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峰亮出底牌,本打算会同官文以保举韩秀峰署理宜昌府,来换川东团练左右二营和火器团的胡林翼,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往下说了。
他既没答应明天去巡视鲁巷左垒,也没说不去,就这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端茶送客。
韩秀峰前脚刚走,急着等这边消息好草拟报捷折子的胡大任和王家璧便跟了进来。
听胡林翼一说,二人顿时傻眼了。
“咱们这边捷报还没递上去,他那边都打算给有功将士论功行赏。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给大人您个下马威?”王家璧喃喃地说。
胡大任忧心忡忡地说:“他是不是抢在咱们前头给剿贼有功的团目团勇论功行赏搁一边,并且他这么做也算事出有因。关键是他的圣眷竟如此恩隆,皇上居然会许他代天传旨赏赐!”
想到京里的朋友在信中说的那些事,胡林翼无奈地说:“他已开缺回乡丁忧近两年,照理说早该人走茶凉了,可依然简在帝心,可见他这个‘天子门生’并非妄称。”
王家璧嘀咕道:“要说天子门生,贶生兄,你我一样是!”
胡林翼不只是进士出身,也是道光朝时的两江总督陶澍的乘龙快婿,在京为官的时间比在此之前都没真正做官的胡大任,以及金榜题名后没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被直接分发到兵部学习行走的王家璧长,无论眼界和人脉都不是他俩可比拟的。
见王家璧不太服气,胡林翼苦笑道:“孝风兄,你我的确是天子门生,不过你我只能算先帝的门生,并非今上的门生。何况你我这样的天子门生,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就算先帝爷没驾崩,能记得名字的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胡大任深以为然:“孝风,贶生兄外放贵州时,先帝还没驾崩,今上还是皇子。加之这些年一直忙于剿匪平乱,都没机会进京觐见,从未见过天颜,皇上自然也没见过贶生兄。而从贶生兄这几年收到的那些京信上看,韩秀峰在京时却三天两头被召见,这亲疏远近可见一斑!”
提起这个,胡林翼又苦笑道:“不只是我没见过天颜,官文一样没见过。在别人看来我胡林翼是圣眷恩隆的疆吏重臣,但绝算不上天子近臣。”
王家璧意识到跟韩秀峰这样的人比官职没用,凝重地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先给官文去封信,给他提个醒,别到时候被人弹劾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栽的。”胡林翼想了想,接着道:“莲舫兄,正如你所说,韩秀峰突然搞这一出也算事出有因。要不是李续宾担心被韩秀峰抢功,这边还在草拟报捷折子他就闹得尽人皆知,韩秀峰也不会跟我来这一出。”
王家璧下意识问:“贶生兄,您是说韩秀峰也是身不由己?”
“他一样是带兵的,有功不赏何以服众,又何以让将士用命?”
胡林翼反问一句,阴沉着脸道:“他要给部下一个交代,可这么一来就把我给难住了。明儿个要是不去,他那边论功行赏的消息一旦传开,不但我湘军诸营会军心不稳,士气不振,连我湖北军务都会让他坐实‘三足鼎立’之势!”
想到韩秀峰手下的兵勇虽不多,可不但不需要湖北的粮饷,并且可密折专奏,上达天听,可具折保奏剿贼出力的有功将士,甚至跟已殉国的钦差大臣琦善、向荣一样能代皇上传旨赏赐,胡大任意识到胡林翼明天要是不去的话,湖北地界上真会多出一个“山头”!
湖广总督官文不但贪生怕死,而且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真要是让韩秀峰在湖北站稳脚跟并坐大,官文为保住红顶子一定会左右逢源,督抚之间的关系绝对会因此发生变化。
更何况湘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要是再冒出几个像蒋益澧、彭玉麟或吴坤修那样的,一定不会回江西或湖南,十有八九会投奔韩秀峰。到时候别说剿匪平乱,光内斗就会把人搞得焦头烂额。
胡大任不敢再往下想,急忙道:“贶生兄,你明天不能去,也不能让韩秀峰明天真代皇上传旨赏赐!”
“他既不是我胡林翼的属官,更不是我胡林翼的下官,我的话他会听吗?”
“他不是曾国藩,我估摸着他应该不会有跟你争长短之心,这次或许真是奉旨来援的。之所以闹这一出,不能全怪他,不妨先试着安抚安抚。”
“怎么安抚?”
