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瑞殿,自五皇子被狼咬后,寂静了许多。如今,来到这里,依然富丽堂皇,却多了一丝沉郁的气息。
还未行册封之礼,我仍穿着乾坤殿的掌事宫女服侍。
高太后躺在榻上,董娘娘给她扇着扇子。我恭敬地行了叩拜礼。高太后不理会我,只是眯着眼睛跟董娘娘说着:“其他人都不中用,盈香,还是你打的扇子不急不慢,正好儿。哀家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得你啊。”董娘娘婉顺答道:“那臣妾就给太后打一辈子的扇子。”
半晌,高太后似想起来什么,问仍跪在地上的我:“圣上派你来做什么?”我压低了声音,再次伏地磕了个头:“特来告知与您,先帝昨晚驾崩了。”
闻听如此,高太后猛地坐起身来,睁大眼睛:“什么时辰的事?”
“约莫亥时。”
“崩于何处?”
“清风殿。”
高太后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哀痛。或许她与圣上曾有过许多龃龉,然而此刻,她跟普天下所有失去儿子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分别。她的每一条皱纹都向下耷拉着。两行老泪从浑浊的眼角流出,打湿了她竭力修饰的脸庞。
“亥时,哀家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估摸着是出了事,可哀家以为,他这一生经历过那么多事,他会处理妥当的。可没想……竟是如此。原来哀家的儿子,也老了。”她的满头银丝颤颤巍巍。她在做妃嫔时,用尽一切办法,给自己的儿子谋了太子之位。却从守寡伊始,就跟儿子闹不痛快。几十年了,母子俩表里一片和谐,内里都想压着对方一头,就这么较着劲。
“太后节哀顺变。清风殿失火,乃意外。相关人等,已被处置。”我回禀道。
“意外?”高太后冷笑一声。
“哀家在这宫中一辈子,分得清什么是意外,什么是有意为之。”
太后缓缓地坐下,董娘娘连忙递上热毛巾,太后接过,擦了擦脸。复又重新躺在了榻上。她平静了下来。
“新君是谁?”
“先帝生前留下旨意,命六殿下登基。”我轻声回道。“哦?是吗?”高太后问了声。一旁的董娘娘愣了愣,手中的扇子停了。
高太后命道:“继续。”“是。”董娘娘回过神,继续打着扇子。
“死了不少人吧?”
我扬声道:“新帝登基之后,您就是太皇太后,依旧在这萱瑞宫中居住,是这宫中最尊贵的人。”她看了看我:“哀家记得你是乾坤殿的掌事宫女,如今由你来告知我国丧之事,看来,你是站稳了队。”
我低头,一声儿也不言语。
她接着说:“小六那孩子不声不响,我倒是小瞧了他。”这时,董娘娘开了口:“请姑娘告诉新君,我们母子是恭顺之人,丝毫没有异心,只求在宫中有个活路就行。”她改口改得真快,倒是个极有眼色的人。
我笑笑道:“娘娘您多虑了。新君登基,您就是太妃,是长辈,他定会孝养于您。至于五殿下,他是陛下的亲兄弟,至亲骨肉,且是先帝亲封的正经八百的王爷,自然是极尊贵的。”
董娘娘点点头。
我再次向二人行了个礼,告了退。
转身走到门口,高太后问道:“新朝初立,你在哪里当差啊?”
“臣妾是圣上的妃嫔。”
这位浸**朝政多年的老太后笑了两声:“千算万算,唯独漏了小六。不想小六竟能……”
董娘娘轻咳两声。高太后道:“你不用怕成这个样子。小六不是老二,他不会把你我如何。”
从萱瑞殿里出来,宫中已成了一片白色的海。
各宫都已得到了消息。
棠梨院中,殷贵妃哭得地动山摇。
“圣上,圣上啊……”
我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她的身后:“你该哭的,是先帝。当今的圣上,正好好儿地在前厅与众大人们议事。”她用手指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起子小人,害死了圣上!昨晚我都看见火光了,本想派人过去看看,却被御林军拦得死死的。说!是不是你们烧死了君上!”
