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黄三回来了。婉娘刚从北市买了一堆不知名的香料,正对着挑挑拣拣,一见黄三,便将在胡屠夫家捡到的虫子给他看:“三哥,你看这是什么虫子?”
黄三放下手中抱着的花草,表情甚为惊愕,用竹签翻看了一番,才沙哑着嗓子问道:“从哪里得来的?”
沫儿抢着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讲了。黄三沉吟良久,道:“这不是百足虫,是盅虫。”这种虫子虽然多足,但同寻常的蜈蚣和蚰蜒不一样。它身体更长,非扁非圆,隐约可见身体周围有甲胄类棱角。
婉娘点点头,道:“我想也是。”
沫儿叫道:“盅虫?是不是同蛊虫一样?”蛊虫,沫儿是知道的,据说端午午时,乘阳气极盛时,将蝎子、蜈蚣、蛤蟆、蛇等百种毒虫放入密闭容器中,令其相互厮杀吞食,七日后打开,剩下最后一个因吞食其他毒虫而身有剧毒的幸存者,便是蛊虫,以它制作蛊毒,一点便可使人毙命。
不过这种蛊毒,只是风闻,中原地区少见有人真这样做的。
黄三却摇了摇头,道:“不同。”盅虫同蛊虫就方法来说差不多,但更阴毒。制作盅虫,选择的是无毒的虫子,这种虫子一般啃食草叶或吸食树木汁液,并不吃肉。将这些素食虫子放在一起,却不喂食,往往会大批死去。但其中也有变异的,饿得急了便开始吞噬同类,直至最后将所有同类全部吃掉,而它的体质也会发生种种变化,这个虫子,称为“初盅”。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初盅,会被重新放入一个容器,再次厮杀的胜出者,称为“二盅”;为了使盅虫更具威力,有时还有“三盅”、“四盅”等,而最终的胜出者,方算真正的盅虫。而这些盅虫,经过几次突变,早已同最开始的虫子不可同日而语。
沫儿和文清听得毛骨悚然,问道:“这些虫子,用来做什么的?”
黄三道:“害人。”婉娘补充道:“蛊虫害人,利用的是它的毒性,但盅虫害人,却是利用虫子的习性变异,改变一个人的意志、精神甚至内心,控制被施盅者,为施盅者利用。”
婉娘顿了顿,继续道:“制作盅虫,对容器的选择也有讲究。最能发挥虫子变异作用的,是选择人体作为容器。”
——人盅。用人体做盅,培养那些虫子,制作的盅虫灵气大,戾气足,能与被施盅者合二为一,直至完全被盅虫控制。
这么说,胡屠夫老婆,公孙玉容,都是被选中做了人盅了。
文清和沫儿倍感惊怵。气氛有些沉闷,黄三一言不发地挑拣花瓣,婉娘对着一堆香料若有所思。沫儿想了想,心怀侥幸道:“没这么厉害吧?今天那些虫子,一会儿就死了。”
婉娘道:“这些虫子尚未成熟,被生生打了下来,所以还是白色透明的,要是成虫,应该是肉红色的。”沫儿一想到一大团肉红色的多足虫子在肚子里蠕动,不由得汗毛倒竖,打了个寒战,道:“要是成熟了,会怎么样?”
婉娘道:“它们成熟之后,会在肚子里相互吞食,最终能长成盅虫的,只有一条。”一个人足月生产,却生出一条手臂粗细的红色虫子,这景象实在恐怖。
文清怒道:“这谁这么缺德,将虫子养在人体内,不知道会害了多少家庭!”
婉娘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赶紧制作紫蜮膏要紧。再晚几天,只怕公孙小姐……”
※※※
制作紫蜮膏,整整用了三天时间。配料五花八门,工序繁琐,火候掌控要求极高,害得沫儿叫苦连天。
先是选择一块状如鸡冠的橘红色上等雄黄,用小锤砸成颗粒,将生姜中心挖空,四周留半指厚,以雄黄填塞,然后用挖出的生姜末把洞口封紧,置陈瓦上,用炭火培足足四个时辰,待塞入雄黄的生姜颜色金黄、脆而不焦时,取下研磨成齑粉;二斤紫草根,抖净泥土沙粒,同四两蜂蜡一起放入砂锅中文火焙炙,直至蜂蜡完全融入紫草根中,冷却后慢慢用矬子矬磨成粉末;二两新鲜核桃树皮,浸入清油十二个时辰,清油弃之不用,将核桃皮烧成灰烬备用。
雄黄可解毒杀虫,紫草则具消炎、收敛、滋润的功效,核桃皮可医治疮疖,三者相依,功效更甚。三种粉末混合,一同过筛,再取乳香、硼砂、冰片少许,混合熬过的羊脂、蜂蜡,一边小火加热,一边搅拌,直至各原料充分融合,冷却后再重新熬制,反复三次,紫蜮膏的初步工序才算完成。
这款紫蜮膏味道清凉,颜色灰紫,膏体细腻柔滑,看起来相当不错。但婉娘看了又看,眉头紧皱,显然不太满意。
黄三忙完这个,又闷头去做普通的紫粉。婉娘欲言又止,踌躇了良久,终于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三哥!”
黄三头也不抬,慢吞吞道:“毁了吧,以后碰上再做一把即可。”
沫儿急了一把抱住尚未分装的紫蜮膏:“为什么要毁掉?好不容才做好的。你看我,整整看了三天火候看得我口干舌燥的。”
婉娘白了他一眼,从怀里取出那柄桃木小剑,恋恋不舍地握了会儿,递给文清:“在炉火中煅至红透,放凉,研碎。”
原来是要毁掉桃木小剑。沫儿傻笑着放下紫蜮膏,又对小剑产生了兴趣:“这不是桃木吗?小心烤糊了。”
婉娘捶胸顿足,一脸心疼:“这是昆仑阆苑古桃。我好不容易得来这么一小段,刻了小剑用着也十分顺手,如今就这么毁了!”
阆苑古桃,传说生于昆仑之巅,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木质坚硬如铁,可避水避火,辟邪解毒,凡阴毒邪祟之物触之,即刻便化为水。
难怪桃木小剑可以撬动七魂钉,破鬼冢,伤僵尸。沫儿懊悔道:“你不早说!早说我就拿个虫子试试了,多好玩!”
文清一边煅烤,一边问道:“这个也要放入紫蜮膏中吗?”
