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石坊

再见已倾城

美编室,小玉听说何方方让岳青平独立出制作同城画册,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对岳青平说道:“这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啊?要知道这是一炮而红的大好时机。”

岳青平叹口气:“我的脑袋都生了几寸厚的锈了,没一点头绪,真难啊,真希望不是我。要不,”岳青平眼睛亮了一下,“你去跟李社长说说,让这事换个人?”

小玉哼了一声:“才不去,他最不喜欢人找他,说这是社会坏风气,要遏止。”她想了想,又疑惑地问:“平姐,何副社长认识你吗?”

“认识吧。”认识到一上任就找她麻烦,还留给别人她岳青平捡了大便宜的印象。

“哦。”小玉看了岳青平半晌,再没吱声了。

历斯然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傻啊,不会推脱吗?居然满口答应。”

岳青平没有解释,纵然推脱掉这个,后面一定会有事接踵而来,她何方方不可能叫她好过。以后,见招拆招吧。

下班时,岳青平坐历斯然的车子接清儿回家,历斯然很不把自己当客人,坐进了岳青平家的沙发,身边坐着清儿,岳涵清小朋友很得意地跟他分享他有一匹小马的消息。历斯然越听越不高兴,难怪晚上家里没人,原来骑马去了。他拉着清儿,“来,我们打游戏,谁赢谁多吃你妈妈做的鸡蛋羹,不许耍赖。”两人滑到地上,一人一键盘,一边打得不亦乐乎,一边等着有人叫吃饭。结果不用想,不是一个档次,岳涵清小朋友输得没有一丝悬念,历斯然出了一口气,心里才稍稍好受点。

晚餐,岳青平做了一个油淋茄子,一个红烧肉,一个排骨玉米汤,一个虎皮青椒,一碗鸡蛋羹,相当家常。历斯然吃得很舒畅,他颇为感叹地说:“还是中国的菜好吃,花样丰富多彩,做法博大精深。你在高级酒店里听那菜名简直就不是菜名,而是一道谜语,红嘴鹦鹉,知道是什么菜么,菠菜,就说你前些日子做的狮子头,谁能想到是一团肉炸出来的团子。再看那菜,一盘盘端上来,真舍不得吃掉,那是艺术。”

岳青平笑了,她说:“你看到的是高级的酒店,花样的菜名和花样的菜式,那些东西美则美矣,却填不饱肚子,真正的吃在民间。”

她想到大学时,吃不惯食堂的饭菜,常常偷偷跑到学校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去,巷子里有一家小苍蝇馆,之所以叫苍蝇馆,是因为这家馆子又小又脏,无经营牌照,又无卫生许可证,属于非法经营的地下餐饮,像是见不得光的“奸夫□”,逢上城管闻讯出来抓“奸”,这些“奸夫□”就溜了,关上门死不出来。城管一走,他们又现身了,烧开了炉灶,扯开了嗓门。很多学生都来这里吃东西,一碗云吞面,一碗炒米粉,一屉小笼包,一盘炒田螺。油光满面且身材精瘦的小店老板,笑容可掬的肥胖的老板娘,他家的面够劲,粉够香,包子够软,田螺够辣。豪爽的学生,郁闷的学生,一个劲埋头猛吃的学生,举箸迟疑不动的学生,后来因为来吃人的太多,店里坐不下,老板就在巷子外加搭个棚,一拔一拔的人,乌泱乌泱的,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地下丢了一地廉价的卫生纸和一地田螺壳,卫生纸像极岁月中那道苍凉的白,田螺壳像极被时光掏走活力的宿命。岳青平爱极那种气氛,她总认为,生活不是诗,也不是画,容不得多精致,越精致的东西越容易破碎。精致的东西最适放在博物馆,放在玻璃窗里,供人欣赏,但生活不是理想化的观赏品,它是用来过的,它本该有着庸俗、市侩、圆滑,杂乱的一面,而这一面,本身也具有独特的魅力。

独立制作画册,她的上班时间放宽了许多,可以不去坐班,毕竟,同城的新颜旧貌不在办公室里。她想,有时间再去那个馆子坐一回,吃一回炒田螺。那家的炒田螺,是岳青平认为最好吃的一家。香而辣,火候刚好到位,捡一个,剔除上面的盖,放进嘴里,舌尖往里一探,再一吸,两腮一陷,田螺肉就卷到了舌头上,小小一团肉,并不饱肚,但那过程很磨人,让人想一吃再吃,欲罢不能。贾笑笑说,她最喜欢看人吃田螺,那过程,最媚艳,充满□,想想那柔软的舌尖,顶进田螺的洞里,勾住那团肉,那吮吸的声音,让人心驰动**,那眼神,多么专注,像在极力念着最钟情有女人。后来,她又加了一句,她最喜欢看岳青平吃田螺。岳青平一向被保护得太好,哪知道贾笑笑说的是什么,后来,和任之丰有了最亲密的接触后,再想起贾笑笑的那段话,她简直要疯掉,要知道,她在贾笑笑面前吃过多少回田螺!

