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听着严芳仪说完这句话,心底深深为这个外甥女的转变纳罕。他记得从前未入京时,她虽比寻常闺阁女机灵些,但远没有现时多智,多智地让柳元觉得有些阴沉。看来,她话语里故意遮掩的那一段淮河落难的经历,的确不同寻常。
柳氏将自己从宫外带来的物品摆到桌上,笑向严芳仪道:“小钰,你离家这么久,好久没吃过家乡风味了吧?母亲临行前特意命家中老仆给你准备的。来,快尝尝。”
严芳仪瞧着那些东西,零零碎碎的,皆是吃食。她走上前,笑道:“其实,圣上专门让御膳房找了两广的御厨,为蒹葭院奉膳。女儿不拘想吃什么,都能吃得到。东西尚是其次,珍贵的是母亲千里迢迢惦记女儿的心。”
柳氏打开一包晒干的桂圆,拿出一颗,递与严芳仪口中。严芳仪嚼着那桂圆,柳氏伸手摩挲着她的发。母女俩一番亲密形态,好似严芳仪尚在闺阁之时。
“母亲,不如你们就都留在上京吧。女儿一个人在此处,时时觉得少些牵绊。”
柳氏道:“母亲也想留在上京,可你父亲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总惦记着衙门,惦记着衙门里的事务。”
母家得力,亦是后妃在宫里的腰板与底气。严芳仪道:“女儿想想,这两天找个由头,不着痕迹地在圣上跟前儿提一提,看能否将父亲调职。父亲在上京一样可以为圣上办差。”
“娘娘千万莫要如此。”柳元道:“姐夫最不愿旁人说他沾皇亲之光。娘娘若求圣上调他的职,他若知道了,非得大怒不可,说不定还会跟娘娘闹一场。届时,传到圣上耳里,还以为娘娘怀着龙胎,失了分寸,对尊亲不敬不孝。娘娘跟别的妃嫔比,最要紧的便是得圣心,千万莫失了圣心啊。”
还有一点柳元没说出口但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一点就是,严瑨那个人心中的规矩太多、准则太多,离得近了,倒是束缚了。
严芳仪想了想,道:“舅舅说的是。”柳氏笑道:“我儿,巧得很,你舅舅月初倒是接到衙门里的调令,要到上京任中牧监。以后,你舅舅在上京,还能帮着你见见事、出出主意什么的,娘也放心。”
中牧监,乃下六品,掌群牧孳课之事,属太仆寺。说白了,就是养马的。不过舅舅从前是个七品地方官,如今调到上京做下六品,已然算是升迁了。
正说着,门外的内侍通传:“宛妃娘娘到——”宛妃一身杜鹃色的棉服,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笑声老远就传了进来。
“今儿是妹妹的好日子。母家人进了宫。皇后娘娘惦记着妹妹呢,命本宫送给些东西来给严老夫人。”
严芳仪与柳氏姐弟皆起身行礼。
宛妃身后的宫人们端进来不少珠宝翡翠等物。其中一尊玉白菜,晶莹剔透,色泽碧绿,一看就价值不菲。严芳仪忙谢恩道:“谢皇后娘娘赏赐,谢宛妃姐姐辛苦跑一趟。”
宛妃笑着打量柳氏夫人,道:“本宫常想着,世上怎么有妹妹这般标致玲珑的人儿,今日见了老夫人,便明白了,原来妹妹有个如此美貌的母亲。正所谓,什么样的藤,开什么样的花儿。”
一番话说得柳氏眉开眼笑。她从桌上拿了几包吃食,双手奉上:“娘娘谬赞,折煞臣妇了。臣妇从家乡带来的一些特产吃食,娘娘若不嫌弃,臣妇便送予一些给娘娘吃,尝尝南人的风味。”
宛妃命身旁的宫人翠喜接过,颔首:“本宫这厢谢过严老夫人的心意。”
宛妃走后,柳氏夫人摸着那玉白菜,笑向严芳仪道:“你有了身孕,宫里头的人对你都客气得很,连带着母亲也沾光了。”
严芳仪瞧着宛妃的背影,想着,皇后与宛妃还未曾对她如此示好。特别是皇后,她犹记得六月间在蒹葭院,她与皇后的那次冲突。皇后如今命人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当真是中宫大度,与她冰释前嫌了吗?还是,以送礼为由头,想来探探她母家的人?
