰去捡,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纤纤玉手先我一步,从地上拾起胭脂盒。
“老早听闻贵妃娘娘的胭脂是陛下亲自调的,今日,可算是有幸见到了。”声音柔软如云,却裹挟着一股凌厉。就如同风中落下小小的雪粒。
我原本以为成筠河来了,慌乱不已。
不想,竟是她。凌桃蹊。
我抬起头,注视着她,她长着一张鹅蛋脸,额头稍宽,鼻头尖而挺,眼睛像清晨的湖水,**漾着轻波。猛然看去,是清澈的。仔细观望,却觉得湖底有看不透的东西。
是个美人儿,且身上没有脂粉气,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我笑笑道:“妹妹未经通传就进来了?国子监祭酒凌大人负责教学生儒家礼仪,怎么?没教自己的千金长幼尊卑吗?”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说了句:“臣妾是想着娘娘您喜好安静,就没让小内侍通传。”
我走到檐下,坐在我常坐的那张躺椅上:“妹妹知道本宫喜好安静,可今日还是来了。是有何要紧之事吗?”
她跟随我的脚步走了出来,神色恢复如初。“臣妾想着,进宫多日,未曾来拜见贵妃娘娘,心里过意不去。虽然陛下说,不必过来。但臣妾好奇,一直想来看看。今日一见——”她有意无意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好似唯恐我不知她有孕一般。
“今日一见,怎么?”
“臣妾从前以为贵妃娘娘独宠后宫,该有如何的惊天美貌呢,今日一见……”她话锋一转:“娘娘您说,人的福气是不是天注定的?您与陛下相识于陛下登基之前,可谓是情意绵长。可伴驾许久,都未曾有孕。竟是让才进宫一个月的臣妾占了先。”
她的眉间有倨傲之色。我淡淡笑笑道:“妹妹有福气,就要惜福。莫似从前的麒美人,虽怀的是陛下第一子,但仍是不得善终。”她不屑道:“她是宫女出身,福薄。”
南飞厉声道:“怎么?凌昭仪是讽刺贵妃娘娘亦是宫女出身吗?贵妃娘娘虽被禁足,但名分犹在。陛下曾公开说过,贵妃永远是贵妃。凌昭仪如今飞上枝头,连云彩都看不见了吗!”凌桃蹊弯了个腰:“臣妾不敢。”
我闭着眼睛:“本宫乏了,要小憩片刻,你退下吧。”
待人走了之后,南飞说:“您瞧她那耀武扬威的样子!”后宫的女人,子嗣就是脸面,她如今得了脸,自然要逞一逞威风。
我叹了口气。成筠河要有孩子了。这回,是真的。
我一点都不在乎凌昭仪是怎样的嘴脸。但我的心酸得厉害,就像一个在山上攀爬了很久的人,被一脚踹到了起点。然后抬头,看到别人站在了心之所向的山顶。
那天晚上,我坐在合心殿的院子里吹洞箫。我的洞箫是才学的,技艺尚且蹩脚,自然跟凌昭仪是无法比的。
菜头来了。我放下箫,看着他。
“大小姐,我师父没了。”
“几时的事?”
“今日申时。他其实病了好久了,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我遵从他的遗命,将他葬在了西湖湖底。晚间,向太皇太后禀告了此事。她非常难过。”
“嗯。”
所有人都离她远去,争权又失败了,现在,连最后的念想也没了。
长乐元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历经三朝的太皇太后高红袖崩于萱瑞殿。
丧钟敲响,满宫又是一片白色的海洋。那个机关算尽的老太太,在宫中斗了一辈子,就这么平静地走了。
菜头说:“大小姐,在这宫里,输了,赢了,都不好过,我带你走吧。现在师父没了,没人管制着我了。天高海阔,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迟疑了许久,说了四个字:“明日子时。”
他眼中一亮,露出久违的喜悦。
“砰”的一声,是茶盏掉落在地的声音,我看到南飞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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