婉娘看着渐渐变红的小剑,哭丧着脸道:“嗯,这盅虫不在人的肠道,仅仅杀死是不行的,必须以阆苑古桃的威力将其化成水才行。”
文火煅烤下,桃木小剑如燃烧了一般,发出火红的光,但形状丝毫不改。待其全部变成红色,黄三用火钳夹起放入青铜小鼎之中。婉娘心疼得不行,叫道:“三哥给我留个簪子!”黄三依言,将原本作为剑尖的那部分小心地折了下来,放在一旁备用。
剩下的大部分,趁热用铜锤捣碎,反复研磨,做成细粉,放入刚才已经熬了几次的紫蜮膏中,重新用小火加热,直至古桃粉全部融化,起锅放至微温,再用羹匙舀出装入平底敞口小瓷瓶中,紫蜮膏便算彻底完成。而留下来的古桃剑尖,黄三将其尾端用银片包了,镶嵌了一颗珍珠,给婉娘做簪子。
这次熬制的量比较大,用的瓷瓶又是最小的一种,每瓶仅比一文钱略大些,沫儿清点了下,竟然做了几十瓶,不由疑惑:“有没人买啊?做这么多?”
婉娘道:“有备无患,谁知道他们选了多少人做盅虫?”
〔六〕
天刚蒙蒙亮,沫儿便院中的说话声吵醒了。推开窗子一看,却是曾绣来了。
一个月未见,曾绣气质大变,原来的羞怯懦弱全无,眼神犀利,神情坚毅,一袭白色罗纱襦裙,将她的腰身衬托得玲珑有致,满头青丝松松地挽了个倭堕髻,装束素雅,却更加动人。
婉娘笑脸相迎:“曾绣姑娘早!”
曾绣木然道:“曾绣早就死了,我叫牡丹。”
婉娘见怪不怪,马上改了口:“牡丹姑娘要买什么?”
曾绣沉默片刻,道:“我想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
婉娘哑然失笑:“姑娘找错地方了,我这里只售卖胭脂水粉,找人请去衙门。”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显然是准备送客。
曾绣一双美目泛出泪光:“麻烦你……我知道你的本事。”那日婉娘和沫儿扮成美妆师,曾绣一眼便看出来了,却没有说破。后来见老鸨、柳五爷等的表现,虽然不知道婉娘做了什么手脚,但她显然是在帮自己。
婉娘装傻,道:“姑娘不用戴高帽子给我,我只会做胭脂水粉,其他的本事一点没有的。”
曾绣从衣襟下拉出一串珠链,道:“不管找得到找不到,这个权做定金吧。”
这一串珍珠饱满均匀,个个有拇指大小,发出淡淡的光晕,婉娘的眼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脸上盈满笑意:“姑娘要找什么人?”
曾绣垂下眼睛:“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是我……我一远房亲戚。”
曾绣生长于贫寒之家,尝尽人情冷暖,自小儿便听话懂事,性格要强。虽然生计艰难,但有爹爹和妹妹,日子也不算难熬。她原本打算,凭借一手绣工,今年开个小绣坊,让爹爹和妹妹也享一下福。没想到,曾狗子见财忘义,竟然迫不及待要将她卖入青楼,而且企图两头得利,丝毫不考虑她的将来。更过分的是,爹爹竟然打起了小兰的主意!
对于曾狗子卖女求财,曾绣由绝望到麻木,心里早已认命,只当是牺牲了自己保全爹爹和妹妹。但是小兰却不同,曾绣娘去世早,小兰一直由曾绣带大,她疼爱妹妹,绝不允许妹妹受到任何伤害。
曾绣沉默了片刻,道:“那日过后,曾狗子天天喝酒骂人,埋怨我和小兰拖累了他。我忍无可忍,自己找到暗香馆的老鸨,隐瞒身世,更名改姓,自卖自身,以两千两的身价卖身暗香馆;一千两给了曾狗子,声明与他恩断义绝,再也不是父女;一千两租置了居所安置小兰,并请了一个婆婆照顾她的起居。”凭借冷傲的气质和犀利的谈吐,加上一手好绣艺,经过老鸨的造势,曾绣一露面便被选为当月的花魁,如今已经成为暗香馆的头牌。
曾绣说得轻描淡写,语调平缓,除了提到小兰时眼神会闪出一丝温情,其他情形如同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一般,对曾狗子连一声“爹爹”也懒得叫。
沫儿一直以为是曾狗子后来做的手脚,却没料到是曾绣自己的选择。一个不足十八的小女子,竟然有如此的胆量和胸襟,也着实令人佩服。只是这条路,一踏入便无法回头,能得善终者,更是寥寥无几。但若不是伤心到绝望,谁会愿意如此呢。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沫儿不由暗自庆幸。他默默地看着曾绣,眼里露出同情、遗憾和无奈等复杂的意味来。
曾绣看到沫儿,冷冷一笑,道:“这世上,本来就是笑贫不笑娼的。如今挺好,我能养活自己,给小兰提供一份好的生活。我也算知足了。”
曾绣不想让小兰知道目前的处境,骗她说要去大户人家做绣娘,不能天天回来,只能每隔三五天偷偷去看望下她,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会差人送了去。三日前,曾绣派服侍她的小丫头去给送糕点,发现家里没人。昨日一大早,曾绣自己抽空回去了一趟,小兰仍然不在,她断定,小兰失踪了。
婉娘沉吟道:“或许是照顾她的婆婆带她出去玩儿了?”
沫儿插嘴道:“你找的那个婆婆,可靠不?不会是她把小兰拐走了吧?”
曾绣顿时泪眼婆娑:“我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个。王婆婆是我娘的远亲,人是很好的。昨天我仔细查看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我当时为了让王婆婆好好照顾小兰,送了她几件首饰,她很喜欢,也放在**并未带走。我还是不放心,昨天又专门去王婆婆家里找过,她没回去,也没人见过她和小兰。我如今这个身份……也不敢在外面多停留。”
曾绣来暗香馆时,除了那个贴心的小丫头,并未对人提起自己有妹妹,唯恐老鸨见小兰漂亮起什么坏心;曾狗子呢,她更不放心,也早已断绝关系,连小兰的住处都隐瞒着。所以小兰失踪,曾绣竟然无处求助,思来想去,想到闻香榭,今日一大早趁着暗香馆尚未开市营业,让小丫头回老鸨自己生病,溜出来找婉娘。
曾绣流下泪来:“不管小兰她是否遭遇不测,我都想知道个准信儿。”
婉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洛阳城这么大,要找个人着实太难。行了,看在你对我的信任上,我卖个人情。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人一定找到。”
曾绣低声道:“若是找到,定当重谢。”
听到“重谢”二字,婉娘的眼睛一亮。曾绣取出一串儿钥匙递给婉娘,简短道:“小院位置在德立坊清风巷,最里面的一家。若是找到小兰,烦请即刻修书到暗香馆。”咬唇沉默片刻,道:“曾绣感激不尽。”深深施了一礼,急匆匆而去。
三人目送曾绣的小轿隐入晨雾,一直一言未发的文清突然发出长长一声悲叹,闷头闷脑道:“好好一个女孩子,就这么……”
婉娘淡淡道:“路是自己选的,谁也帮不了她。”
文清听了,半晌无语,突然又道:“要不要去衙门告诉四叔?”
