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卿带我坐的火车,颠覆了我原来对火车的认知。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头部中枪出院后,萧弈峥带我回东北。那时,失忆的我像个新生儿一样,懵懵懂懂,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我只知道要跟着萧弈峥。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他带我进的是火车的包厢,里面一应生活措施俱全,也不完全不用跟陌生人接触。
而此时,我身处的却是普通的车厢。虽已过了炎热的夏日,但秋老虎依旧凶猛。车厢里闷热得要命。周遭也弥漫着让人隐隐作呕的汗液的酸臭味。
我在火车上呆了一日,便浑身不舒服,头也闷闷地疼。这时,我才恍然明白,这三年来,萧弈峥是将我养在温室里,与世隔绝,已然是不食人间烟火了。
而一想到萧弈峥,我的头更疼了。此时,他应该已经知道我葬身火海的噩耗了吧?他会作何反应?回想起,他紧紧抱着我,只求我别离开的萧索模样,我真是百转千回,肝肠寸断……
坐在我身边的顾长卿,许是见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静姝,是不是不舒服?”
我茫然摇摇头。
顾长卿蹙起眉,叹了口气:“对不起,跟着我,让你受苦了。一会儿,到了下一站,我再去问问有没有腾出来的包间。”
我慌忙摆手:“不用麻烦了,长卿师兄,我没事,真的没事。”
顾长卿想了想,站起身,将我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然后垫了张报纸,直接坐到了过道的地面上。
“来,静姝,你蜷着腿,躺一会儿,会舒服一些的。”
“不……师兄,你坐着,我真的没事。”
我慌忙站了起来,可麻木的左膝盖却因我猛然的动作传来一阵剧痛。我不禁“哎呦”一声。
顾长卿也站起来了,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昨天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膝盖。”我故意将伤势说得轻描淡写。
可顾长卿的神情却更紧张了。
“来,坐下,给我看看。”
他不容分说,将我按坐在座位上,又让我转过身,将两条腿放在他的座位上。他轻轻卷起我的裤子,查看左膝的伤处。
“天啊,伤口都化脓了。静姝,你该早跟我说。”他边说,边从行李里取出了一个小瓶子,和一管药膏,“幸亏我是医生,会随身携带一些药物。来,我给你处理一下。”
“不……不……我可以自己来……”
我窘迫到了极点,脸颊都发烫了。自有记忆以来,我除了萧弈峥,从没在任何男子面前**过肌肤。而此时,却是半条腿都白花花的露在外面。
顾长卿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笑着,又强调了一遍:“我是医生。”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给我处理伤口时,我同他的关系就是简单的医患关系,无须有性别的顾虑。而这样一想,我果然轻松多了。
顾长卿先用酒精帮我给伤口消毒,然后又轻轻涂抹药膏。他的动作十分轻柔。。
而我看着他,思绪忽然就飘到萧弈峥给我的手腕包扎的情景。那日,他带着懊悔,也是这般的小心翼翼。
不行,思念一旦撕开了口子,便如洪水一般汹涌而出。我竟满脑子都是萧弈峥。此时,我才发现,这个自我有记忆以来,填满我所有生活的人,原是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根本挥之不去……
不知何时,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顾长卿又慌了:“是不是被我弄疼了?”
我流着眼睛,摇头:“不是,长卿师兄,不是你……是我……我好想他……”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他得知我的死讯,定会痛不欲生的……”
顾长卿没说话,只低着头完成了包扎。然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背对着我坐在了地上。
“既然如此放不下,又何必跑出来呢?”半晌,顾长卿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带着几分怒气,“我看,咱们也别到上海了。到下一站,我便带你下车,然后再把你送回去。从今往后,你就把家仇一概都忘了吧!最好,也别记得自己是谁,就安安稳稳呆在他身边,做他的夫人!”
顾长卿的一番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让我瞬间清醒了。
我是云静姝啊,我是云行之的女儿,我身负着云家满门的血债,又怎么能在很可能就是凶手的人身边,糊里糊涂的苟且偷生呢?
而且,就算我很想相信萧弈峥,很想回到他身边,也必须要找回记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踏踏实实,心无芥蒂地与他长相厮守……
“长卿师兄……”我伸手从后面扶住顾长卿的肩膀,“对不起,是我太软弱了。从现在开始,我……我再不提他了……”
顾长卿没说话,只默默叹息一声。
火车驶过了两站,终于有空下来的卧铺。我和顾长卿搬了过去。虽然并不是隔离的包厢,但也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了。我在列车的摇晃中,迷迷糊糊,半醒半寐。
恍惚间,我又听见顾长卿一声轻叹:“静姝,是师兄没用,不能像他一样,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但,师兄尽力了……”
我很想安慰他,却没有力气开口了。我知道,顾长卿已经是在他的能力范围给了我最好的安排。他一个留洋回来的医生,怎么能跟握手半壁江山的北六省督军比呢?
而一想到萧弈峥,他的线条冷硬的脸,漆黑幽深的眼眸,便又猝不及防撞进了我的脑海。我迷迷糊糊间,又似梦见了他。
一片火光中,萧弈峥如疯了一般呼喊我的名字——一会儿是“静姝”,一会儿又是“爰爰”。他的眼睛被火光映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最后,他绝望地,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声音撕裂,几近哀求:“别离开我……求求你了,别离开我……”
“峥哥哥……”
我如呓语般脱口而出,瞬间便惊醒了。我睁开眼,看见顾长卿在对面的铺上,背对着我躺着。我不知道刚刚那句“峥哥哥”,是不是真的喊出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听见。
我使劲摇摇头,在心里命令自己——“千万不要再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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