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村头,有一座桥。

它的躯干极度的疲惫,如同一个劳累一整天的老汉,一览无余  地袒露着它的衰老和孤寂,像一头被榨干的老牛,又像山水画家笔下的作品,上面布满了岁月的印痕和历史的崚嶒。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场疯狂的暴风雨没有把老汉冲垮,却使老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你看它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使人无不生出一丝可怜与同情。

然而,村民们还得每天从上面小心翼翼地经过,虽然老汉在无声无息中发出一种生命哀鸣。历史赋予它承载生命的重任,那是它的神圣、它的荣光,更是它的使命。它以不屈的魂魄,超时空地升腾出一种生命精神与生命美。

我的童年时期就是在它的衰败、冷硬、坚贞中度过的。它每天清晨在我轻快的脚步声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而在太阳的余辉中迎接我回家时的歌声与笑声。

也许在那个时刻,我已经感受到了它在我生命中的份量,但那是模糊的、朦胧的、无意识的。

每天像我这样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桥的那头走向这头的人,会很多。因为它是我们这个村子迈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

一座桥,一个村庄,还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孩童。

一个村庄,一座桥,我童年中全部的记忆。

那年,我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了,身边围着许多的漂亮女孩儿。

那年,桥也不再寂寞了。它同样有了个伴儿。

因为在它不远处出现了一座高大、宽广的新桥。

它有了接班人了。

它是高兴的。真的很高兴。

在它的脸上,我看到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笑容。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的也是最纯朴的微笑。如同我灿烂脸上的那种年青人特有的因爱与激情生发的来自生命底层的由衷的微笑。

每天看着我拉着心爱姑娘的手放歌走过它不远处的那座新桥时,它也会放开它那沙哑的不成调的喉咙哼出它年轻时曾经唱过的歌儿来。虽然听上去不是那么悦耳,但足可以自我陶醉。

也许有时候,它也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有点失落,有点伤感,有点没落。

但每当它侧身看看不远处的那个钢筋混凝土构成的晚辈时,它总觉得自己也该到了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因为它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衰老、腐化和力不从心。

历史要发展的,社会要进步的,生命的个体也是要不断地新陈代谢的。

它知道这些。

它也能理解这些。

所以它只能是高兴,为这所有的一切变化高兴。

每当我走过新桥,注视着这座完成了它使命的古老的或许在某一日会倒下的桥,依旧会感觉到它那生命的力量。

&n... -->> nbsp;它是博大的,宽厚的,更是质朴的。

在它身上我看到了那种对皇天厚土的深切执著的情感。

所以有时我会带着我的人儿,在一个无风的月朗星稀的夜晚坐于这桥的桥头,以一种少有的虔诚去感受它,同时也让它来感受我们。两颗年轻的心与一个沸腾的时代。

一座桥,两颗火热的心。

一个青年,两座绝然不同的桥。

如果说村里最年长的生命是谁?

唯有它了。

那座桥。

那么它是不是村里最后的生命?

这很难说。

这要看吴老汉和他的老伴了。

如果说这个春天,他能想通的话,搬到镇上为他造好的公房里。

它就活不过这个春天了----吴老汉的家正在桥的这头。

据说这个地方将要修筑一条高速公路,正好穿过这里。这里的人家全都搬到十里以外的镇上去了。唯有老汉还不愿离开这里。因为他舍不得这桥,陪伴他度过七十五个年头的老伙伴。他要守护着它。

每天你都能看见他:在恣意的阳光下,在桥头,一个躬背的老人,手里拿着烟斗,坐在那破裂的石面上,注视着那残破的桥墩。而在他身边的不远处,隆隆的机器声不断地在铲平地面,那座造好不久的新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泥土与石块。

人们说他迂了、傻了。好好的房子不去住,偏要赖在这里。

不久,终于再也见不到老汉了。

人们说老汉想通了。那桥终要消失的。这历史车轮的前进是不可抗拒的。

他说他应该支持政府。他应该搬走的。

吴老汉走了。留下了那座桥独个儿在那里。

也许在不久的一天里,它也将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而结束它久远的生命。

物质的老化解体与替代是一种必然,但它身上的那种灵魂也许会随之消失,但也许也会另寻一个载体。

那座桥是幸运的,因为它的灵魂,它身上体现出来的那种博大、宽厚、质朴以及对皇天厚土的深切执著定会在它新的替代者身上找到踪迹。

一座桥,一个老汉。

一条高速公路,然后一座并不存在的似乎永远存在的桥。

也许有人问,那座桥到底在哪里?

我说过了。我的家乡。

那么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我告诉你,那就是在美丽富饶的太湖之滨----吴江。

一片蒸蒸日上的热土。

2001-5-1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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