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江浣碧(二)
那一天的朝堂,空前不平静。李尚书在朝堂之上怒骂谢丞相只手遮天、目无王法,并连同周南樵一起大骂,云太傅在一旁悠哉不发一言。事情的起因是军费的问题。
彼时重云带着云太傅从皇帝处借来的十万精兵处于和允王对峙的局面。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万将士的粮草本应在出征前就已准备妥当,但此时东临的财政早已入不敷出,财政大权又掌握在谢丞相手中,一时间连皇帝也没办法。云太傅倒是不急不缓的,让重云先发兵,粮草随后就到。
云太傅来找谢丞相的时候,周南樵刚巧也在。虽然他从未表态自己站在两大利益集团的那一边,但由于对天岳的事心怀愧疚加之千夫子不停的书信暗示,他已经有意无意地成为了谢派的一员。
云太傅也丝毫不避讳周南樵的在场,张开便道:“谢丞相是想将粮草扣押到几时?”
谢丞相故作不知:“太傅说笑了。谁人不知这东临的军政大事可是太傅说了算,谢某区区文人一介,能掌管好些礼乐典颂之事已是万幸,又岂敢扣押什么粮草?”
“得了吧,谢滑头!”云太傅不想做过多的言语纠缠,“我们明人不说暗话,粮草你是发还是不发?”
谢丞相假笑了两声,正巧门外有门童通告皇帝召见。
“太傅,实在抱歉,看来谢某不得不走一趟!南樵,你就替我好好照顾一下太傅大人!”说完便趁机溜走了,留下周南樵应付云太傅。
云太傅也没见有多生气,反而轻描淡写道:“怎么样?浣碧那小丫头泡的茶还不错吧!”
“承蒙太傅照顾,浣碧的手艺自是无可挑剔!”
“是吗?那小丫头自小跟在云想身边长大,学的东西可不止茶艺而已!”
“那都是仰仗太傅的栽培!”
太傅听到此种恭维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虽说浣碧只是一枚棋子,但忠心耿耿地跟着自己身边十六年,头一次把她送走,多少有点不习惯。
“听说你是千仲的门生。”沉默了一会儿,太傅说道。
“是,家师正是千老夫子。”
“那么,你也是来自浮渡书院?”
“正是!”
“是吗?”云太傅顿了顿,“那么,燕长公主,不,应该说是千师母,可还好?”
“承蒙太傅挂念,师母她老人家一切安康!”周南樵一向视师母如亲母,此番听到云太傅居然问起她,自然惊讶不已,尤其是“燕长公主”四个字令她非常在意。
云太傅见他沉思疑惑的样子,刻意说道:“我听云想说,你和重云还有一位姓许的姑娘颇有交情呢!”
“璃王身份尊贵,南樵不敢高攀。至于许姑娘,只不过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
云太傅再次沉默,末了问道:“那么,谢天岳的尸身究竟葬于何处呢?”
周南樵听到这话吓了一跳:“恕下官愚昧,不解太傅何意?”
“是吗?老夫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太傅说完又一次径直离开,留下周南樵独自呆在原地。
周南樵突然想起半个月前发生的事。
那天夜晚回府,他漫步于屋内,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思绪纷乱。
浣碧推门进来,照例奉上南樵日日啜饮的普洱茶。
周南樵摇摇头:“今天没心思饮茶。”
“普洱性温,可以令人心绪平静!”
周南樵顿了顿
,还是将茶接过,一饮而尽。
黑暗中,他没有看见浣碧望着他,神色复杂。
喝完茶,确实有股清凉之气涌上心头,让南樵觉得心境开明了不少。
“浣碧,你泡的茶还是一样清凉!”
浣碧闻言开心不已。
周南樵望着她的笑脸,觉得也许自己不该什么事都瞒着她,令她老是由于自己的缘故变得郁郁寡欢,便决定将自己的感受都告诉她。不管她是谁派来的,他相信她现在是他的天使。
可是,当他刚想开口的时候,突然觉得神思一片恍惚,脑中记不清任何事,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像。
浣碧拍了拍他,周南樵勉强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便昏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浣碧正陪在床边望着他微笑。
周南樵摸了摸昏沉沉的大脑,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只好问道:“我怎么了?”
浣碧笑道:“你没事,就是太累了,睡死了!”