沫儿对老四极不信任,一口回绝:“不要!”
婉娘道:“老四不在家。我们自己去。”沫儿这才想去,老四已经好久没露面了,上次去送了信,也不见他来。
※※※
小兰已经失踪整整三天,四人不敢耽误,简单吃过早饭,婉娘让黄三去找曾狗子和王莺儿,看是否小兰去了他们那里,自己带着文清和沫儿驱车来到德立坊。
找清风巷着实费了些周折。难为曾绣,不知怎么找到这一处极为清净的所在。巷子入口极小,但一走进去别有洞天:一片椭圆形的空地,两边种植着高大的槐树和观赏灌木,中间的草丛,一侧摆放着几只笨拙的石兽,年代久远,已经风化得厉害;正中竖着一条高大的石柱,也是一片斑驳;旁边散放着青石台和石凳,还有一个小小的吊脚亭子,儿童嬉戏、玩耍都相当适宜。周围共八户人家,一模一样的门楼布局,十分对称。
小兰住的小院在最里面,三间主房坐南朝北,虽说阴凉了些,但布局极好,光线、通风都不错。挨着墙边种着一圈已经结了花骨朵的蔷薇,青翠欲滴;院中一个小秋千架,缠满花藤;一个圆形小草垛,用弹性十足的干蓑草堆砌而成,如玩具一样精致,中部是空的,刚好够一个人躺卧在里面。婉娘羡慕道:“等我不开闻香榭了,就买这么一处院子,天天躺草垛里吟诗作对,睡觉晒太阳。”
沫儿嘲笑她道:“吟诗作对和睡觉晒太阳能搭在一起吗?”文清忙道:“婉娘吟诗沫儿作对,我睡觉晒太阳好了。”
三人嘴上说笑,心里丝毫不敢放松,仔细查看。
院子里一切照旧,晾晒的衣服还挂在竹竿上。堂屋的桌子上,曾绣差人送来的点心已经变得僵硬,并未动过一块。曾兰的卧室里,被子是展开的,床头的茶渍印显示当时只喝了半杯,几样精巧的头饰摆在枕边,看着像是突然离开,未来得及梳洗。
三人又来到偏厦王婆婆住的地方。这个房间紧邻着曾兰卧室的窗子,那边一叫这里便能听到,为的是方便照应。**的被子叠成圆筒状,一个厚重的银镯子、一只小金戒指用手绢包着,放在枕头靠床里的一侧。
一切都没什么异样,沫儿丧气道:“不会是半夜来了强盗,将她们俩掳走了吧?”
婉娘反诘道:“这里距皇宫不过两个街区,巡逻最严,两个大活人,就这么被扛走了?”伸手翻开被子。
文清道:“不知道三哥那边怎么样了。但愿小兰只是去找她爹爹了。”
婉娘耸起鼻子闻了闻,突然像是发现什么似的,叫道:“过来看,这是什么?”将整个被子翻了过来。
对着窗户透过来的阳光,沫儿发现,蓝黑色的被里上,有两排淡淡的椭圆痕迹,像是人不小心吃稀粥时滴上的粥水,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来。每个痕迹相隔两寸宽,左右对称,文清数了一下,一共二十四对。
三人对视了一眼,儿乎同时叫了出来:“虫子!”婉娘飞快拿出一瓶紫蜮膏,道:“快,擦太阳穴和手心。”
很显然,这些痕迹,是爬虫潜伏或者爬过时,脚上的粘液留下的。如此大的虫子,二十四对足,几乎同人体一样长,是从哪里来的?
沫儿无声地跳了起来,嘴里叫道:“床下!床下!”文清吓了一跳,忙护在他身前。其实沫儿叫的意思是小心床下,他唯恐黑黢黢的床底下突然窜出一条张牙舞爪的百足虫来。
婉娘白了沫儿一眼,嗔怪道:“大惊小怪!”慢条斯理地将被子拿开,俯身去看床下。文清忙打起火折子。
乍看之下,床下地面上并无任何异状,但灯光的映照下,沫儿发现,地面上有无数个杂乱的点状痕迹,在火折子下闪烁出淡淡的光点,并有一些几乎捕捉不到的腥味。婉娘将手指裹上绢子,在痕迹上轻轻擦拭后,将绢子叠好收起。
文清小声道:“是……盅虫吗?小兰和王婆婆,会不会遭到不测了?”
婉娘将枕头也翻过来,眉头紧锁:“这里没有一丝血迹,也没有任何残骸。”
沫儿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房间,道:“肯定是王婆婆和小兰看到这种大虫子,吓得匆忙逃跑了,所以什么东西都没有收拾。我们去其他地方打听下吧。”
婉娘道:“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就算小兰年幼无知,王婆婆总该知道在这附近或者自己家里等着曾绣吧?两个人怎么会失踪呢?”
