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一片混乱。我听见沈昼的金刀打落箭雨的声音。
“沈大哥!”如雪大喊一声。内室烛光晃啊晃,我的心也随着烛光晃啊晃。“噌”,箭刺穿皮肉。转瞬沈昼的声音传来:“不!”
我自大章二十七年在乾坤殿见到他以来,他未有如此惊惶的叫声。那声音里包含着意外、悲痛和惋惜。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一次的进攻,对方总结了以往多次的经验,准备得更精心、行动更加娴熟。
他们一定是首先铺天盖地射下箭雨,让沈昼等人应接不暇。然后背地里瞄准沈昼,放冷箭。拿下沈昼,玄衣郎便是一盘散沙,无人指挥。以此推之,他们瞄准的必然还有明宇。只是,按照部署,明宇此时不在现场,他们没找到目标、无法下手罢了。
我屏住呼吸,听着外头的一切细枝末节的声音。云归奔跑出去,喊着如雪的名字。敖羽亦悲痛地唤着“妹妹——”我确定了我的猜测,是如雪替沈昼挡了暗箭。
情势紧急,众人无暇悲痛。沈昼指着暗箭射来的方向,喊着两个手下兄弟的名字,说了声:“你们去追!”而自己,依然留在此处,与屋顶上落下的众刺客打斗着。
云归将如雪抱进殿内,恰医官们皆被困在乾坤殿,张医官等几个医术高超的医官连忙过来救治如雪。只听得张医官说道:“不好!箭头有毒!”如此,便不只是箭伤了。凶手下狠了心,想要沈昼的命。只是没有人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如雪会不顾一切去为沈昼挡了这一箭。这个傻姑娘,她在我身边做暗卫积累的机警与敏锐,成全了她对心中所爱的付出。
如雪的声音弱下来,似乎是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艰难地从嗓子里迸出几个字:“沈大哥,沈大哥,你要好,好,好,好……”她竭尽全力也没能说出一句“好好的”。
张医官道:“马上用银针为敖大人疗毒!”药箱翻动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刀剑无眼,刺客一拨一拨地袭来,如雪纵是自己已然身负重伤,仍是担忧着沈昼的安全。她不放心。
我叹息一声,放下书本。人皆道,百无一用是深情。却不知,最不可解是痴心。在如雪心中,她永远都是躲在敖府梨花树后面的那个小女孩,而沈昼,永远都是那个皱着眉头,清冷自持、一身黑长袍的沈大哥。他是她从记事起便开始仰望的风景,是她满心满眼里最盛大的欢喜。对于肯为他付出生命的女子,沈昼会动容吗?他会重新审视身边这个小妹子吧。
“寂静不生,放旷纵横,所作无滞,去住皆平。”我心中默念着佛经里的句子。祈愿如雪能挺过这一关。能与沈昼在一起。了却她的心愿。万不能如南飞一般,等菜头明白过来的时候,醒悟的时候,已经晚了,带回禹杭的,只是南飞的一具尸体。两两相对,何其悲凉。
我突然想起有一回,玄衣郎向我汇报的所谓“民间谣言”,说太后陆芯儿心狠手辣,注定孤寡,克夫克子,周边人皆遭祸。当时我为此不悦,明宇说:“无稽之谈,不过是政敌的造谣,姐姐勿要挂怀。”
现在思及,不由伤感。水府的家人,唐赟,胡通,南飞,成筠河……我亲眼见到死在我面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次次鲜血,一场场离别。
愿此次我身边的人都得以保全。内室中,我双手合十。
不多时,听到一阵马蹄声。我早已叮嘱过敖羽,暗中四处散播我已经死了的消息,造成整个皇宫人心惶惶的假象。东南西北各宫门,看起来依旧森严,但实则漏洞百出。有几名侍卫假装被收买,大肆放水。让他们放心攻入,来得越多越好。
此一网,我并不想有所遗漏。
“沈昼,还有甚抵抗的意义?陆芯儿已死,大家心知肚明。小皇帝的龙椅坐得稳吗?金銮殿奏折上的字,他能认识几个?尔等趁早弃暗投明。来日,新主子进了宫,留你们一条活路!”喊话的人,竟是何烈。
沈昼喊着:“何烈!你好大的胆子!你身沐皇恩,竟敢忤逆至此!太后待你不薄,你有何不满?”何烈道:“我父亲为朝廷厮杀疆场,却遭叛徒陷害,身首异处。陆芯儿不仅不追究,还大肆封赏叛徒。如今陆明宇在朝堂上花团锦簇,谁又记得我父亲流在玉门关外的鲜血!”
