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条河流


以前,这条河是我爸爸的,现在它又属于了我。

这是一条很长的河流,它从皑皑的雪山流到山下,是由无数的涓涓细流组成的,它像梳子一样,梳理了整个的山脉;它从国内流到国外,在一个三河汇聚的宽阔地方,浩荡而平静地流出了中国,成为一条很有名气的国际性河流--额尔齐斯河。

在我的爷爷一辈时,他和他的父辈们及它的儿子们,艰难而平凡地生活在鲁西南一个有铁路通过的小村子里,那时,他们没有时间和地域的观念,还没有对这条河流的认识,在趴满秧子、布满红薯的黑土地上,时而伏下身子,时百拄着锄头、弓着腰怅然地望着天的流云,思索着他们自己的生活。

这条河流原来并不属于我爸爸的。为了生活他一个人坐着火车,又接着坐上牛车,最后是背着破烂的行李卷与其它的人一起步行,来到了新疆最边远的地区,来到了这条河流的身边。当时他并没有隶属的拥有于这条河流的想法,他只有一种短崭的打算,先在这里填饱肚皮,躲过三年自然灾害后,再回到鲁西南那个他熟悉的地方。



我的父亲开始并没有拥有这条河流的愿望。他走上一条布满尘土的小路时,河流就在他的身边。他和这条河流的关系是这样的,他年轻时属于了这条河流,当他年纪逐渐大了起来,再也不想着回到鲁西南后,这条河流便属于了他。

属于他的契机,是来自于一个个生命的死亡。当时有一群与他一起坐火车来疆的老乡,因为饥饿和疾病让他们留在了这里,于是我的父亲也差一点成为了伴随他们的人,但是那些人真的走了,到了兵团团场里的第13连。而我的父亲却一身饥饿地留在了这里。

一个人属于一个地方,是有许多原因的。一种说法是他的人留了下来,和他种下的庄稼苗一样,种下了自己的根,有了自己的后代;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个人的生命要永远留在这里,留下一个黄土堆成的坟,一根无法拔走的命根,让他的后人无法离开。因此,我们想在一个地方留下一个人,只要留下他的根就算成功了。

是河流让他成为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他与哈萨克人一样,穿着厚厚的光板羊皮大衣,在野草遍地、天高地远的土地上,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新疆人。

河流让他和与他一样的人永远的留在了这里。当时额尔齐斯河的水和鱼是非常多的,这让一批恍然大悟的人知道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活命的食物是一件比理想和主义更真实的东西。当他们举着革命和英雄主义的旗帜“解放”这里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的年轻和幼稚,他们以为理想和英雄能够代替一节。当他们饥饿地趴着、他们无力地遥望远方的时候,他们知道了生存先于主义了。于是,这条河流给了他人生存的暗示。他们为了填饱肚子像渔民一样打鱼,挥动起用柳条编织的筐子,摇动着用铁丝编织的网子,或者用铁锹和木棒,采取了最原始的方式,用堵截和竭泽而鱼的办法,正是这些最古老的方法,让他们这一批人生存了下来,活了下来,并知足常乐地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



一个人有了一条河流,是一件非常伟大庄严的事情。

当然,一个人有了一条自己的河流后,可能就会有许多自己平凡的私心的想法了。我知道,我的父亲确定一生留在这里的时候,可能还不到三十岁的年龄。他没有告诉我,可能是出于个人的自尊心和面子的原因吧。他早先时候,常常要求幼小的我们要树立远大理想,一定是从自己的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如同现在从生活中总结我们自己,认真地教育我们的孩子一样。我的父亲在这个时候和年龄上才确定一个人的人生目标,在现在看来是有点晚了,但对于六十年代的那代人来说,这还是一件挺难的事情。

面对宽广的河流,面对河流两岸的一切,他没有理由不去树立自己的理想,重新确定自己的人生内容。人生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理想吧,有了理想就有了动力,于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了一条自己的小木船,这是一种用两棵干杨树剖开内芯并用三根沙枣林固定起来的船。

有了理想的日子就有了快乐的内容。他在种地浇水之外,还拥有了一张自己的尼龙网。种地是他天生的本领,这是从鲁西南带来的能力,是祖辈人用遗传留给他的本能,在那个时代里,种地是一种比较先进的生产方式,又是一种证明自己身份的标志。而渔民的本领就是他的扩大再生产,就是饥饿让他学会的一种求生的手段。

