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部衙门到达智桥胡同的这一路上,不管怎么问侍卫都是板着脸什么也不说,文祥被搞得一头雾水,直到被余有福迎进书房,发现韩秀峰穿着一身孝服,文祥才意识到韩秀峰这是要开缺回籍丁忧。
正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正懊悔身上没带几两银子连份程仪都拿不出来,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一边开门见山地说:“建川兄,秀峰请你来不只是道别,也是想请你帮个忙,想请你接替我执掌‘厚谊堂’。”
文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听错了:“志行,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建川兄,你觉得我这个时候会有心情开玩笑?”
“我文祥区区一从五品员外郎,岂敢又岂能担此大任!”
“我韩秀峰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正五品通政司参议,还是捐纳出身的连个功名都没有,我都能做得这大掌柜,建川兄进士出身为何不能?”
“志行,别开玩笑了,我跟你不一样,我虽是进士出身但资历比你差远了。你查缉过私枭,杀过长毛,署理江海关监督,奉旨练过兵,以文职获勇号,乃皇上钦赐的色固巴图鲁,还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虽说只是正五品,可事实上跟各部院左右侍郎差不了多少!”文祥是真不敢开这个玩笑,想想又苦着脸道:“我做过什么,我什么也没做过,真是寸功未立,何德何能担此大任。何况这么大事,得由皇上定夺。”
“建川兄,我真不是在开玩笑,”韩秀峰紧盯着他,满是期待地说:“在京里我没啥朋友,除了黄钟音、吉云飞等同乡就认得你。而黄钟音他们既是翰林出身,跟我又是同乡。且不说干不了这差事,就算能胜任我也不能保举他们来接替我做这大掌柜。”
“你保举我了?”文祥下意识问。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一起等皇上的旨意吧。”
“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
“恩俊帮我递上去的,估摸着很快就会有消息。”
文祥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竟会保举他接任“厚谊堂”大掌柜,毕竟之前虽有些交情,但那真叫个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同时很清楚只要能做上这大掌柜无异于一步登天,顿时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如何感谢,甚至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就在他既激动、感激又患得患失之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恩俊在外头喊:“德木大人到!”
韩秀峰缓过神,立马出门相迎。
“韩参议无需多礼。”
刚在恩俊陪同下走进内院的德木楚克扎布,以为书房里没别人,就这么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道:“韩秀峰,皇上命本官来问你几句话。”
韩秀峰反应过来,急忙整整衣冠跪下道:“臣韩秀峰恭请圣安!”
“圣躬安。”德木楚克扎布想了想皇上的交代,清了清嗓子道:“韩秀峰,皇上问奏请开缺回籍服丧之事,你为何不递牌子求见?”
“禀皇上,臣乃戴孝服丧之人,着孝服递牌子求见为不忠,着官服递牌子求见为不孝,只能具折奏请,不敢递牌子乞求觐见。”
“皇上问,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参与打探夷情之事已久,你为何既保举曹毓英又保举误入书肆的工部员外郎文祥,甚至力荐以文祥为主,以曹毓英为辅?”
有关夷情的奏折皇上一定是会御览的,但皇上御览甚至御批完之后的奏折究竟会到哪儿韩秀峰并不清楚,有可能命奏事处分发给军机处,军机大臣看完之后存入方略馆,也可能转到别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的奏折上不但不会出现“厚谊堂”三个字,甚至很多事只能隐晦着说,以免经手的人多了泄露出去。
皇上有此疑问韩秀峰并不意外,恭恭敬敬地说:“禀皇上,臣之所以保举工部员外郎文祥接替臣做‘厚谊堂’大掌柜,既不是因为文祥是满人,也不是因为文祥进士出身,而是因为文祥跟臣一样深知英、佛、咪等夷的狼子野心,不但因此忧心忡忡而且通宵达旦地研读西夷的邸报书籍,甚至开列名目提醒臣应查探之要点;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虽参与打探夷情之事已久,但因军机处公事繁多,无暇兼顾,只是每日下班后来问一下有没有夷情,以便及时向几位军机大臣禀报。”
韩秀峰说得很婉转,但言外之意却很清楚:文祥是可以任事的,而曹毓英只是想做官!
德木楚克扎布作为御前大臣,几乎天天进宫当值,经常能见着曹毓英,对曹毓英是个什么样的人心知肚明,暗赞了一句韩秀峰在看人上还是有几分眼光的,面无表情地接着问:“不管谁来接替你,打探夷情之事几天能交代明白?”