三人来到院中。沫儿一下子看到草垛,小声道:“会不会在草垛里?”若是院子中有虫子,这草垛是最好的虫窝。刚进来时,沫儿还想爬上去玩呢,如今连靠近一点都心惊胆战的。
文清绕着走了两圈,摇了摇头,又翻身爬上去,拨开浓厚的蓑草检查了下,道:“没有虫子的痕迹。”婉娘却只顾着打量着院子,东张西望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着由沫儿望风,婉娘和文清将整个院子和房间重新查找了一遍,除了在茅厕鸡笼里找到一些散落的鸡毛,并未有更多的发现。
三人出了院子,将大门重新锁好。看天色不早,婉娘道:“我们回去吧,见了三哥再作商议。”
沫儿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顿时觉得尿急,走了几步,见街边灌木丛花叶茂盛,嘴里道:“我去拉个尿。”
婉娘无可奈何笑道:“这么大个……娃娃,行为举止还是这么不靠谱。”
文清忙道:“我陪你一起去。”
沫儿厉声喝止:“不要来!”婉娘拉住文清,笑个不停。
沫儿穿过中间的亭子,来到对面花丛最浓密的地方,正要钻进去,只听咕咕几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沫儿哇一声大叫,扭头便往回跑。
婉娘和文清听到动静,飞跑着赶来。
花叶抖动得更加厉害。婉娘拔下头簪,将上面涂上紫蜮膏,文清从地上捡了一条树枝,护在两人身前。正严阵以待之际,扑棱一声,从灌木丛中冲出一只脏污的大公鸡,脖子光溜溜的,露出红色的鸡皮,伸着脑袋咯咯叫着,跳上墙头飞走了。
三人虚惊一场,沫儿手抚胸口,叫道:“可吓死我了!”也不敢再去小解,拉着婉娘就要走。
文清却在刚才公鸡窜出的地方蹲了下来,用棍子朝里面拨弄,嘴里道:“这是什么?”沫儿好奇心又来,小心翼翼凑上去看,原来是一块破布,但棍子捅一下,布就往里缩一下。
这些灌木丛不知多少年了,上面有浓厚的绿叶覆盖,下面是扭曲盘绕的枝干,连阳光也透不进来,光线很暗。沫儿见文清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忙道:“小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扭头一看,婉娘在一旁茫然地盯着街中的小亭,根本没注意到文清和沫儿的举动。
文清突然挣脱出来,棍子上挑着一只鞋子,甩落在婉娘脚前。葱绿色的绣花鞋,尺寸很小,显然是个小女孩穿的。沫儿还没愣过神来,文清扒开盘根错节的藤条,大声叫道:“出来吧!我看到你了!”哧哧溜溜钻了进去,只见花丛一阵剧烈抖动,文清拖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爬了出来。
小兰捂着脸,浑身颤抖,身上的青色棉睡衣已经脏得看不出纹路,枯草、落叶还有带着血的鸡毛,沾得满头满手。
沫儿拉下她的手,轻声道:“小兰别怕,我们带你回家找姐姐。”小兰茫然地睁开眼睛,又猛地闭上,嘴唇抖动,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兰除了浑身脏污、手脚冰冷,身上并无伤口,也不见有虫子叮咬过的痕迹,只是神志不清,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三人围着问了半晌,她都不发出任何声息,只闭着眼睛发抖。
婉娘无奈道:“这孩子定是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被吓坏了。”拿出紫蜮膏,飞快地擦在她的眉心、太阳穴上,又用食指和中指在她头顶百会穴上轻轻按揉了片刻,小兰表情渐渐放松,一会儿便睡着了。
〔七〕
小兰在闻香榭住了三日。这三日,婉娘又是用银针,又是用醒脑安神的香粉花露,小兰情况才有所好转,她不再往黑暗里躲,不再瑟瑟发抖,但是无喜无嗔,叫吃饭便吃饭,叫睡觉便睡觉,如同木头人一般,对那日发生何事更是问不出任何端倪来。
据婉娘说,她这是吓散了魂魄了,只剩下行尸走肉,任谁也回天无力。闻香榭目前能做的,只是送了她一瓶紫蜮膏、一盒冷香粉,让她仅有的身心凝聚,不至于让邪祟占用了肉身。
※※※
这日一大早,曾绣来接小兰。她抱着小兰哭得哽咽难言,知道小兰傻了更是心痛不已,但却并不多话,只将她这一个多月来存下的金银珠宝,连同头上戴的仅有的步摇首饰都摘了下来,全都送了婉娘作为谢礼。
送走曾绣曾兰,文清和沫儿心里都有些难受。一个如此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就这么无端端成了行尸走肉,真是可怜。而曾绣卖身青楼,妹妹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却遭此打击,更是悲惨。
黄三已经摆好碗筷,婉娘仍对着曾绣送来的一堆金银珠宝发呆。沫儿嘀咕道:“曾绣怎么不说让婉娘帮忙查下原因呢?”
文清愣头愣脑道:“怎么没求?这一堆财物,婉娘不是已经收了吗?”沫儿恍然大悟,不由佩服曾绣的聪明。
曾绣显然知道,若是明里提出要婉娘帮忙查找元凶,婉娘定然一口回绝,但如此倾囊而出,婉娘但凡有一点不忍之心,多半会努力为治好小兰做些补偿。
沫儿性格多疑,有些时候反倒不如文清大智若愚。他朝文清挤眉弄眼了一阵,伸出大拇指对文清做了个“佩服”的手势。
婉娘茫然道:“什么呀?”
沫儿不客气道:“小兰一事,你打算怎么办?”
婉娘睁大眼睛:“曾绣委托我找小兰,我已经找到了呀。还要怎样?”
沫儿最见不得婉娘装傻,老气横秋道:“那你收了人家那么多钱干吗?赶紧给人退回去。”
婉娘双手一搂,将整个包袱都抱在怀里,一副老财迷的样子,嫣然道:“送上门的钱财再退回去,可不是我婉娘的做派。”哼着小曲儿上了楼,走到一半,回头笑眯眯道:“我可没应承曾绣其他事。你们俩要是想当英雄,主动接了这件事,我也不拦着。”
※※※
给公孙玉容送去紫蜮膏已经多日,婉娘今日要去回访,本来不用这么多人去,但沫儿惦记着公孙玉容好客,定会有好吃的,非要跟来。
门房通报了好久,才见一个丫头匆地跑出来,带了她们去偏厦坐下。又等了一炷香工夫,小豹闯将进来,草草施了个礼,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便叫送客。
沫儿老大失望,忍不住道:“公孙小姐呢?她手臂上的疮疖怎么样了?”