我摇摇头。这个女人哪,在宫中待了近十年,都没学会管好自己那张嘴。
她扑上来,揪住我的衣领:“我要去金銮殿上哭君上去!反了天了。由得你们胡闹。什么猫啊狗啊的都敢坐龙椅?笑话!我们殷家世代忠良,怎能忍见皇室罹难?我马上修书让我哥哥带兵从云贵赶回来,治一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旁边的内侍非常识眼色地把她从我身上扯开。
我笑笑道:“殷太妃,你还是放过殷将军吧。守边大将无诏回京,等同谋逆,恐怕殷将军还未到直隶,就被斩首了。”“你——”她指着我,又一次想扑上来。
我示意内侍们拿绢将她的嘴堵上。
我吩咐旁边的人:“殷太妃因悲伤过度,骤然病倒,故而无法出席先帝的葬礼,你可明白了?”
“明白。”
“将七殿下从棠梨院接出来。他是圣上的兄弟,焉能与疯妇一处?送到董太妃那里,由董太妃教养吧。”
“是。”
一个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我一看,正是小发的哥哥,菜头找来的内应,从前替二皇子联络棠梨院的人,瑶池殿的扫地内侍。他看见我,便说:“陆掌事,吴贵妃自尽了!”
“什么?”
我大踏步地走到瑶池殿。果见吴贵妃躺在**,峪王妃在一边哭着。
吴贵妃是吞金而死。
我在宫中一年,只见过吴贵妃寥寥几次。她很少露面,充满了神秘感。宫中诸人说她疯傻,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二皇子的执念,很大一部分,应该与他的母亲有关。她蓄势待发,原指望自己的儿子能一举拿下皇位,吴家能够扬眉吐气。
不承想,事败。她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力量了。
“我会向圣上进言,厚葬吴贵妃,以贵太妃之礼。”我向峪王妃轻声说道。
她仍是哭着。这个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大事来临,只知哭泣。她抱着她的儿子,对我说道:“只愿圣上,能留炽儿一个平安。”“那是自然。”我点头。
瑶池殿院中的槐花落了。门口的竹林,还是那片竹林,依旧苍翠。我似乎听到成筠江跟我说:“要么,做本王的女人,要么,做本王的敌人。”我做了他的敌人,在最后一刻,举刀杀了他。
数百日的光景罢了,瑶池殿还是那个瑶池殿,宫中却已改天换日。
丧仪威严而庄重。因成筠河成了新帝之故,姜娘娘以“圣母”之名,得以被奉为后位,安置在先帝身畔。两广总督邬启进言,姜后诞育圣上,功在千秋社稷,灵位应在无子无女的赵后之上。
成筠河怒而斥之:“阿谀奉承之徒!赵后,乃早年间皇祖指婚,作配皇考。虽无子,早逝。但她乃皇考原配嫡妻,孤之嫡母,在祖宗礼法之上高于姜后。孤初初继位,怎能行此悖逆之事?邬卿此言,是要置孤于不忠不孝不义之地!”
邬启慌忙磕头。眼前的新帝没他想得那么草包。他只是仁义,不是糊涂。
办完了丧事,一群大臣在尚书房商量着新君的年号。
经过一番商议,定了年号为:长乐。
成筠河从尚书房出来,已经很晚很晚了。
月亮升起,又淡了。我掌着灯,在尚书房门口的长廊等着他。
他熬得眼里全是血丝。看见我,他笑笑道:“星儿。”
“圣上。”
他将头靠近我的耳边:“以后无人处,你还叫我筠河。我喜欢听你叫我筠河。”
我一愣。他跟我,没有称孤。
“星儿,以后咱们私下里,我就不称孤。因为有你,我便不孤独。”
“筠河。”我看着他。
“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的。”
我点头。这一刻,我又有了从前的感觉。我跟成筠河是亲近的,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吴贵妃自尽了。我想让你收养炽儿为义子。”
他似乎很诧异:“我还以为你会劝我斩草除根。”我摇头:“新朝初立,恩威并施,奖罚并行,才能张弛有度。宫廷对外宣称,二皇子是火灾意外身亡。何况,炽儿是先帝的长孙。咱们得善待炽儿,方能堵天下悠悠之口。”成筠河点点头:“听你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我让人给你定做的耳环。你总戴那一副,我看都旧了。”
“这几天大事情这么忙,你竟还惦念这等小事情。”我挽着他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衣袖上。
夜里的风将我额前的头发吹乱了些许,他伸手替我捋了捋。我摸了摸耳朵上的水滴耳环:“不过,我耳朵上戴的这个,是我母亲生前给我的,我戴了好些年,未曾取过,习惯了。”
他打开盒子,冲我笑。盒子里,是一对繁星耳环。每一串上都镶嵌着许多颗小星星,用精致的宝石做成,闪着光。
“这是星河。”此刻,成筠河的声音,像这温柔的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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