母亲与舅舅走后,严芳仪躺在软榻上,芩儿递上手炉。她小憩了一会儿,稀薄地做了个梦。
她落入淮水之中,冬日的淮河水凉得刺骨。她在水里屏住呼吸,不敢吭声,唯恐岸上的凶手没走。最终,体力不支,昏倒了。她以为自己芳魂一缕,命丧此地。可竟不曾想,她被人救下了……
画面一转。富丽堂皇的花船,精美的雕饰,鲜花的味道萦绕在鼻端,一个擦着胭脂的圆脸妇人笑意盈盈地瞧着她。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妇人说:“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我要去上京……”
妇人笑了:“我救了你,你得报恩,什么时候在这花船里为我赚够了银两,我自然会放你走。”
她挣扎起身,往外走。几个彪形大汉如山一般,拦住她的去路。
淮河的水,浅吟低唱。晨曦微风拂面之时,晌午霞光映水之时,黑夜繁星闪烁之时,她或是抱着琵琶弹唱着,或是穿着彩衣舞动着。
丝竹悦耳,莺歌燕舞。她心里无一日不孤独,无一日不想逃离。只有花船里那只会说人话的鹦鹉,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它学会了她常常念的那首诗。沉舟落难,天涯北望,淮河花船,朝暮歌阑……
更漏声响,手炉“砰”地掉在地上,严芳仪起了身。
她不觉走到檐下,瞧着那鹦鹉。鹦鹉也在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看到鹦鹉的眼里有泪光。
忽听内侍报:“圣上到——”成灏头戴龙冠,一身宝蓝色的披风,从外头大踏步地走进来:“风口儿冷,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严芳仪行过礼,笑笑:“臣妾瞧鹦鹉呢。”
成灏走到殿内,半躺下,似乎倦极了:“阿湄,唱首曲给孤听吧。唱那首《西江月》。”
蒹葭院似乎是他理想中的水中央,藏着他心底的隐秘角落,在极困极乏的时候想来寻觅的一晌欢愉。
严芳仪俯身,唱着:“东阁诗情易动,高楼玉管休吹。北人浑作可花疑。惟有青枝不似……”
他不愿意她是她,而愿意她是另一个人。
她知道。
用过晚膳,成灏闲道:“今儿回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带了几个良家子到上京,说是充斥后宫。”
严芳仪柔声道:“多一些姐妹伺候圣上,这是好事。”成灏想了想,起身:“孤一时还没想好,去中宫与皇后说一说。”还未走到门口,见皇后宫里的聆儿慌慌张张地来了。
“圣上,圣上,不好了——”
成灏道:“何事?”
“皇后娘娘吃坏了东西,中了毒,嘴唇青紫青紫的,医官们过去,开了不少催吐的药,方略略好些,您快去瞧瞧吧。”
成灏连忙往凤鸾殿去。果然,阿南虚弱地躺在榻上,一旁的宛妃面有愧色。
成灏问道:“怎么回事?”宛妃跪在地上:“臣妾有罪,臣妾真的不知从蒹葭院拿回来的东西竟然有毒,还拿来送予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随手拿了,吃了几口,不想,竟……”
“蒹葭院?”
宛妃点头:“今日严妹妹的母家进宫,皇后娘娘命臣妾送些礼物过去以表心意。严老夫人拿了些吃食给臣妾……”
阿南道:“罢了吧。无大碍。本宫性命无碍。莫要计较了。”宛妃向成灏磕头道:“东西是臣妾拿给皇后娘娘的,臣妾有罪,但臣妾一定要将事情弄明白……不能稀里糊涂地……”
成灏眉头紧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当宛妃带着一众侍卫到蒹葭院时,严芳仪诧异道:“深更半夜,姐姐有何指教?”宛妃道:“今日本宫从蒹葭院里拿走的食物有毒,特向圣上请了旨,来蒹葭院搜宫。”
严芳仪冷笑道:“姐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吃食怎么可能有毒?母亲从家乡带来,妹妹自己也吃了几口。若果真有毒,妹妹怎么安然无恙呢?姐姐如此拙劣的栽赃伎俩,就不怕圣上知道了怪罪吗?冤枉妹妹是小,吓到了龙胎,姐姐担待得起吗?”
宛妃笑笑:“妹妹,既然无事,姐姐搜宫,又怎么了?妹妹你怕什么?证明你的清白,不好吗?”她凑近严芳仪:“否则,谋害中宫的罪名,本宫担不起,妹妹你,也担不起。”
转而,她向侍卫们一挥手。侍卫们冲进了蒹葭院,每一个角落,仔仔细细地翻查。
严芳仪面色煞白,她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宛妃查检母亲从家乡带来的吃食是假,中毒不过是苦肉计而已,她想趁机细细搜蒹葭院才是真。
半炷香的工夫。宛妃身边的翠喜便从蒹葭院掌事宫女芩儿的床底下,翻到几个小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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