小豹叹了一口气道:“小姐……不便见客。”看了看婉娘等关切的眼神,一顿足道:“算了,你们也不是外人,小姐心情不好,正在房间哭呢。”
下个月是于清的祖母于老太太七十寿辰,前日府里便请了一个道长来。据说这个道长法力高强,堪舆风水、查病驱邪样样在行,在皇家贵族中颇具名气,于家费了好大的人情才请回来,几件事情都算的极其准确。老太太一高兴,便将怀有身孕的孙媳妇也叫了来,说要请道长帮忙看看怀的这第二胎是男是女。哪知道长一见到公孙玉容,语气大变,直言公孙玉容今年犯太岁,克夫克祖,特别是刑克老太太,若继续留在府中,定然对老太太不利;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找一处僻静简陋之地,静修九个月,待身上戾气化尽才可重新回府。
于清同公孙玉容夫妻情深,一听便觉得不妥,当即拒绝,大家闹得不欢而散。老太太虽然没当场表态,但显然对此事深信不疑,这两日便开始哼暧,说浑身疼痛。无奈之下,今日一早,于清的母亲于夫人过来劝解公孙玉容,说为了老太太的安危,恳请公孙玉容忍着一时半会儿,搬出去避避风头。于清争执了几句,却被于夫人骂“不孝”、“只顾着媳妇儿”,公孙玉容哪里受过这般气,自己在房间里哭了起来。
婉娘听了,疑惑道:“公孙小姐犯太岁?我还是不信。”小豹性格同公孙玉容一样,眼里最揉不得沙子,愤愤道:“凭他什么鬼老道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信。”
婉娘想了一下,道:“婉娘也略懂看相,不如小豹姑娘带我去看看吧。”小豹大喜,也不通传,只管带了婉娘和文清沫儿去了公孙玉容住的北院。
※※※
公孙玉容正在椅子上抹眼泪,见婉娘进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强笑道:“婉娘的紫蜮膏好用得很,我的手臂已经好了。”一边吩咐小虎倒茶,一边伸出玉臂给婉娘看,果然已经恢复如常,一点疤痕都未留。沫儿特别留意她的腹部,发现那条黑气已经不见,气色也好了很多。
公孙玉容按照婉娘的吩咐,每隔两个时辰,便在眉心、太阳穴、天枢穴及手臂上的疮疖等处搽上紫蜮膏,并轻揉至完全吸收。刚开始时,只觉得睡眠好了些,恶心呕吐症状略微缓解。满三日后,突然一阵肠鸣,肚子微热,身体如同卸下千斤重担一般轻松,各种反胃、心慌全不见了,原先微隆的小腹也一平了下去。请医搭脉,发现并无孕气。公孙玉容只道自己误以为怀孕,并不十分惋惜,还隐隐庆幸。今日若不是心情不好,她容光焕发的样子真看不出是已经育有一子的少妇,精神气色都同少女毫无差别。
婉娘放了心,笑道:“那就好。”看着她犹有泪光的脸,关切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公孙玉容不好同外人讲家事,尴尬一笑,含糊道:“也没什么事。”
小豹早已按捺不住,气鼓鼓道:“也就小姐好脾气,如今身子刚好,小公子又年幼,还要被赶出去住到那个乱糟糟的地方,是欺负我们娘家没人吗?要我说,直接让娘家舅老爷一顶小轿接回去,大不了长期住娘家,看公子着不着急。”
小虎忙小声制止:“小豹你不要添乱了,要是这个能行得通,还用你说?”公孙玉容的眼圈儿顿时又红了,委委屈屈地坐在椅子上,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
小豹更加气愤,连说带比划道:“你是没去看,那么小一个院子,这么矮的屋檐,烂桌子破椅子,一股难闻的腥味,别说小姐这么娇贵的身子,我都受不了,还九个月不让出门,直接闷死得了。哼,公子刚才去找老夫人了,不管怎样,至少要换一个好点的院子。”原来那老道声称,为了给老夫人祈福增寿,同时消除公孙玉容身上的煞气,她必须居住得越破旧越好,给指定了一个院落,要七日后搬进去。刚才小豹陪同于清去看,发现小院极其破败,实在不是人住的地方。
小虎不无担忧道:“但愿公子能说服老爷夫人,不出去住最好。”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顾婉娘等人在场。
公孙玉容毕竟是大家闺秀,十分不好意思,喝道:“小虎小豹闭嘴!这事我心里有数,不用你们管。”小豹将嘴巴撅得老高,小声嘟哝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婉娘却听得极为认真,仔细打量了公孙玉容的五官,断然道:“小姐丰颔重颐,鼻挺面润,最是旺夫兴家,绝非克父克祖之命。”
公孙玉容眼睛一亮,道:“真的?”
婉娘正色道:“当然,婉娘看相虽然粗浅,但从不信口开河。”公孙玉容破涕为笑,接着又发愁道:“我自然信婉娘的,可是,”她伸手指指上面,撅嘴道,“我婆婆和老太太却不一定信。”
婉娘想了片刻,道:“不如这样,小豹把地址给我,我先去看看那个小院,再找魏夫人、薛夫人、卢夫人等几个同老太太相熟的给吹吹风,就说搬出去对小公子不好,说不定老太太心疼重孙子,就不让你出去了呢?”
公孙玉容一跺脚道:“要依我以前的脾气,早就不管不顾了……”公孙玉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随着成亲、有了孩子后,已经成熟了许多,早不像以前那么任性,也不忍让夫君为难。听婉娘如此说,想想也没有其他的法子,只好道:“那多谢婉娘了。”
婉娘笑道:“公孙小姐等我的好消息吧。”
公孙玉容总算又高兴了起来,吩咐小虎拿了两碟果子给文清沫儿吃。婉娘好奇道:“那个道长,是什么样子的?”
公孙玉容道:“看起来其貌不扬,个头挺高。不过他掐算了好几件过去的事儿,都算的极准,所以老太太信得跟什么似的。”
婉娘惋惜道:“可惜我没福气,要是有缘见他一面,还可请教一二。”
小豹不满道:“什么道长,我看就是个害人精,板着一张脸一点表情都没有,身上不知什么味儿,香炉不是香炉,脂粉不是脂粉的,混着一股中药味儿,哪有一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婉娘忍不住笑了,道:“小豹姑娘尽得小姐真传。”公孙玉容也笑着道:“她就是个直肠子。”
〔八〕
三人出了于府,马不停蹄赶去了小豹说的那个小院。小院在宣化坊,周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卖狗皮膏药的,开赌场的,耍把戏的,甚至还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街上招呼客人的暗娼,吓得文清沫儿不敢直视,唯恐再着了道儿。
这个小院靠里,略微僻静些,但像是废弃好久了,门前的野蒿一丛一丛的,里面更是简陋,屋檐低矮,陈设破烂,连围墙都塌得不足一人高,墙边乱蓬蓬的蓑草,狗窝一般,难怪小豹愤愤不平。
三人趁周围行人不注意,飞快从围墙坍塌处跳了进去。沫儿手做扇子,扇动着扑面而来的尘土,皱眉道:“让人住这里,还九个月不出大门,这老道也真够缺德的。还祈福驱煞,骗人的吧?”
