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风越吹越烈,雪越下越密,在天地间织成一张白网。
圣上急匆匆地赶来,身后乌泱乌泱地跟着一大群人。
殷贵妃穿着红色镶金丝的斗篷站在圣上身边。
她用手抚着圣上的胸口:“您顺顺气儿,千万别急坏了身子。”
二皇子跪在圣上的脚边,哀泣:“父皇,多年来儿臣战战兢兢,在这宫中谨小慎微地活着,从不敢逾矩半步,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究竟是为何引此滔滔殃祸?”
圣上的手气得发抖:“不是你得罪了什么人,而是有人容不得孤的长孙!”
医官细细地检查着孩子的中毒状况,峪王妃哭得凄凉不已。
有内侍搬了把椅子,圣上坐了下来。
“把那个乳娘带上来!孤要亲自审!”
那乳娘约莫30岁,身姿丰腴,一双狭长的眼。
她自知事情败露,大祸临头,却低着头,不求饶,不吭声。
“说,是谁派你来的——”圣上的眼睛寒气逼人。
乳娘仍是不作声。
“去传沈昼,叫他把锥心针拿过来。”圣上吩咐着。
那针乃沈昼独创,细如毫发,头部有一个小小的弯头扎到人身上,如小蚂蚁在爬,钩人的血肉,如锥心之痛,故而叫作锥心针。
少顷,沈昼来了,他把针一根根地插进女人的体内。
女人疼得脸色惨白,这严冬时节,额头上竟滴下豆大的汗珠。
沈昼冷冷地说:“你不说,咱们就慢慢扎,我会用内力把针逼入你的心脏,你死的时候,心脏将被扎得稀碎。”
玄离阁的手段真真让人毛骨悚然。一旁的成筠河闭上了眼,他见不得这样的酷刑。
女人疼得昏死过去。
沈昼命人提过来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去。
一旁的殷贵妃说:“圣上,看来这贱人是个硬骨头,打死她恐怕也不招。不若,命内廷监查出她的出身,将她的父母丈夫孩子都捉过来,当着她的面施刑,看她招不招。自己一条贱命不足惜,难道还想连累家人不成?!”
圣上点了点头。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殷贵妃,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不多时,内廷监查出来,这女子父母早年俱亡,嫁得一夫,生有一子,前不久丈夫病逝,婴孩也莫名夭折了,现已无亲人在世。
“看来,背后那个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了。找了个没有亲人在世的。好周全。”圣上冷笑着。
医官回禀道:“臣已为皇长孙做了周密的检查,这女子服毒已经两日了。这是药性甚缓之毒,故而,一时半刻无法察觉。但一个月后,便会毒性发作。到那时,众人只会觉得是皇长孙身体羸弱,自然夭折。幸而陆掌事懂些医术,及时看出不妥,否则,必酿成大祸。臣已开了解毒的药,现下需抓紧找个妥当的新乳娘,让她喝下解药,再通过乳汁喂到皇长孙的口中。”
圣上朝内廷监掌事一挥手:“你去办。”
内廷监掌事忙领命退下。
女人被沈昼泼了冷水,慢慢睁开眼睛。
殷贵妃凑到君上耳朵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圣上点点头,吩咐道:“兹事体大,必须查明。把瑶池殿所有的宫人,以及跟这个女人接触过的阖宫所有的内侍宫女侍卫,全部找来。孤就不信,会找不到一丝线索。”
天子一怒,势不可当。
在场的人都吓得直哆嗦。生恐灾祸延及自身。
大约半个时辰,人都带齐了,齐刷刷地跪了一院子。
殷贵妃说道:“你们谁知道什么,主动说出来,赏黄金百两。若知情不报,一旦查明,与这个贱人同罪,千刀万剐。”
一众人等顶风冒雪跪在地上。
千刀万剐四个字,比风雪更让人战栗。
圣上扫了一眼众人,这个在沙场上驰骋一生的男人杀气腾腾。
他抽出剑,一剑刺到其中一个人身上,那人登时倒地死了。
鲜血流在地上。人群喧腾起来。
这时,有个小内侍说道:“小的是瑶池殿扫庭院的,见守门的侍卫张大哥近来颇不对头,他一向爱赌钱,逢着出宫的日子,还爱喝喝花酒。故而,常常钱不够花,四处借债。近来他却突然很阔绰,问他在哪里发的财,又不肯说……”
有个侍卫说道:“守门的张侍卫跟那个乳娘有一腿!我好几次看见他们鬼鬼祟祟在一处!”