沈昼道:“文死谏,武死战,为国捐躯,是武将的使命。我想,何卫将军若在天有灵,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而你背叛朝廷,附逆贼人,才会真正令他痛心!”何烈冷笑一声:“何为背叛?何为谋逆?难道陆芯儿就是干净的么?呵。金銮殿上那把龙椅,掩藏着多少龌龊?历朝历代,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多么讽刺可笑。”
“你被别人当作靶心,却还迷惘不自知,可怜可悲。”沈昼道。何烈仰头大笑:“可怜可悲的是你,沈昼,到现在仍然想着替陆芯儿卖命。尸体的味道已经传遍宫廷。识时务者为俊杰。宫门禁卫放弃抵抗者十有八九。今日,圣朝之天,已非昨日。你若仍然执迷不悟,只会为陆芯儿殉葬。”
刀箭的声音,绵延不绝。我虽身在室内,可我能想象到,外头是如何的激烈。
何烈手无兵符,带的兵都是些什么人?无非就是常三的底牌。秦皇后在时,支持成锵的老臣势力。能套出他的底牌实属不易啊,也算是为上次收拾残局的漏洞清尾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明宇该出场了。那么,明宇干什么去了呢?
呵。我算到了,常三这回绝对不会亲自出马。他已经精到了骨子里。不肯将身犯险,哪怕一丝一毫的险。这回,纵便是他断定我已经死了,但他依然躲在幕后。让何烈带着那些人冲进来。来日,这所有的一切,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知情。什么弑君?什么暗杀?统统与他无关。他是最无辜的人。哪怕玉玺到手,依然“再三辞而不受”的圣人。
他装疯的这一段往事亦会变成在妖后统治时期不得已保全自身的卧薪尝胆。被后人称颂。没错,历史是可以篡改的。他深谙此道。他自始至终都会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我揣度,现在的平西王府是暗卫最少的时刻。一来,太后死了,众人忙于应对此事,他想不到这种时刻,还会有谁有空想要他的命;二来,若要集中兵力袭击宫廷,需抽出许多得力人手,那么平西王府的暗卫必然会减弱。
兵法有一句,叫作“乘于半济”,意为,在对方渡河渡到一半的时候动手。我便要等他开始行动,行动一半了,动手。
明宇早已带人前往平西王府捉他。他想摘我的果,我想拔他的根。
他佯疯,我诈死。卑而骄之,让他尝些甜头。然后出其不意,反戈一击。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奔跑而来。是明宇来了。我不断地安慰自己,一切尽在掌控,可在一片兵戈声中,仍然忍不住忧心。
而到此时,我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终于落了地。不管乱成什么样子,有明宇在,到底是安心的。就如上次,在混乱之中,他跨马持刀,高喊着“姐姐”,救我于危难当中。将军白马在,此心复安宁。
明宇开口了:“何烈,你就那么恨我吗?”
撕破了脸,无须再伪装。何烈道:“是!我恨你!我亦恨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地与你反目!如今倒好了!陆明宇,你听着,我就是要杀了你!替我父亲报仇!”
明宇恳切道:“何烈,何卫将军对我有提携之恩,我与你有袍泽之谊,我原本待你情同兄弟,可没想到你真的听信旁人的话,误会了我。管子曰,远不间亲。我没想到我们的关系竟然被外人离间……”何烈打断他:“陆明宇,你别再装腔作势了!我早就想与你刀枪对战,来吧!”