“我是这么想的……”
……
剩下几把小刀、几只火镰和十几对大小荷包,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
韩秀峰一回到鲁巷左垒的“帅帐”,就让潘二把皇上去年给的赏赐之物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想想又取出花了一百多两添置却从未穿过的黄马褂,叠好放在用绒布铺的托盘上。
刘山阳笑问道:“志行,明天才用,这会儿翻出来做啥子?”
“要是没猜错,明天十有八九用不上。”
“用不上?”
“胡林翼是不会让咱们抢在他前头给有功将士论功行赏的,不然消息传开了他咋跟近万湘勇交代。”韩秀峰笑了笑,坐下道:“我敢打赌,他马上就会派人来跟咱们谈,所以得把这件黄马褂和这些赏赐之物先翻出来,让他派来的人瞧瞧我韩秀峰是不是虚张声势。”
“谈什么?”
“谈这功劳咋分,仔细想想闹成这样真怪不得我,我川东团练不但帮他解运饷银,还自带粮饷大老远来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可他们竟想吃独食,报捷这么大事不但不跟咱们知会一声,甚至嚷嚷着不能给咱们分功劳,有他们这么干的吗?”
韩秀峰冷哼一声,接着道:“光他们有手下,我韩秀峰就没有?不就是报捷吗,他们能报,我韩秀峰一样可以报!”
“他们担心咱们也报捷?”
“这是自然,要是两份捷报不一样,那他们奏请的皇上得弄清楚才会恩准。”
刘山阳提醒道:“志行,以我之见这件事你得想清楚,真要是闹起来就麻烦了,不管咋说他是巡抚,还有那么多同乡同年。你要是得罪了他,他一定会上折子弹劾你。”
韩秀峰最不担心的就是弹劾,不禁笑道:“他真要是弹劾我,那他就输了。”
“此话怎讲?”
“因为我是光脚的,他是穿鞋的。我是初来乍到,他是地头蛇。真是闹到他弹劾我,我弹劾他的那一步,皇上和朝中的王公大臣一定会想,他胡林翼一个堂堂的封疆大吏,为何总看我韩秀峰这个捐纳出身的前通政司参议不顺眼。”
“要是他会同官文一起弹劾你呢?”
“据我所知官文应该没这个胆,就算官文被他说服联名弹劾我,一样没啥好担心的。你想想,督抚联名弹劾一个奉旨前来帮同剿贼平乱的前通政司参议,一向反对重用他胡林翼的贾中堂、彭中堂、周大人、翁大人会怎么看,皇上又会怎么想。”
韩秀峰笑了笑,又胸有成竹地说:“这么说吧,朝廷重用他胡林翼并不意味着相信他,虽说京里的王公大臣不是很喜欢我,但一定会觉得有个人在这儿牵制他总比没人牵制好。”
“这么说他真拿你没办法?”刘山阳禁不住笑问道。
“谁让他树大招风呢。”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百善孝为先,在四川我是丁忧守制,得谨言慎行,要是不事事小心,搞不好就会被地方官员弹劾。但这儿是湖北不是四川,所以无需再韬光养晦。不然不光对不起不远千里跟我来剿贼的兄弟,甚至连我四川团练都会被湘军瞧不起。”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刘山阳刚回过头,就见胡林翼的幕友胡大任和严树森在陈占魁的陪同下微笑在站在门口。
韩秀峰不认识他们,刘山阳急忙介绍,潘二忙不迭沏茶。
胡大任和严树森早晓得韩秀峰能代天行赏,却不知道更没想到韩秀峰的圣眷竟恩隆到赏穿黄马褂!
湖广总督官文没这份荣耀,胡林翼一样没有,李续宾和杨载福更不用说了,他俩现在正为以文职获赐巴图鲁勇号沾沾自喜。而眼前这位早就是巴图鲁,现在更是连黄马褂都亮出来了。
胡大任心不在焉的寒暄了几句,一坐下就拱手道:“韩大人,大任奉中丞之命前来拜见,是想跟韩大人商量下报捷之事。”
“莲舫兄,报捷的事秀峰已跟中丞大人禀报过。”
“中丞大人跟大任提过,说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联名奏报的好,不知韩大人意下如何?”
“不可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韩大人真会说笑,此事为何不可?”
