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仪看见了穿着龙纹衣裳的成灏,伸着手想去够他,然而,被侍卫缚得紧紧的,手伸着、伸着,怎么也够不着,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进宫好些年了,君心似乎是她无论怎么使劲儿都够不着的东西。她怔怔地说着:“我是刘家的嫡出小姐,我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我是上京最好看的世家闺秀,我应该得到圣宠,圣宠啊……”
她的指甲里还夹杂了些许方才跟饶更衣打斗时撕扯的肉屑,血糊糊的,脏兮兮的。她的衣襟上有药、有口水,囫囵着看不清花纹。显然,在她疯癫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好好地照料她了。
成灏厉声道:“把林观叫来。”
不一会儿,内廷监掌事林观小跑着过来了,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御湖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已将前因后果都打听地明明白白。
“圣上,奴才方才去文茵阁查过了,是守门的那两个小内侍睡着了,这才让刘芳仪娘娘偷偷跑出来……至于饶更衣,奴才问过酒宴上与她坐在一起的钱御女,她说,一个时辰前,饶更衣说吃坏了东西,肚子疼,便匆匆离席了。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御湖边……”
成灏道:“两个小内侍都睡着了?”
“……是,奴才闻到他们的衣服上有酒味儿,约莫是趁着万寿节大庆,偷偷吃多了酒……”
成灏指着饶更衣道:“她身上这件衣裳,看着眼熟,你查一查,是从何处得的?”更衣乃九品,内廷监绝不可能往一个小小更衣处送如此贵重的华裳。
林观道:“回禀圣上,这是碧云裳,乃顺康十四年腊月,江南贡上的。一共两件儿,您将一件儿赏给了中宫皇后,另一件儿赏给了雁鸣馆的祥妃娘娘,当时,祥妃娘娘初初诞下皇长子。”
成灏点点头。他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好生安排人救治饶更衣,一旦醒转,听她说了什么话,便来回禀给孤知道。”
“是。”
他往前走几步,扭头道:“林掌事,文茵阁换几个伺候的人,瞧瞧刘芳仪现时是什么样子,成何体统。将从前惫懒的宫人送去倒夜香。”
“是。”
不论如何,成灏记得刘存曾为圣朝、为百姓出的力。纵便他因女儿之故,有过一些私心。但说到底,他是功臣,瑕不掩瑜。成灏不忍见功臣之女此番景况。
他清楚地知道,刘清漪不过是做了他人的靶子,回回如此。阖宫之中,谁是最无辜的人,谁便最蹊跷。
为什么对饶更衣下手?成灏亦明白。李虎的归来,带来关于黔中蛊兵的线索。饶更衣是黔中节度使送进宫的人。她若死了,这条线索便断了。纵便是江州那边查出一些异样,也只能是死了的人背锅。
自刘存死后,这一手接着一手,巧妙而狠辣。他耳畔无端想起严钰唱的那首清欢填词作曲的红梅调:叹风月,离愁别恨几许,苦多乐少。
成灏一路走,一路思量。
少顷,回到乾坤殿,他若无其事地与宗亲中几个远支的王爷下了会子棋。
这厢,司乐楼中。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曲声婉转,伶人们衣袂飘飘,一片热闹。
阿南坐在高处看着,身旁的宛妃时不时笑着同她讲些什么。
聆儿从外头走近来,小声地同阿南说了些什么。阿南想了想,吩咐聆儿陪她回宫一趟。她虽知道,成灏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不会往她身上疑惑,但她还是想自证清白,不教宫中的闲言碎语漫到她身上。
酉时,晚宴开。阿南穿着碧云裳,落落大方地坐在成灏身旁。
成灏道:“皇后好些日子没穿碧色的衣裳了。”顺康十三年,宫中选后之时,她便是穿着碧色的衣裳的。只是那时,是他与她串通好的。百官面前,他宣布以百灵鸟选后。阿南穿着碧色的衣裳,如竹一般,百灵鸟停在她的肩头。司礼官当即宣布中宫人选为:邹阿南。
成婚以后,她便从未穿过碧色了,倒是喜欢穿鹅黄与明黄。都是从前清欢爱的颜色。
阿南浅笑道:“方才在司乐楼,衣裳上不留神溅了茶汤,便换了身儿。”成灏不吭声,良久,道了句:“你穿碧色好。”
阿南低头,似是专心地看眼前的一碟菜。她不知他的言外之意是否说她不适穿黄,邯郸学步。
成灏忽而笑了笑:“燕草如碧丝。好看。”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华乐带着成诜、成锦、成询以及尚在嬷嬷怀里的成谅一起跪在成灏跟前儿祝寿:“儿臣等恭祝父皇万岁春秋。”
成灏笑着饮下杯中酒,看了看华乐旁边的成诜。这孩子总像是很胆怯的样子,他身为皇长子,见到父皇,却不敢抬头。
成灏唤道:“诜儿,最近都念了些什么书?”成诜道:“回父皇,念……念了《三字经》。”
“可有背熟?”
