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孝子

回宫的路上,云归见我情绪有些不对头,担忧道:“太后怎么了?方才也没见您跟峪亲王夫妇多说几句话,您为什么突然如此低沉呢。”

我掀开马车的帘,看着上京街道上的百姓喧哗。“没多说几句,但哀家已经明白了。”

“……您是说?”云归迟疑着,思量着我的话。

“奴婢有点不敢相信。奴婢一直认为,峪亲王是个好孩子。”

“他的确是个好孩子。”

“那您的意思是?”云归认真地看着我。她知道,炽儿对我的意义很重大。就像当初南巡之时在“东海之滨”的那场刺杀,当有一丝丝的苗头指向炽儿的时候,我心中想的不仅仅是“背叛”二字,那是一种骨肉分崩的痛惜。后得知不是炽儿所为,整个人都松缓了。炽儿虽然不似灼儿,非我抚养长大,但他在我身边的年头最久。先帝驾崩之际,皇室宗亲进宫闹事,13岁的少年炽儿出面帮我应对。他是唯一陪我渡过风浪的孩子。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在我内心深处永远都无法忘怀的。当年清风殿的大火,我从腰间摸出五云山上胡通赠我的短刀,趁乱刺死了成筠江。我对峪王一脉一直心怀愧疚。后来,胡氏对亡夫的一片痴心被常灵则利用,事破之时,我仍留她一命。可她还是选择了自尽。

炽的父亲母亲,皆因我而亡,我实在不想看到有一天,炽儿再度折在我的手上。我缓缓道:“沈昼提了两回,哀家都一口否定了。哀家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炽儿的心。他是个通透的孩子,哀家记得,他曾经在冬日里拿着钓竿在御湖边垂钓。他说,想让自己习惯失望,习惯一无所获。哀家觉得,他不会如他的父亲一般,执拗地做帝王梦,至死不肯醒来。”

云归道:“那您为何愁眉不展?”我叹道:“云归,炽儿这些年来,对哀家的敬爱、尊重是真的。可他放不下他父母的死,也是真的。哀家敢肯定,在胡氏离世前,他一丝一毫仇恨的心都没有。所以,当他得知母亲的异样,他婉转地提醒我,他没有帮自己的母亲一味糊涂。同样,哀家为了怕他两难,在事发时将他支去了吴家扶棺。可胡氏想不开,自尽了。哀家尤记得她自尽前,摸着炽儿的脸,说着,儿,娘大限到了,你从此苦乐自修吧。炽儿心里一定是非常难过的。他襁褓丧父,与母亲胡氏相依为命。胡氏抚育他、教养他,是他的全部倚仗。”

我命马车拐道,去沈昼曾向我汇报的那家酒楼,炽儿和邹伏时时前后脚去的那家酒楼。果然,见邹伏坐在酒楼里。他穿一件寻常的便服,身边坐着几个术士模样的人,皆操着禹杭口音,看样子,是他的故旧。

我坐在马车中一盏茶的时间,见他们散去。邹伏神态自若地起身,回府。封了伯爵的他行事依旧低调,没有高头大马,亦没有香车华服。

“回宫。”我吩咐道。

“太后您方才话说了一半,奴婢不解。”

我看着云归,叹口气:“一边是对哀家的敬爱,一边是对母亲的怀念,他很矛盾。有人便利用了他的这种矛盾。那个人曾试图在哀家面前谄媚讨好,可哀家一直对他所有防范,他便筹谋了另一条路。他知道炽儿身份特殊,更知道哀家跟炽儿感情不一般,便长期挑唆、怂恿。炽儿本来就有些意难平,经他这么一鼓动,难免行差踏错几步。瞧着吧,朝中很快就有大动作了,哀家怕的是,此番伤着他。”

“您担心届时圣上一出手,伤着峪亲王。”

“是。哀家感觉,炽儿内心非恶,他要的也不是皇位。他是那么清醒的一个人,怎会不知,哀家与灏儿母子就算闹得再大,皇位哪里轮得到他?他只是被引导着,误以为这是一个绝佳的复仇机会。他想要皇室纷乱。私下僻静处,他内心一定很苦。”

云归握住我的手。“太后,您心真软。就如二公主所说,您像刺苔。外头瞧着一身刺,可其实一摸,连刺都是软的。”

我悠悠说道:“云归,若灏儿能顺利解决此事,这朝堂、这宫宇,哀家也没什么可担心记挂的了。灏儿能坐稳金銮殿,甚好。”

希望炽儿能明白我站在竹林前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有回转。那么,无论如何,我也会让灏儿,保着他一世的平安。我不愿让竹林再染上新的血迹。

顺康十三年十月底,太后迁宫,还政。

十一月伊始,君上独坐金銮,百官沸然。上至昌黎阁老,下至文书帖士,皆习惯以“太后之命”为尊。君上初理政务,诸般不顺。与此同时,军营中谣言滋生,皆道“定国公军功在身,不得善终,君上此举,寒了满朝武将之心”。