韩秀峰一边招呼二人喝茶,一边苦笑道:“秀峰官职低微,而且既不是湖北官员,也不是现任官员,跟中丞大人联名奏报成何体统。”
胡大任可不想让韩秀峰单独奏报,急忙道:“无妨无妨,中丞大人说无妨,还说这报捷的奏折拟好之后得请您过目,说不只是他跟您一起联名,到时候也得请制台大人一起联名上奏。”
“不合适不合适,真不合适。”
“韩大人无需自谦,其实中丞大人就是让大任跟您通过气,这事就这么定了。”
“是啊韩大人,这也是中丞大人的一番盛情。”严树森不失时机地附和道。
韩秀峰正准备接着婉言相拒,胡大任又拱手道:“再就是中丞大人觉得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韩大人您率勇壮来援,不能总这么官不官、绅不绅的,中丞大人打算会同制台大人保奏您署理荆宜施道,不知大人愿不愿屈就。”
韩秀峰没想到胡林翼竟打算保举他署理道台,心想好大的魄力,好大的手笔。
严树森以为韩秀峰初来乍到,不熟悉湖北的各道府州县的区划,不失时机地说:“荆宜施道驻荆州,领荆州、安陆、德安、宜昌、施南五府,辖江陵、公安、石首、监利、松滋、枝江、宜都等二十八州县!”
这是正儿八经的道台,要是搁三年前,韩秀峰一定会动心。
然而,现在不是三年前,韩秀峰很清楚在湖北呆不久,微笑着摇摇头。
胡大任没想到他连这都不动心,禁不住说:“韩大人,荆宜施道辖下的府县,大多是完善府县!”
韩秀峰心想我不但晓得大多是完善府县,真要是答应下来可以做太平官,还晓得你们的那位东家之所以搞出这么大手笔,一定是嫌我在武昌这儿碍事,想借此把我打发得远远的。
再想到本就在湖北呆不久,所求的本就不多,韩秀峰直言不讳地说:“二位的来意,秀峰猜出一些。中丞大人的好意,秀峰也心领了。秀峰才疏学浅,担不得此大任。”
“那……那大人究竟是咋想的?”严树森忍不住问。
韩秀峰不想跟他们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报捷的折子秀峰可以联名,明儿个亦可暂不传旨赏赐杀贼出力的有功将士,只想知道中丞大人打算啥时候攻城,攻城要不要我川东团练助攻,如果无需我川东团练帮同攻城,那就奏请皇上让外头的这一千团勇回川东。”
胡大任最怕的就是这个,因为胡林翼从未想过强攻,而皇上却不想等,三天两头下旨催促。
现在只是击退了石达开所率的长毛,武昌还在韦俊所率的长毛手里,武昌没克复之前让胡林翼怎么跟皇上开这个口?
再想到让川东团练呆在这儿,跟湘军诸营早晚又会闹出嫌隙。并且将来克复武昌那么大一功劳,跟只有千把人的川东团练分,真对不起之前所做的那么多努力,更对不起近万湘军将士,胡大任小心翼翼地问:“韩大人,要是您麾下的兄弟真想家了,大任陈请中丞大人将他们调到巴东帮同宜昌府转运粮饷如何?”
调到巴东就等于回巫山!
韩秀峰不想让那么多同乡战死在武昌城下,沉吟道:“驻守巴东,帮同转运粮饷也好,等武昌收复了再请旨让他们回老家。”
胡大任没想到除了捷报上要有川东团练的功劳之外,韩秀峰就这么点要求,想想又追问道:“韩大人,除此之外您还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想法倒是有一个。”
“大人请讲。”
韩秀峰抬头看看站在他们身后的潘二,沉吟道:“湖北贫瘠,这仗又一连打了好几年,失陷州县的钱粮就算不免也课不着,完善州县的百姓也早已不堪重负。武昌这边粮饷吃紧,要是中丞大人信得过秀峰,就奏请朝廷去巴县设个捐输转运分局,给长生个差委,让长生去巴县办理报捐事宜。”
厘金局,顾名思义是设卡抽厘金的。
而捐输转运局不只是转运粮饷军械,主要是办理报捐,也就是专门卖官、卖出身、卖恩典,跟厘金一样是维持平乱所需的重要财源。
胡大任愣了愣,下意识问:“韩大人,去外省设局办理报捐,据我所知好像没这个先例。”
“设立厘金局,设卡抽厘有先例吗,没有!”
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并且巴县情况特殊,有许多湖北商人,有许多寓居在巴县的湖北学子,我估摸着只要把折子递上去,皇上应该会恩准的。”
严树森同样没想到韩秀峰会“高举轻放”,忍不住问:“就算皇上恩准,川东道、重庆府和巴县正堂会不会不高兴?”
“你们去抢钱,他们自然不会高兴,但只要皇上恩准了他们又能说啥?”看着胡大任和严树森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秀峰之所以出这个主意,之所以举荐长生,并非想借这个机会捞钱,而是见湖北吃紧到已拖欠兵勇两个多月粮饷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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