其他几个人也叽叽喳喳说起来:“对,我也看见过……”
沈昼一把揪过那个张侍卫,将他拽到人前,他此时已呆若木鸡:“不不不不,跟我没关系……”
圣上冲沈昼点了点头,沈昼开始施刑。
这厮比他的女人多了,锥心针刚下去两针,便屁滚尿流说道:“是,是马詹事,马詹事让我做的,他向我保证,一定不会被人察觉,到时候,到时候皇长孙夭折得无声无息……圣上饶命啊,圣上饶命啊……”
殷贵妃诧然道:“马詹事?可是东宫的马詹事?”
圣上大喝一声:“闭嘴!”
东宫的管家,称之为詹事,掌管太子一应大小事宜。
满宫里就这么一个詹事。
他原本以为是殷家做的,要么,就是吕家做的,或者是董氏,但他没有想到是太子。没有想到他的长子如此不堪,没有想到东宫如此失德,竟会朝一个襁褓婴儿下手。
圣上感到一阵眩晕,他害怕接近这个真相。
他站起身来,吩咐着沈昼:“将马詹事带去天牢细审。乳娘和侍卫,杖毙。”
他往门外走着,背影愈发老迈和颓唐。
二皇子突然拉着峪王妃以头触柱,沈昼忙眼疾手快去拉,饶是如此,二皇子的额角还是被碰破,流了一大摊血:“这宫苑深深,这雕梁画栋,已容不得儿臣。父皇,既是皇兄有旨,那儿全家赴了黄泉便是。”
圣上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半晌,开了口:“筠江,你不必怕。孤还没驾崩,还轮不到你皇兄有旨。你放心,这件事,孤一定给你个交代,也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是夜,马詹事被从东宫带走。
据说睡在榻上的太子被动静惊醒,慌忙出来拦阻,一个趔趄摔倒在院子里。
天牢的烛火一夜未休。
玄衣郎包围了东宫。
那晚,我拉着成筠河跌跌撞撞地从瑶池殿走出来。
“星儿。”他喊着我。
“筠河,我在这里。”我握着他的手。
“星儿,为什么大哥要害二哥的孩子。”他的嘴唇苍白。
身处天家,他不得已看到一幕幕的阴谋。
“筠河,这些都与你无关,你回去好生安歇,明儿我去清风殿给你做梅花饼。”我温和地说。
“星儿,以后我们永远都不这样算计,好吗?”他看着我的眼睛。
“好。”我轻轻地拍着他的手。
乾坤殿里,圣上坐在书桌前,不许任何人去打扰。
子时,沈昼过来回话。
我欲去掌灯。
圣上开了口:“莫点灯。”
“是。”
于是,沈昼在一片漆黑中回话。
圣上艰涩地开了口:“招了?”
“起初咬紧牙关,誓要对主子忠心耿耿。用了两个时辰的酷刑。招了。”
“是……筠源?”
“是。”
“一个孩子而已,何至于……”
“近来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皇长孙乃祥瑞之子,承天命而生。且古来曾有过皇长孙继承大统的旧例。故而,太子殿下……”
圣上摇摇头:“你下去吧。”
沈昼问道:“可需带太子殿下前来问话?”
“不必了。”
我在乾坤殿门口拦住了沈昼。
他愣了一下:“陆掌事有何贵干?”
“没什么,今晚这出戏惊心动魄,想跟沈大人聊几句。”我说。
“据沈某观察,陆掌事似乎跟六殿下走得亲近些。怎么?对太子和二殿下的事也有兴趣,还是说,六殿下示意你来问问其中详情?”
“一则,我只听命于圣上,跟六殿下只是一点子私交;二则,六殿下是什么人,沈大人阅人无数,还看不出来吗,他会干涉这些吗?躲都来不及。”
沈昼笑笑道:“那么,陆掌事想聊什么?”
“从乳娘的咬紧牙关,到乳娘孤苦伶仃的身世,到小内侍惊恐之下招出张侍卫,再到张侍卫招出马詹事,这一环一环,好缜密。可就是因为太缜密,我反倒觉得不寻常,有猫腻。”
“可如若不是你及时发现,今晚这件事便不会发生。难道这个环节,对方也能算到?”沈昼皱眉。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结论就是,没有我,还会有旁人挑起这个契机。只是由于我突然发现,事件便提前发生了而已。”
“陆掌事怀疑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我点点头。
“你凭什么这么判断?”
“我凭感觉。”我直视他的眼睛。
沈昼严肃地说:“陆掌事,查案最忌讳的,便是凭感觉。人的感觉是不可靠的东西。”
他飞身走了。
我回到房中,又将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众人的表现、细节,捋了一遍。
过了年。大章二十八年正月初五。第一次朝会,圣上颁布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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