周南樵“哦”了一声,并未起疑。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他的记性越变越差,他记得来东都之前的事,却记不起昨天自己做过些什么,身边的一切好似都不存在。直到有一天,他都记不起浣碧姓什么。
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了谢党的一份子,人人闻风丧胆。青黄不接之时倒卖官粮,瘟疫肆虐之时囤积居奇,隐瞒人口实数,贩卖壮丁……
可是这一切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个叫浣碧的女孩子每天照常会为他泡一杯普洱茶,而那个女孩子的微笑越来越忧伤。
不知何时,李重云十万大军的粮草已经暗中发送,谢丞相和云太傅似乎也并未因此事大打出手,坊间由于灾荒民怨四起,但大家骂的并不是这两位而是毫不知情的周南樵,这一切,周南樵通通不知道。
浣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矛盾越来越重。她自然知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云太傅和谢丞相演的一场戏而已,为的不过就是将刑部和户部的权利握在手中,而周南樵却不是一颗好棋子,因为背后的千夫子总会让人感觉有威胁感。
终于,当民怨积蓄到最后的程度,大厦将倾之时,周南樵这颗棋子也失去了最后的作用。
那天早上,云太傅给浣碧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将最后一杯下了药的普洱茶端给周南樵。
那一夜,浣碧对着青灯,望着那杯茶坐了一夜。
第二天,当她看到周南樵走入宫门的那一刻,只能无声地说句永别了。
永别了,周南樵。不管对你有多少亏欠,我都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字是江浣碧,我姓江。
那一天在朝堂上当周南樵看着李尚书义愤填膺地指责自己和谢丞相时,周南樵突然有一瞬间的清醒,洞悉了所有的事情。
他想起了云太傅向他提起过的燕长公主,也知道了燕长公主就是许清越的姑母,知道了千夫子、靳王、云太傅、谢丞相到底是何关系,也明白了自己一直都是他们夺权的工具,云太傅和谢丞相从来就是一丘之貉,自始至终都在演戏给自己看。
他突然想到了浣碧,是浣碧在自己茶中下的毒,那么浣碧人呢?他想起了早上宫门前浣碧的反常,心中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腾起来。
果然,当李尚书不停摆出周南樵在外目无法纪,残害民众的证据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话,他这颗棋子终是要废弃了,谢丞相他们应该早就为自己和李尚书罗列好了罪名吧,就等自己倒
下去了。
皇帝一直沉默着听着众人对周南樵的指责,眼中除了心痛还有无奈。谢丞相这座大山无人撼得动,要平民愤自然只能找周南樵开刀。等周南樵一死,就算谢丞相要在户部安插亲信,自己也无力再阻止了。
周南樵没替自己做任何辩解,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只觉得脑子忽醒忽昏,各种记忆交叠在一起又很快消失。
皇帝见状震怒不已,下旨将周南樵即刻拉出午门候斩。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周南樵的结局。
云想带着一个药方突然出现在朝堂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尽管云想很小就获得了“安乐公主”的封号,可以自由进出皇城,但这样堂而皇之的闯入朝堂还是第一次。
她进来的时候没有看任何人的脸,包括她的父亲。
她径直将手中用手帕包好的一包茶叶和白色药粉以及一封书信交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看完之后,沉默良久。
那天云想回家的时候,太傅震怒问她为何这样做。
云想没有辩驳,只轻轻说了句:“我只是想成全浣碧。父亲,你养了她十六年,难道连这样一个求死的要求都不能答应吗?更何况,周南樵死不死,对于你们的大业没有任何影响。”说完径直走开。
云太傅对着云想的话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放弃了追究。他养了浣碧十六年,十六年前从北燕国将她抱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带在身边,浣碧在他身边的时间甚至比云想都要长,又怎么会没有感情?
五天后,午门刑场处死的不是周南樵而是江浣碧。浣碧被斥为妖女,用当年靳国的妖术蛊惑了侍郎,为表惩戒,由侍郎亲自监斩并不得收尸。
浣碧死时望着坐在监斩台上的尚未完全清醒的周南樵,笑得很苍凉。
周南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近他,此时在他脑海中她还是害他的人,他不应该同情的,可是他还是走下台来,对着浣碧说道:“有什么遗言就赶紧说吧!”
浣碧说了很多。
她说,周南樵你一定要记起来,我是江浣碧,我姓江。
她说,周南樵,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遇上你之后,我知道了什么叫爱。你清醒的时候说我是个小丫头不懂爱,可是为了你我连生命都可以放弃难道这不是爱吗?
她说,周南樵我会用我的鲜血向你证明我的爱的。
她说,周南樵我好庆幸当初偷偷把解药藏起来了,如果我最后一碗给你的是毒药,那你这辈子都记不起我了。
她说,周南樵,等你清醒了,不要内疚。去追求你的梦吧!去找她,你清醒时说过的你的梦,你的远方!
周南樵,如果可以,可不可以不要笑得这么苍凉?
浣碧的声音充斥在整个法场,最后刀落下的那一刻,云想转身从人群中跑开了,恍惚中她听到了浣碧最后喊的一句话是:“周南樵,你还是忘了我吧!”
浣碧死后过了很久,周南樵清醒了。
他问云想,你恨我吗?我害死了浣碧。
云想摇头,我不恨你,我恨的是既然你无法保护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对她好?如果你不能保护你们的未来,那就永远都不要对她太好,给她一些可怜的希望并为之如同飞蛾扑火。
自那以后,周南樵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和清越之间永远都有一道鸿沟,那道鸿沟不是因为自己不如李重云尊贵,而是对自己、对他人命运的无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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