一撮茅草从房檐下垂下来,文清嫌总碰到头,用手一拉,竟然将屋檐拉掉一片,噼里啪啦砸下来,差点打到他的脚。不由也抱怨道:“这什么破房子,好久都没住人了吧?”
沫儿狐疑道:“文清,你说老道同公孙小姐无冤无仇,为何非要让她搬到这么个地方来住呢。”
婉娘拨弄着墙根的蓑草,听了沫儿的话,回过头道:“对啊,公孙小姐搬到这里来,对老道有什么好处?难道老道看上了公孙小姐,心怀不轨?还是同她或者她家里有仇,故意寻仇报复?”
沫儿想了一下,很快嗤之以鼻:“你这两种猜测都不靠谱。”
文清挠头道:“以前也听说过,有些不良的道士招摇撞骗,故意说人家有灾,借化解之名骗人钱财。”
沫儿道:“还是不对。公孙小姐的娘家婆家又不是普通百姓,拿不出银钱,若是老道只想骗钱,钱骗到手就得了,用得着非要让公孙玉容搬出来住九个月吗?”
婉娘笑道:“好小子,继续说。”
沫儿受到鼓励,信心大增,道:“我想,或许是这个院子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必须让公孙小姐住进来,他们才能做手脚。”猛然间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没想到,呆呆地对着天空发愣。
文清问道:“婉娘,我们的紫蜮膏到底有何功效?”
婉娘道:“公孙玉容被选做了人盅,怀上了盅虫,但紫蜮膏所用雄黄、紫草、核桃皮三种主料皆是杀虫的良药,而锻造后的阆苑古桃更是辟邪神物,搽太阳、天枢两处穴道,封住最初虫咬的疮疖,使得虫子无处逃脱,三日便化成了水,为人体吸收。”
婉娘见文清仍是一脸懵懂,解释道:“或者可以换个说法,紫蜮膏中的阆苑古桃能激发人自身的潜能,使人体质增强。虫子之类的异物受其影响,难以生存。所以公孙小姐的人盅之毒便算解了。”
沫儿白她一眼,道:“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更难懂。”突然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是紫蜮膏!”
公孙玉容用了紫蜮膏,导致腹内虫子化水,身体恢复原状。这个老道,定然是见到了公孙玉容的变化,想重新植入盅虫,所以才千方百计要公孙玉容出来居住。
一说出来,沫儿顿时毛骨悚然,跑到婉娘身边,再也不敢离开分毫。
见院子一切正常,婉娘推门进去屋内。土墙斑驳,沙石满地,一角堆着一些缺胳膊少腿儿的破烂桌椅,一角放着一张破木板床,床下堆满了干蓑草,一股呛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沫儿眼尖,看到干草下面露出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像是虫子蜷缩的身体,不由大惊,跳起来叫道:“有虫子!有虫子!”
文清将破床板移开,地面上堆砌的乱草踢过去,露出一片半凹进去的黄白色骨头,安慰道:“别怕,不是虫子。估计是野狗拖进来的。”沫儿从手指缝中偷偷瞧去,见干草下一个东西一闪,又跳了起来:“在那里!在那里!”
婉娘哭笑不得,俯身一看,原来是一支崭新的碧玉簪。沫儿腆着脸过来,揶揄道:“你发财啦。”
婉娘拿出手绢,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捡起,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将剩下的干草踢一边。
干草下面,并没有预想中的爬虫脚印,只有一小节被掏去了瓤的干丝瓜,里面中空,布满黑色的丝状网络。这东西洗碗很是方便,沫儿本来想捡起来玩,却发现它紧紧地粘在了地面上。婉娘突然道:“沫儿,你想不想去吃水席?”
沫儿顿时欢呼,眨巴着眼睛央求:“现在就去吧?”婉娘笑道:“今天不行,不过我保证,七日之内一定带你去吃。走吧,先回家。”
〔九〕
回到闻香榭已经午后。婉娘见到黄三,脱口问道:“找到了没?”
黄三摇摇头。婉娘纳闷道:“一年多了,会去哪里了呢?唉。”沫儿追着问:“谁啊谁啊?”
婉娘不理他,接着问黄三:“老四呢?”
黄三沙哑道:“说是公干,只怕不好。”上次文清和沫儿专门送信到他家里,让他来一趟,可是已经半个月了也没见着人。
婉娘皱眉道:“这些人也真是不消停!”扭身去了蒸房。
灶台上正蒸着红蓝花瓣,婉娘上去就将蒸屉撤了,黄三一脸惋惜,似要阻拦,婉娘简短道:“有要紧事。”将炭火调小,把已经分装好的紫蜮膏取了三瓶挑出,放在长柄小勺中溶开,又吩咐黄三取了一把如牛毛一般细小的银针,放在紫蜮膏中淬着。
等紫蜮膏几近干涸,黄三将银针取出放凉。淬过的银针泛出淡淡的紫色,味道却淡到几乎没有。婉娘用油纸包了,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神神秘秘道:“沫儿,我带你们出去玩几天,去不去?”吩咐文清收拾了两床被子,每人带了两套衣服。
沫儿狐疑道:“鬼才信你。出去玩怎么不带吃的?”
不出沫儿所料,所谓的“出去玩”一点都不好玩。他们赶车重新去了宣化坊的小院,婉娘指挥着,将银针一根根头朝上扎在地上,仅露出半寸长,而且只布置在干丝瓜内部及其周围,上面再覆上干草,同今日刚进来时一模一样。
文清紧张道:“地上布这么多针,要是来个乞丐不小心踩到怎么办?”