“禀皇上,‘厚谊堂’已开张两个多月,一切皆有章程,臣以为公事无需几天,有两三个时辰便可交代清楚。”
“问完了,韩参议请起。”
“谢大人。”
“本官先回宫复命,估摸着皇上很快就会有旨意。”
“下官恭送大人。”
德木楚克扎布进来时见院子里摆满了箱子,知道韩秀峰准备动身回四川老家奔丧,知道韩秀峰有很多事要忙,回头道:“留步,别送了。”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德木楚克扎布又转身道:“恩俊,去把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和工部员外郎文祥传来,跟韩参议一起候旨。”
“嗻!”
说曹操,曹操到。
德木楚克扎布带着几个侍卫刚翻身上马,准备回宫复命,曹毓英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
御前大臣刚才帮皇上问的那些话,韩秀峰刚才究竟是怎么回的,文祥躲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别提有多激动,别提对韩秀峰有多么感激,真有股士为知己者死之感。可面对紧随而至的曹毓英,又有几分紧张和几分尴尬。
曹毓英不认为文祥能接替韩秀峰执掌“厚谊堂”,很直接地以为文祥只是碰巧遇上了这事,一走进书房就劝韩秀峰节哀,然后掏出帮着申领的兵部火牌和军机处给的丁忧公文,一脸感同身受地说:“志行,从京城到巴县几千里路,你一定要顶住,你要是伤心难过顶不住,弟妹和孩子怎么办?”
“我知道,我顶得住,谢曹大人体恤。”
“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我在军机处是同僚,在‘厚谊堂’一样是同僚,你的事便是我的是。”曹毓英想想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感叹道:“时间太紧,连个灵堂都来不及设,不然就能给令尊大人上炷香了。”
“曹大人,您这是做什么?”韩秀峰看着银票苦着脸问。
“一点心意。”
“不行不行,我哪能收您的银子。”
“就当程仪行不行?”曹毓英把银票硬塞到韩秀峰手里,随即话锋一转:“志行,德木大人是不是来传旨的,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韩秀峰下意识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文祥,低声道:“德木大人是奉皇上之命来问秀峰话的,问完之后让恩俊传大人您和建川兄一起来候旨。您和建川正好都在,所以恩俊也就不用再跑。”
居然让文祥一起候旨,曹毓英倍感意外。
韩秀峰岂能不知道他既帮着申领兵部火牌又送银子,十有八九是盯上“厚谊堂”大掌柜这个许多尚书侍郎都不知道,而事实上比一般的尚书侍郎更容易能见着皇上的缺,一边招呼他和文祥坐,一边低声道:“曹大人,您是知道的,‘厚谊堂’虽是个不在经制内的衙门,但也是个很紧要的衙门。之前因为刚开张,许多人和事都不是很周全,今后跟以前不一样,一些该有的都该有,一些该设的也都该设。”
曹毓英被绕糊涂了,禁不住问:“此话怎讲?”
“军机处设满汉两班章京,六部设满汉尚书、满汉侍郎,连通政司都设满汉通政使,‘厚谊堂’如此紧要自然不能例外,所以秀峰奏请皇上由曹大人您和建川兄接替我出任‘厚谊堂’大掌柜。”
文祥终于明白德木楚克扎布刚才为何问韩秀峰既保举他又保举曹毓英了,这既是担心皇上不会恩准他这个声名并不显的工部员外郎接掌“厚谊堂”,也是担心皇上恩准之后曹毓英会有想法。
而两个人一起保举,一个出任满大掌柜,一个出任汉大掌柜,给足曹毓英面子,曹毓英自然不好说什么。至于刚才回话时所说的那些关于曹毓英的事,御前大臣德木楚克扎布一定不会傻到外传。
处处都考虑到了,简直是滴水不漏。文祥敬佩得五体投地,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曹毓英则傻眼了,心想要是设两个大掌柜,谁负责打探整理验证夷情,谁负责向皇上禀报?如果跟之前一样分工,那就是由半路杀出来的文祥真正接管“厚谊堂”,而他曹毓英只是个名义上的大掌柜,说到底依然是个跑腿传话的。
“曹大人,设满汉大掌柜这事儿,皇上早就跟我提过,只是迂腐的文武官员太多,一时半会儿间没有合适人选。”
“是吗,”曹毓英缓过神,下意识看向文祥:“建川老弟,恭喜恭喜。”
文祥暗想人家正急着奔丧,你居然有心情说什么恭喜,刚站起身正不知道该怎么回,韩秀峰接着道:“曹大人,秀峰也只是保举,皇上究竟会不会恩准还两说呢。”
“对对对,一切听皇上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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