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等你成年的时候,君上便会来清风殿看你。”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她带着我一起站在清风殿的院落里看太阳缓缓从西落下。夕阳洒在她素白色的裙衫上。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母亲从未怨过。亦从未争过。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父皇踏入清风殿一步。我和母亲都只能在年节里,跪拜在人群的边缘,远远地看他一眼。母亲说,父皇在忙。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我曾拉着小酉偷偷追随着父皇的轿辇。他去了凤鸾殿,去了落樱殿,更多的,是去棠梨院。他并非没有空暇。他只是忘了母亲,忘了我。
母亲叫作姜巧巧,父皇三征西林时,西林土司进贡的蛮女。偶然得蒙圣宠,生下我。父皇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那次偶然的宠幸是母亲的幸,还是不幸。我曾见母亲煮着家乡的桂乳荔芋肉,边用勺子在锅中搅动,边掉眼泪。母亲的眼泪,纷纷如雨,落进锅里。所以我记忆中的这道菜总是带着苦涩的味道。
母亲是思乡的。这清风殿是个永恒的囚笼,母亲注定在这里老死一生,再也无法回到故乡的竹楼。
母亲在庭院中种了很多菜。
有一回,殷贵妃在此路过,把母亲当成了仆妇,呵斥着让母亲摘些新鲜的瓜果送上。我想说什么,却被母亲制止。
母亲低着头,婉顺地按照殷贵妃的吩咐去做了。
在各宫娘娘面前,母亲永远是低姿态的。甚至,皇后骆静姝有恙,母亲自请前去侍疾,几日未曾合眼。待她回来的时候,自己却病了一场。只是,母亲的病是无人问津的。她硬生生地挺过来了。
我趴在她床边哭泣,她笑着跟我说:“小六,你知道吗,母亲的家乡有一种野草,叫作石荷叶,一年四季都有,生命特别顽强,经得起旱,经得起涝。母亲就是那野草。你莫担忧。”
我将脸贴在她手心上。我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主动去做那些事……”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小六,母亲是为了你啊,为了咱们母子,在这宫中安生活下去。活下去就好。”
活下去就好。这是母亲常常念叨的话。她对我只有这么一个祈愿。
哥哥们很早就封了王。而我,到了20岁,礼部官员们一再提及,皇子大了,若没有封号,不合规制,父皇才勉强封了我“宣王”。
父皇对于我而言,是坐在龙椅上的一座神。神是被信仰的,却是不得靠近的。
母亲总跟我讲父皇英勇而辉煌的战绩,她自己对失宠的生涯心平气和。她亦教育我对父皇要尊崇、敬爱。
“小六,一个君王要面对的事情很多很多,总会有顾及不到的角落,你要理解你的父皇。”母亲的声音如风般柔软。
“与人为恶是很累的事,与人为善就简单得多。母亲希望你做个良善的王爷,对任何人都怀着一颗仁爱之心。”
母亲没有念过书,胸无点墨,她教给我的道理如同野草般朴素。
我们母子二人在落寞的清风殿习惯了冷冷清清,习惯了低人一等,习惯了与世无争,习惯了宫人们的白眼,习惯了内廷监分配来的东西永远是次品。
小酉说:“六爷,来日等您就藩就好了,到了藩地,什么都是您自个儿说了算。”小酉是我的贴身内侍,亦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其实,我知道,纵便是将来到了藩地,亦不能肆意妄为。遍地都是眼线。稍有不慎,便会扣上“不矩”的帽子。
作为皇子,注定一生谨小慎微。
大章二十七年,太子成筠源奉旨巡幸江南,其实,父皇是命他去查一桩贪腐案。因为牵涉殷侯,而太子跟殷侯是宿敌。为了避嫌,太子在朝堂之上公然说要带一人同去。父皇让他择一人。他选择了我。
太子的算盘打得是极好的。他选择了我,我有王爷的身份,可我哪敢置喙他的事呢?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于他,既全了体面,又有了交代。
盛秋时节,我坐在马车上,从北到南,看着云朵和风景一点点变幻着。太子玩味地看着我:“老六,江南的花楼最是有名,到时候带你去逛逛。”我低头:“谢太子兄美意,愚弟不敢。”太子笑着,拿扇子指着我:“你未曾娶妻纳妾,不知女子的好。”
我沉默。女子的好。女子的好是什么样呢?我的确是不知的。母亲早早告诉我,我的婚事要听父皇的旨意。可父皇似乎是忘了这件事。从没提过。
我没有想到,此次江南之行,会遇见一个女子,冥冥之中,我的命运就此改写。
江南秋天的夜晚,明月高悬,洒下皎洁的光,好像给地面上的所有铺上一层白雾。街市上成排的灯笼仰着脸。几只扇着翅膀的小飞虫飞来飞去。寻香楼前的一棵老桂花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道路两旁的木芙蓉在夜里的红色变得很浓烈,不远处的小河哗哗地淌着水。
我在给一个小乞丐上药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小发。”我抬起头,见到一个少女,头戴木芙蓉,她的面孔、她的声音,皆和月色一样清凉。她在唤那个小乞丐,两人似乎是很熟的样子。
我愣愣地问那个小乞丐:“她是你姐姐吗?”小乞丐点头。那少女搀着小乞丐起身。
这月色真好啊,我想说什么,可满腹的诗书竟寻不到匹配今晚月色的话语。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娘,你头上的木芙蓉很特别。”话出口,我便后悔了。这样说会不会太轻薄?她会误以为我是登徒子吗?