婉娘一本正经道:“所以我们要住在这里守着呀。免得有人进来扎了脚。”
原来所谓的出来玩竟然是住在这里,沫儿失望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恼火道:“这么大个屋子,你怎么知道虫子刚好就来这里?”婉娘笑而不答。
接下来就不仅仅是枯燥,而是遭罪了。当天晚上,他们就住在了小院中。文清将房屋一角的烂桌椅丢了出去,将这个角落打扫干净,铺上干净的稻草,放上被子,在周边撒上一圈防虫的雄黄,便算是住处了;随随便便在街上买了几个烧饼便算是晚饭,沫儿的嘴巴撅得真可以拴一头驴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婉娘仍不肯离开,三人百无聊赖,玩了一天掷骰子。如此这般,一连三天过去,沫儿无聊得想杀人,宁愿回到闻香榭忙得如陀螺了。
第四日晚,沫儿再也按捺不住,吵着闹着要回去,婉娘却道:“好戏今晚才开始呢。”起身将住处周边撒上防虫的雄黄,又吩咐两人一定要擦上紫蜮膏,围坐在被子上,一眼不眨地盯着干草堆。
三更过后,沫儿终于熬不住了,倒头便睡。刚进入梦乡,忽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声,如同冬天天空下起了冰晶,顿时一个激灵,折身坐了起来。
文清忙将旁边的油灯拨亮。靠近后墙的干草堆一阵轻微抖动,先从中透出两条长长的触须,接着,一个碗口大小的虫子脑袋从干草中探了出来。这条虫子有二尺来长,成人手臂粗细,身体扁圆,周边有些软甲,浑身肉红色,细长的对足密密麻麻,嘴巴前的两只大螯一张一翕,嗅着空气中的动静。
三人屏住呼吸。沫儿光顾着惊惧了,几次想数清楚虫子有多少对足,都无法清点清楚。虫子似乎感觉到周围的异样,径自朝三人待的角落蠕动过来,但行之将近,又徘徊不前,伸出触角抖动良久,慢慢地转头回去了——原来它怕雄黄粉。
虫子绕着房屋在干草堆中东刨一下,西拱一下,并不往布置银针的地方去。沫儿看得起急,恨不得跑过去抓住虫子把它放在银针阵上。
虫子慢慢将干草刨开,身子蜷曲起来,头一点一点,开始吐丝。这个过程极其缓慢,看得沫儿打了好一阵瞌睡,才发现虫子在地上又织了一个“丝瓜干”。
虫子似乎累了,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又慢慢蠕动起来,扒开剩下干草堆中,将尾部探入第一个丝瓜干中,用力缩动身体。
沫儿突然明白,这些“丝瓜干”,是虫子用来产卵的茧子!怪不得婉娘将银针布在此处,就是要算准了虫子定然会来此处产卵。
就在此时,只听虫子猛然一抖,开始上下翻滚,并发出痛苦的咝咝声,不停地折过来折过去。但它毕竟愚蠢,竟然不知道换一个地方,就在那个虫茧附近挣扎,越是翻滚,被银针刺到的地方就越多,十个来回过去,虫子的后半截已经被银针刺得千疮百孔,开始滴出水样的汁液来。
婉娘一个箭步跳出圈外,拔下阆苑古桃头簪,狠狠地将虫子张大的口器钉在了地上。
虫子下颚慢慢融化,终于不再翻滚,但对足仍然不停抖动。
沫儿不敢近前。婉娘上前查看了一番,道:“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已经死啦。”恰闻洛阳城中开门鼓敲响,竟然折腾了整整一夜,三人都有些疲惫。
婉娘吩咐文清:“去于府请于清公子来。最好请他顺便叫上老夫人身边的人。”
文清很快同于清回来了,还带着一个老婆子。于清是个明白人,一见屋中的情形,便知道怎么回事,只对着婉娘连连作揖,更坚定了不让公孙玉容搬来的信心。陪同的老婆子也吓得腿脚酸软,连声念佛号,声称回去禀明老夫人。
〔十〕
送走于清,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如今公孙玉容的事情已经解决,剩下的只是善后了。
婉娘将死了的虫子拨到一边,把地上的银针慢慢清理干净。文清按照婉娘的吩咐,将所有的干蓑草推到一边,地面上只剩下两个丝瓜干一样的虫茧和那块黄白色的骨头。婉娘拿出一把小刀,将两个虫茧慢慢从地面上剔下。沫儿见今日刚织这个是白色的,而另一个里面一团团的黑丝,还有部分灰白色的丝露出来,道:“这个茧子是不是霉了?”婉娘随手拉出一根灰白色的给他:“不是发霉,是毛发。”
沫儿一看,果然是毛发。可能是虫子作茧时,顺便把裹在干草里的毛发一起织在了里面。婉娘皱了皱眉,又拿起骨头仔细看了看,将其连同虫茧一起用手帕包了,小心地装好。
文清将房间清理干净,见干草后面的墙壁上,有一条一尺来长的裂缝,便趴在地上对着缝隙眯着眼看,想判断虫子是否从此处进来,急得沫儿连忙提醒:“小心虫子突然窜出来!”
文清憨笑着起身,道:“这条缝隙透出一些风,还有些药香味儿呢。”沫儿便用硬木棍儿去戳墙壁,土块纷纷落下:“后面是不是虫子的老巢?”
婉娘喝止道:“别把房子弄坏了!”沫儿丢了木棍,同文清出了屋子,来到房屋一侧。
洛阳民居通常会在屋子两侧及后面各留一个二尺宽的过道,俗称“风道”,用于通风排水。这间破旧的房屋,两侧的风道照样,后面的风道却用一个低矮的土墙给砌上了。
文清道:“我看看这后面有什么。”一跃爬上土墙,探头看了看,道:“什么也没有。”
沫儿听说什么也没有,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嘴里说道:“那虫子平时是躲在哪儿的?”上去一看,后面风道又脏又乱,定是很久没有打扫了,只有一堆堆的烂蓑草。后面的与其他院子相连的围墙已经坍塌,露出个可供一个人进出豁口来。
果然一阵药香飘来。沫儿站在土墙上,朝对面院子张望,可惜两家院子是背靠背,只能看到人家的“风道”和对面屋子的墙壁。文清担忧道:“但愿这附近就这一条虫子。你说,要不要去提醒下附近的人家?”
沫儿想了下道:“也好。不过还是先问下婉娘。”正要从土墙上跳下,忽然一阵风吹来,一个脏兮兮的旗子飘了过来,沫儿眼尖,一下便看到旗子末端的几行字:“……神医……不孕不育……”灵光一闪,叫道:“是那家医馆!”
文清却没看到,追问道:“什么?”