“快……快了。”
成灏道:“你皇姐只比你大了几个月,似你这般大的时候,《四书》中的句子都能背下许多了。”
成诜听了这话,越发惶恐:“儿臣无用……”成灏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下来:“孤会同先生说,多给你增些课业。你自己也要努力,将来好给皇弟们做榜样。”
“是。”
成灏一一赏赐了孩子们,尔后,似不经意地向坐得离他不远的祥妃问道:“灵雁,孤记得你也有一件同皇后这一样的碧云裳,怎么总也没见穿?”
祥妃笑道:“回圣上,那件衣裳臣妾穿着不大合身,恰嫂嫂喜欢,便送予她了。”
“哦?原来是送给了孔夫人。”
一旁的孔良眉心跳了跳。窦华章与那黔中节度使韦承有些来往,莫不是饶更衣身上那件碧云裳真的是窦华章送出去的?
成灏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祥妃。祥妃是个憨厚的人,守着一双儿女,本本分分,从不与宫中的是非相连。至于孔良,李虎的回归也证实了他的清白。可为甚事情兜了这么多圈子,总能跟孔府沾上点边?
所谓春花秋月,秋天的月最是好。一阵空灵的乐声响起,内廷监推出莲台,严钰又跳起了那支观音舞。这是她第二次跳这支舞,成灏并没有第一次看的时候那样欣喜、赞叹。
他看着那莲台,似乎舞姿飞跃旋转间起了一阵白雾,白雾包裹了美人。
舞毕,成灏照旧唤了声:“赏!”
严贵嫔从莲台上一步步走下来,婉转谢恩。
晚宴散去后,成灏回了乾坤殿。
不一会儿,小舟把乐芳仪带进内殿。龙涎香的味道浓郁极了。乐芳仪行罢礼,笑问道:“圣上,您怎么没去鸣翠馆,反把臣妾叫来了此处?”
“孤有话问你。”
乐芳仪的笑容渐渐地脸上散去。
“半个时辰前,内廷监来给孤回话,说饶更衣醒了,说了一些事,让孤很意外。”
乐芳仪低头,拭泪道:“姐姐说什么了?臣妾那会子听到姐姐出事的消息,心里挺难过的。臣妾与姐姐同时进宫,相交甚好,万万没想到姐姐在这喜庆的日子受此无妄之灾……”
“万万没想到?”成灏笑了笑,“孤倒觉得,你想得到。”
乐芳仪连忙跪在地上:“圣上是何意?臣妾不明白。臣妾今儿一整天都未曾见过饶姐姐啊……”
成灏起身,一步步走近她。低着头的乐芳仪看见成灏的龙靴上有些许的尘埃,她心内忐忑。她不知道饶更衣到底说了些什么?那苗女竟如此命大,竟然没死,还能说话。明明提前做了许多手脚啊,碧云裳的内衬里,还缝进了不易察觉的毒药,无色无味。按预计,她绝无生还的可能啊……
成灏居高临下道:“那首《红梅飞雪》是谁教给你的?”
“司乐楼的莫伶所教。”
“乐卿是孤心喜之人,亦是这后宫之中晋封最快之人,来日前途,不可限量。许多事,孤知道,寻本溯源,你是无辜的,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说出来,便与你无关。”
成灏伸手,将她拉起来:“难道,你想自己咬紧牙关,给他人陪葬吗?”
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盛宠,以及素日对严贵嫔的忌惮,在这一刻通通萦绕在乐芳仪的心头。
月色从窗口洒进来,阴森森的,成灏凑到她耳边说:“刘芳仪疯了,饶更衣死了,那么,你觉得你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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