一条船和一张网,让他决定了一生留在这里,伴随这条河流了。于是他娶了我的母亲:一位地主家的上过学堂和学校,但不敢工作的小女儿。于是他有了我和我的二个弟弟二个妹妹,还有他的弟弟即我的五叔、五婶及我的堂弟堂妹。



一个人对一条河流有自己想法的时候,这属于他长智慧的时代,用现在说法就是进入与时俱进的时代了。

当然这条河流并不很在意这些人类的想法,它看到的想法太多了。从汉朝的时代起,这里就有了很多的想法了,几千年如一日,官官民民、草草寇寇、烽烽火火、吵吵闹闹、生生死死,因此,这条河流并不在意这个小人物的这个伟大的想法。



我的理想主义是很小的时代被父亲树立起来的。他想把自己并没有实现的理想与想法硬是传给我,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已经将这条河流私属于了自己和一生,并不知道一个人拥有一条河流的意义。他的年轻、他的成年、他的中年,他的老年,都在这条河流中渡过的,都是在这条河流的哺育下成长着的,他用它的水流、用它的绿色、用它的清凉、用它的透明和它的诗意,滋养了他和他的一代人。

让他生活的河流使他产生了私有化的思想。在我们的世界上,只有私有财产才能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并在私有的引诱下,人类对于创新生产和创造生命产生了一种近于狂妄的热情。私有促进了社会、促进了生产、促进了发展,因此,我的父亲们在悄悄地贮藏着他们的财产的同时,也贮藏着他们的观念,并用这种观念和理想相互在验证着、激动着、鼓励着。从历史上看,一些伟大的君主正是人们对私有制天生的热爱,利用私有狂热的动力,驱天下之人逐天下之利,推动着他们的社会发展,稳定着他们的私有的独家统治。

我的母亲有着天生的地主阶级的遗传基因,她并不热爱她的父母为她选择的男人,但她不能不热爱土地带来的改变生活的希望,她并不拒绝属于自己私有的那份感情和炽烈。时间的推移,让她慢慢地与我农民出身的父亲有了共同的孩子,然后再有了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想法,到老年时才有了爱情(请我的父辈们看到这里时别生气,我不是讥讽,而是真实的述说)。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这一代人有着天壤之别,我们是先有爱情才能有共同的语言。

他们最先是热爱土地,然后才有了热爱生活的基础,他们不是有了房子才能有爱情,而是有了爱情才有了房子。而我们现在的人,却是先看房子和财产然后再谈爱情,先看地位和权利或金钱然后才能谈婚论嫁,完全颠倒的生活态度。

这条河流让父亲和母亲产生了爱情之后,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私有制。他们将这条河流视为自己的财产,然后从这份财产中提取食物、得到快乐,并有了一串串属于他们自己的后代。我觉得,这条河流也是一片流动的土地,我们只是他们在这片地上辛勤劳动后结出的果子。



遗传真的是一种顽固的不可改变的东西。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觉得这条河流是属于我们家的,因此,这船、这网、这河、这河两边的树,都成为我们家的组成部分。我们会光着脚走上一天的路,在属于自己的领地时巡逻,发现着被人砍伐的树木,被人截取的河水,被人走过的脚印,然后再以猎人耐心和农民的认真,顽强地对待着侵入这里的人类和畜生们。

我也成为这个遗传的一个环节。我的父亲教导过我,我的母亲教导过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教导,长大一点还在教导,再大一些更教导,目前还在教导。我理直气壮地认为,我属于这里,属于我的父母传给我的这里。

一个人有了一条自己的河流,这真是一件快乐而满足的事情。

面对波形的流水,面对葱郁的树林,面对一群群花花绿绿的小鸟在歌功颂德你的时候,不知你是否还有一种帝王将相的感觉?是否有君临天下的旷达和辽阔?

拥有的确是一种快乐的事情了。



我对河流的拥有,是走出这片河流,远远望着它的时候。而不像我的父母一样,用一生去守着它。



一个人拥有自己的一生,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我知道这条河流不属于我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沮丧呀。

在准葛尔盆地边缘,有一个小小的连队,在连队的边缘生着一条长长的河流,我的父母守候了它一生,而我却无法去守候它。

这条河流本来是不属于我们的,但我们却错误地守候了它。用了一代人,又用了一代人,第一代人用生命去守候,第二代人却要用心灵去守候。

我不知道这种守候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