朝堂之上,争执四起。户部侍郎、圣上新封的清平伯邹伏邹大人,向君上奉上一份《进迁图》。这份《进迁图》详细指明了朝中所有官员的升迁。哪些是太后属意,哪些是张相门生。进而,向君上建议说:任命大臣官员的权力应尽收帝王手中。

此举惹恼了许多年资甚老的官员,纷纷弹劾邹伏,讽刺其依附裙带,乃升天鸡犬。邹伏马上以牙还牙,写了一封奏疏,上达君王,其中多为针砭时弊的内容,并以汉朝败坏朝纲的权臣张禹影射昌黎阁老张邑。

张邑大怒,斥邹伏离间君臣、越职言事。朝中新臣,观形势,以“中宫邹皇后得圣心”、如今圣上亲政、太后已经退居后宫为虑,纷纷站队邹伏。而那些积年老臣,历经长乐、顺康两朝风霜,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却因主位更换,面临如此的大换血,自是不甘,主动站队张邑。

于是乎,朝堂上以“邹伏”为首的新臣和以“张邑”为首的旧臣争执不休,互相抨击对方为“朋党”。

冬至那日,朝廷举行郊祀大典。按以往惯例,灏儿应率领百官先向我行礼,然后再到金銮殿受朝。可邹伏却极力反对,认为君上侍奉母后,只需行家人之礼,不应与百官同列,行北拜之仪,是:亏君体,损主威。更以“此举会让那群旧臣心有所持,愈发藐视君上,有碍君上政令行通”为由,加以劝阻。

最终,灏儿接纳了邹伏的建议,免了百官向太后的跪拜之仪,只身前来萱瑞殿向我行礼。

我若无其事地命云归煮了碗花羹给他。闲闲问道:“张邑大人近来身体还好吧?”灏儿俯身答:“回母后的话,张邑大人身体甚好,精神也甚好。依儿臣看,好过了头,在朝堂之上频出事端。若不是想着张府与皇家有亲,碍于冀公主的颜面,儿臣不会如此宽纵他。”

我笑了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张邑从长乐二年起入昌黎阁拜相,在朝堂上树大根深。不管他是否忠心,灏儿都不会再用他。当然,不能莫名其妙地不用他。有损君王清誉。邹伏倒是个不错的靶头。摸出弓,打了鹰,连弓带鹰便都不该有了。

“听闻邹大人近来在朝堂上很是威风,一呼百应。”我半倚在榻上,安息香静静地燃着。灏儿不言语,对我这句话不置可否。

他吃完花羹,向我跪安,不紧不慢地去了。临走前,他跟我说了句:“母后,您放心,儿臣从未停止过探寻舅父的消息。”

我命云归将昔日明宇送我的布麻茶斟出一盏来。那苦中带咸的味道,像极了眼泪。

顺康十三年腊月初八,阖宫飘**着腊八粥香气。以张邑为首的四五位重臣,均在家中被冷箭射伤。箭从暗处射来,不辨方向。此举点燃了旧臣们心头积攒的怒火。

众人皆猜测是邹伏所为。虽毫无证据,但这些饱读诗书、在官场中浸泡了半辈子、清高了半辈子的文人皆不是吃素的。他们带着伤口,在宫门口集体跪下,口中念着:“朝有奸佞,望陛下除之。”

是日晚,君上在乾坤殿批阅奏章,竟爆发了轰动朝野的“披甲案”。腊八戌时,烛火摇曳,数十名披甲士突然闯殿,口中高喊着:“请陛下归政太后!”君上大骇,呼其左右曰:“孔良安在?御林军安在?”

御林军冲进殿宇,一番激战,披甲士死伤大半,唯余五人。一番拷打,这五人皆称,是受张邑等人所指,向天子问责。并称:“古来贤君者,莫不以逆耳忠言纳谏。”君上气急,厉声道:“以此举上谏,荒唐至极!”

邹伏邹大人连夜进宫觐见,大骂乱臣贼子。“君为天命之人,乃万民之父,岂容尔等放肆!食朝廷之禄,却不忠君上,其心可诛!”在邹伏的主张下,以“披甲士供词”为证,连审都未审,将张邑等人尽皆革职。

朝中的旧臣一下子蔫了。再也无人敢对君上的政令有半分质疑。同时,邹伏成了众矢之的,朝中诸人,莫不痛恨其嘴脸。

腊月中旬,医官署的华医官诊出,中宫邹皇后有孕。

君上翌日便在金銮殿上,大声宣之,昭告天下。

“中宫有喜,祖宗庇佑。圣朝皇祚万年,当举国同庆。”

并因皇后之孕,再度加封邹伏的爵位,从伯爵升至公爵,乃清平公是也。邹家一时风头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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