她笑笑,便走了。那晚我回到行宫,脑海中总是出现那个姑娘的眼睛。她的眼睛真是特别极了。深而清冷,就像一口井。
我很懊悔没有问她的名姓。可没过两天,我又遇见了她。有刺客行凶,她救了我。流血的她就像一朵热烈的花。我一时间内心如惊涛骇浪。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热烈与清冷同在。仗义是她,疏离亦是她。她并非绝色,却带着攻击性的美。她身穿粗布衣,却带着凛冽书香。她像一团缥缈的雾,让我不由自主想去探寻。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你却能舍命救我,此等侠义心肠令人感佩。我成筠河这一生必不负你。”这是我对她最初的承诺。后来,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我心里铺天盖地地难过。
我一直视我与她的相遇为此生最大的幸运,却原来不过是一场戏。仿佛是最纯净的花园坍塌了。我很久很久都不能原谅她。宛若最珍贵的东西蒙了尘。
恢宏的乾坤殿,她看着我,眼眶含泪,就如同井水溢出:“筠河,我这一生并未负你。”我知道,我知道她没有负我。可我一旦想起她是以“算计”的方式接近我,我就会抑制不住地悲哀。或许,越是在意,越是计较吧。那些不抱希望的,反倒是能心宽处之。
星儿她或许从来不知道,我一直把她当作另一个自己。我对星空,对花朵,对飞鸟,对万物生灵,对身边的所有人,包括敌人,都是仁慈的。可我对自己总是诸多不自信、诸多苛责。
可到了我生命的末尾,我终于想明白了,也终于原谅了。我原谅了那晚禹杭的月色,我也原谅了最初的算计,原谅了我这懦弱的一生。
我接受了自己并不是个明主的事实,接受了自己不如祖辈父辈的事实。
我宽宥了星儿,也宽宥了自己。
我原本唤她“芯儿”。离人心上草,是她的名字。但她跟我说,她喜欢“星河”这两个字,她觉得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连在一起,像永恒的星空。从此,我便叫她“星儿”,叫了一生。
局势风云变幻,我从来没有看明白过。
我所有的哥哥们非死即罪。父皇终于想起了我。清风殿经历了短暂的热闹,却很快出了事。父皇和母亲在大火中丧生,我亲眼看见星儿杀了二哥,如梦幻般,眨眼之间,众人匍匐在地,唤我万岁。这样的场景,我从未敢想。
此后的十年,我一直在一种惶惑中度过。每次坐在龙椅上,我都惴惴不安。但星儿跟我完全不同。前朝后宫,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无数枕间相依的时刻,我想告诉她,告诉她我的不如意,我的无助。可我却无从开口。
我已经坐上了龙椅,下不去了。我明白,却无奈。星儿不知道,宫中每一次变故,都似将我放置在火上炙烤。我一遍遍想要逃离。金銮殿是我最大的牢。这牢狱之灾绵绵无绝期。
人这一生有很多种成功,可世间的名利客又有几人知晓,最好的成功便是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过一生。
宫廷中的事实,阴冷得让人害怕。从麒美人,到凌桃蹊,再到常攸宁,每一个女子都是娇娇俏俏地出现在宫廷,却都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难道居于万人之巅,一定要算计天下人,同时被天下人算计吗?夫妻之情,师生之谊,友人之义,君臣之契,所有的一切都撕得粉碎。那万人之巅,有什么趣味呢?我厌倦了。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若有来生,我想做个乡间的秀才。得一处茅庐,手持书卷,教稚童念书,诲人不倦。
终此一朝,无后,我始终不肯许星儿后位。她总以为我不够信任她。旁人亦是这么认为的。可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害怕我仅余的关于她的温情也被撕碎。我无法承受那样的结局。那是我最后的支撑啊。我害怕星儿得到得越多,离我与她的反目越近。所以,我不敢放手,不敢给。
灼儿拿匕首刺向我的时候,我满脑子里都是“荒唐”二字。多么荒唐的天家亲情,多么荒唐的宫廷,多么荒唐的人间事。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在我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轻松。终于不必面对这一切了。
我把最后能给的,给了星儿。这江山。这储位。
风雨十年,明月依旧在。意识涣散那一刻,我眼前出现漫天摇落的桂花,星儿笑着跑向我,口中唤着:“六殿下——”
我不留恋金銮殿的富丽堂皇。我只留恋我与星儿那些琐碎平实的瞬间。
雪夜里,我用双手捂着她的脸。秋日里,我用木芙蓉给她做胭脂。初夏,我们坐在御花园的坡上说体己话。春天,我们一起摘鲜花去小厨房揉饼子吃。
那些轰轰烈烈的好与不好,在死亡面前,反倒如浮云般散去了。
此心不恋居人世,唯见天边双鹤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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