明宇的声音带着几许悲哀,长枪划过空气,伴着虎虎的风声。
“何烈,整个皇宫都已经被包围得如铁桶一般,你,以及所有谋逆之人,插翅难飞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会信你?关齐便在军中,他时刻与我互通消息,军中并无动静,你拿什么包围皇宫?真是死到临头过嘴瘾。”
明宇叹口气:“你以为是幽州骑吗?太后是何等聪慧之人,早已算得明明白白,怎会调动我带过的兵?太后的防范做得滴水不漏。我告诉你,是离上京最近的直隶守备军。”
“怎么可能?没有兵符,直隶守备军怎敢出动?”猛然,何烈意识到了什么:“太后?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明宇击了击掌。我听到两个士兵似抬着什么东西走过来,不多时,一个铁笼子落地的声音。我知道,我该出场了。
我站起身来,清了清衣裙,机关打开,我不急不缓地往外走。
众人惊呆了。张医官带头叩首道:“太后安康,吾等之福,圣朝千秋万载。”医官们皆跟着他跪在地上,大声朝拜。
我走出门口,果不其然,见笼子里关着的,是常灵则,他的手脚皆绑着绳子,嘴上贴着封条。何烈显然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惊常灵则竟被捉来,他惊我竟没有死,他惊局势跟他想象的天壤之别。
我笑笑:“何将军,怎么?哀家没死,很失望吧?”
不可思议的情景发生了,何烈竟然手持长枪,突袭明宇!他被逼到绝境,仍然视明宇为头号眼中钉。他知道,此时不动手,日后更是一丝机会也无了。死也要拉着明宇一起死。
我一挥手:“动手吧。”玄衣郎的飞镖射向何烈。
我听到烯儿撕心裂肺的声音:“母后!”烯儿打着赤脚,疯了一样地跑过来。我大声喊着:“云归,云归,快来,把冀公主抱进去!”烯儿拼命摇头:“不,不,不……”何烈中了飞镖,从马上跌落,烯儿奔跑过去:“将军,将军——”
何烈的血染红了战袍。他看见烯儿,似乎很意外。他笑了笑:“冀公主。”烯儿的眼泪哗哗地流:“父皇死了,你不要死好不好,将军。我很难过。我活得很不快乐。如果你也死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寻一丝父皇的气息。将军。你留在人世间,陪着成烯。”何烈道:“冀公主,对不起,何烈七尺男儿,唯一做过懊悔的事,便是利用过你。如果,如果我没有背负仇恨,我一定不会……”
“不,将军,那是我自愿的。”烯儿突然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我,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母后,你命人救救何将军好吗?”
我走上前去,搂她在怀:“烯儿,你刚刚看见了吗?何烈是反贼,他在逼宫,他想杀了母后和你明宇舅舅。母后怎能放过他?国有国法,谋逆是滔天大罪,怎可饶恕?若何烈不死,岂非告诉天下人,造反可恕?”
“母后,何将军是一时糊涂……”
转瞬,她咬咬牙:“如果何烈是驸马呢?”我摇摇头。我的傻女儿。她现在哪里懂驸马真正的含义呢?她不过是想着让何烈以这样的形势躲过死罪,她不过是想抓住她以为的温暖,她不过是想填补内心早早丧父的缺口。
若干年后,史官记载:冀公主,仁宗皇帝长女,祈安太后所出。顺康初年,副统领何烈反。后欲杀之,公主求告。后不允。公主曰,以烈为驸马,何如?
这件事被传为奇事。一个只有八岁的公主,竟开口要招驸马了。
可只有我明白,烯儿,她要的根本不是驸马,她要的,是一份安全感。我没能给她的安全感。
“烯儿,别说你尚在总角之年,离婚嫁尚远。纵便是你如今及笄,选遍天下好男儿,母后也不会允你嫁给何烈。”我命云归强行抱走了烯儿。
“拿下!”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宫里所有的叛贼均被缚住。
我看着笼子里的常灵则。他眼里一片灰败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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