天天渐渐冷了,岳青平一向怕冷,早早穿上了羽绒服,背好画夹,开始了她的同城转悠。早在大三那年暑假,她闲着无事,又放心不下爷爷,不敢走太远,就天天在同城转,二个月的时间,她几乎走遍了同城大街小巷。时隔多年,她又踏上她从前的足迹,一想到这点,她很兴奋。

同城北边有一贞洁牌坊,很有些年月了,高大的石坊刻着几个隶书大字“贞洁牌坊”,下面篆刻一篇小字,说的正是这个牌坊的由来。

一个叫童永香的女子,变卖家财,给丈夫读书,后来丈夫考上功名,娶了十房姨太太,却没将家里的原配夫人接过去享福。童永香带着儿子在家,以织布缝衣度日,却不知丈夫早已功成名就,夜夜富贵温柔乡。儿子长大后很有出息,要母亲进城,享受荣华富贵,另外要找回父亲。童永香已得知丈夫情况,不肯进城,她对儿子说,人负我,天不负我,有你足矣,再无牵挂。儿子于是放弃打击报复父亲的念头。童永香走后,儿子给母亲立一块高大巍然的石坊,亲手刻下母亲的话,“人负我,天不负我”。

岳青平看到这七个大字时,眼泪差点流出来。她欣赏童永香的豁达大度。别人可以负我,但苍天没有负我,它还是给了我很宝贵的东西。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是不是也可以说,人负我,天不负我?老天给了她一个溺爱她的爷爷,一个可爱的儿子,还有,任之丰。

她抚摸着石碑,童永香的丈夫,取十房姨太太,却不肯接回发妻,也真是极品。她记起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中国上下五千年的传统文化中,至少有三样东西实在优秀不起来,一是宦官,一是女人缠小脚,一是国□妾如云。宦官一直到清王朝下台鞠躬,才算取消。小脚的寿命还延长了几十年,至于姨太太,至今仍很盛行,岳青平听李小玉的八卦,最多的是谁家原配闹到小三小四家里去了,谁又闹婚变了,哪个明星嫩模被谁包养了。她想,毕竟谁也不是童永香,能不争不闹,她想得多透彻,几十年青春过去了,争也好,闹也好,都是独添烦恼,不如放弃,守一片净土,纵然寂寞,可算自在逍遥,假若真听了儿子的,找回了丈夫,童永香只怕活不到九十岁。岳青平感叹万分,十八岁嫁人,十九岁生子,可叹可怜可悲可赞的七十年光阴啊!

沿着石坊下铺陈整齐的一块块石砖路一直往前走,穿过两边的庄子,再前面就有一些小铺面,铺面主要经营一些小吃,或者卖些杂货,或者收购买卖古币古董,岳青平记得,在古玩店旁边,有一间茶室。果然,茶室还在,青砖碧瓦的平房,木雕窗子,木柱子。左边的柱子上飘着一面锦织,上面绣了个斗大的隶体“茶”字,还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连锦织的颜色还鲜艳如初,仿佛几年的时光从来不曾存在,还和昨天一般。岳青平打量了一番,走了进去。

茶室里坐了一些人,一边喝着茶,一边悠闲地听着小曲,指尖还顺着节拍在桌子上轻敲。听到惬意处,还跟着哼起来。岳青平悄悄在最后面坐下来。小曲不是收录机,也不是央视三台的电视节目,而是茶室正堂有个台子,台子上有个看起来五十开外的老者,脸上不着油彩,身上不着戏袍,正唱得带劲。老者后面有几人敲着锣鼓,拉着二胡,拉着三弦琴,也跟着小声哼哼。

在这里唱曲,都是自愿,想来便来,想去便去,绝不挽留,唱曲人无工资,无赞助,有时还得自带乐器。但来这里的人依然很多,上台的人水平很好,无论是唱曲的还是伴凑的,绝对是专家一级水平,大二时岳青平一个偶然的机会撞到这里,大为惊喜,她曾在这里混迹好多回。

有人在她面前放上一个玻璃杯,撒下一把茶叶,水从高处落下,茶叶由下往上翻,又从上往下翻,水跟茶叶走,茶叶随水流,一会儿,茶叶在水里从上至下结成一条错落有致的绿线,像一条路,由近至远,由浅至深,最后,由实到虚。然后泡茶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托着盘子走开了。岳青平微微一笑,将茶端到上手,仔细端祥。喃喃说,“这是一路平安吗?”

“你也可以叫做一生好走,或者好人一生平安。”从茶室的一侧小屋里走出一个老人,他叨着个烟斗,笑眯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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