沫儿别扭起来,支支吾吾道:“那家讨厌的……医馆……”两人脸都红了,沫儿跳下土墙,扭头回了屋里。
婉娘还在对着死虫子翻看,又皱眉又搓手的,一见两人进来,忙道:“文清沫儿,你们俩想办法把这个死虫子弄回家里去。”
沫儿跳到一边,埋怨道:“脓戛戛的,弄回家做什么?怪恶心的。”婉娘神神秘秘道:“听说过以毒攻毒没?这可是最好的原料。”
沫儿依然不肯近前。婉娘眉头一竖,便要发脾气,文清忙道:“我来我来,他怕虫子。”说着也不怕脏,下手将虫子残缺不全滴着黄水的躯体拎起来,放入一个麻布口袋里。
三人将屋子收拾干净,文清去雇了马车,先将铺盖行李送回闻香榭,婉娘带着沫儿绕去后面。
一走到后面的巷子里,便听到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原来今日医馆没开门,一大早便来排队的人很是失望,在那里抱怨不已。
两人挤进人群。一个粗鄙的妇人高声嚷嚷道:“别等了!神医云游去了,今天不开门了!”周围一片哗然,几个妇人叫了起来:“都等了一大早了!昨天不是好好的吗?”旁边一个瘦弱的女子闪到一边,眼里闪出泪光。婉娘拉过那个瘦弱女子,小声道:“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怎么关门了?”
瘦肉女子绞着手指,带着哭腔道:“事不凑巧,据说神医坐诊以来一天都没关过门呢,偏偏就给我们遇到了。”
婉娘安慰道:“那就明日再来。”
女子失望道:“刚小伙计出来说,不要再来了,神医去了长安,近期不会回来了。”说话之间,泪光盈盈地朝旁边一瞟。对面一个青年农夫哭丧着脸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
婉娘安慰道:“姐姐别难过,等神医回来就好。”话头一转,悄声道:“听说神医治疗不孕不育手到病除,是不是真的?”
女子心不在焉道:“正是。”眼泪都要滴下来了。婉娘却缠着不放,追问道:“具体怎么样,姐姐知道吗?”
女子强忍住心中的失望,道:“他行医时每次只叫一个人进去,不让旁人围观的。”刚才那个叫嚷的粗鄙妇人驱赶人群刚好经过,得意道:“我知道!我看过呢。”上下打量了瘦弱女子一番,鄙夷道:“你这样儿的,神医是不会给看的。”接着对周围盘桓着不肯离去的人群大声吆喝道:“都散了吧!等也白等!”
婉娘好奇道:“神医看病,难道还要选病人不成?”妇人见婉娘对她的话感兴趣,十分得意,虚张声势道:“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神医看病,都选那些白白胖胖的女子,你看看她,面黄肌瘦,先天不良,定然是怀不上的。”她又斜眼看了看婉娘,撇嘴道:“你也太瘦,不合适。”
瘦弱女子垂着头,滴下泪来。婉娘狐疑道:“治病救人,还分个三六九等不成?”妇人气急败坏道:“这租的就是我家的房子,他不让别人看,还能瞒得过我?我看到的多啦。我瞧着他就是专看那些丰腴、家世好的。”
婉娘好奇道:“这位神医,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妙招?”
妇人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偷看过他治病。他先推拿一番,再用一个小罐子放在女人手腕处,那小罐子是特制的,里面装满了各种药材,可以帮助女子调经理气。来这里三次的女子,都有了身孕啦。你说神不神?”
婉娘顿时一脸期待,道:“真的?我可真想见一见。”
妇人闪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道:“你来晚啦,人家走了。”
瘦弱女子忍不住问道:“好好的,怎么走了?”
妇人漠然道:“我哪知道?今天一大早,小伙计突然通知说神医要去云游,等我起床过来,人家已经收拾了东西走啦。散了散了!都别围在这儿了!”
周围人又是抱怨又是失望,慢慢散去。婉娘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凑上去道:“刚听姐姐说这房子是你家的,那他们走了,这房子可出租?”
妇人眼睛顿时亮了,道:“当然。你要不要租?给你便宜点。”
路边抄着手围观的一个猥琐老者道:“魏婶,刚我可说人家已经付了一年的租金,你不是答应给人留着这房子吗?”
魏婶白了老者一眼,理直气壮道:“他不租了,我这房子也不能白白放着呀。房子没人住,损坏的才快呢。”谄媚地朝婉娘挤出一个笑脸。
婉娘道:“我要先看看才能定。”魏婶一口答应,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哗啦一声打开了医馆的门。
出乎沫儿的意料,医馆中空空如也,除了残留的浓重药香,什么也没有,后面的院子连同上房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无一丝虫子爬过的痕迹。
魏婶得意道:“怎么样,我这个小院子不错吧?我今天早上狠狠地了骂那个小伙计,让他把整个院子收拾了一遍。”
婉娘伸着脖子张望:“那小伙计人呢?”魏婶趾高气扬道:“被我赶走了!”
魏婶带着婉娘和沫儿走了个遍。沫儿见院落一角放着些破旧的包裹,朝婉娘使了个颜色,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朝包裹轻踢了一脚,道:“这是什么破烂?”
魏婶愤愤道:“就这几个月,这间上房就被他们堆成了个猪窝!里面干草、毛发、破丝瓜,啥都有,一股子腥臊味儿……”说了一半,突然想到婉娘是来租房子的,唯恐他们听了不租,忙道:“不过已经收拾过了!你看看,地面都铲了一遍,多干净!”
听到“丝瓜”二字,沫儿心里一动,趁魏婶不备解开包裹,用棍子拨弄。包裹里全是干蓑草,夹杂着几缕长长的灰白色发丝,倒也干净,像是坏了的拂尘上的,沫儿随手捡了缠着手指玩儿。不过发现的两条手臂粗细的“丝瓜”还真的是去年沤烂的丝瓜干儿,根本不是虫茧。
※※※
既然没有虫子,就不用紧张了。两人借口要考虑考虑,在魏婶的挽留声中离开了小院。
解救了公孙玉容,这一顿大餐肯定跑不了。沫儿吸着路边水煎包的香味,将捡到的拂尘发丝在空中抡来抡去,撮着嘴巴道:“公孙小姐什么时候请我们去吃洛阳水席?”
婉娘躲避着甩过来的毛发,啪地朝他的手腕打了一下,趔着身子呵斥道:“拿一撮死人头发干什么?”
沫儿一愣,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怎么会……会是死人头发?”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一撮老年人的花白头发吗!手一抖丢得远远的,发出一声尖叫。
婉娘叉着腰,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和惊吓的表情,佯怒道:“我还想培养个大家闺秀呢,你瞧你这样子!方沫儿!你能不能有一丁点儿女孩的干净和矜持……”
沫儿用手捂住了耳朵,将脸扭到一边。婉娘却不放过他,猛地俯身过来,似笑非笑道:“文清要是知道你是个女孩,会怎么样呢?”
沫儿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远远逃开。这声嚎叫比刚才的尖叫更加刺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婉娘在后面咬牙切齿,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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