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中毒

自我与成筠河一起临朝后,前朝和后宫中发生许多变化。那些变化是悄无声息的,潜移默化的。

比如前朝和后宫诸人看向我的眼神,比如众臣奏章上的语气,比如宫人们对灏儿和烯儿的过度热情。甚至连一个本是专门负责倒夜香的小内侍,因与我同姓同乡,受到内廷监总管刘才的极大重视,被调到了司膳房做副管事。

从大章二十七年入宫,到如今十多年了,几番沉浮,见惯了宫里人的做派,习以为常。但似这般被讨好,还是史无前例。

云归跟我说:“娘娘,内廷监总管刘才最是老奸巨猾的,每次站队都站得不痛不痒,站得有所保留。不到最后,谁知道结局是什么呢?他知道给自己留了一手呢。为何这次表现得这么明显?”我看着她:“我问你,小内侍调动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宫里人说的。”

“宫里负责倒夜香的内侍,进不得园子,往往在各个角门边儿活动,很多宫人应该都是不认识的,为什么一个调动传得这样快?”

“刘才拍您的马屁,自然是想让您知道的,所以故意散播,好传到您的耳朵里。”

我放下手中批折子的笔,笑笑:“不。如果他想让我知道,有很多种办法,比如,无意中让乾坤殿的人传个话什么的,没必要搞得众人皆知,对他反而不利。”

我站起身来,继续说:“而且,与我同姓同乡,又不见得是亲眷,我又不见得会领情,这个马屁拍得蠢了些。还有,司膳房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把这个与我同姓同乡的小内侍调进去,意欲何为?”云归恍然大悟:“到时候出什么事,旁人都会以为跟娘娘您脱不了干系!”

我点点头。

刘才这个人,我是记得的。宫中传出我与沈昼丑闻那次,有一条重要线索,沈昼当晚是跟刘才在宫中饮酒到深夜的。这个刘才显然是个配合的人。虽未正面出场,但是却在此事中起到关键作用。

他侍奉两朝,在宫里办事几十年,沈昼自然是要给他几分面子的。若没有那次饮酒,沈昼压根没有深夜在宫廷的证据,丑闻从何而来呢?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怀疑到他身上了。只是一则证据不明,不好贸然处置这种在宫里甚有头脸的管事;二则,当时想着,留着这个人,不叫他身后的人起疑,冷眼观之,看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现今,该是找个由头清掉的时候了。

云归领会了我的意思。她说:“司膳房的确是个重要的地方,但也是个容易出事的地方。娘娘既已跟常三在大事上撕破了脸,确实这种小事就没必要圆下去了。奴婢去办。娘娘放心,奴婢必会办得妥帖。”

“你别出面。”

“那是自然。”云归一边替我捏肩,一边说道。

没过几天,便听说了刘才克扣宫人饷银的事被抖出来,又牵出从前虐死宫女的事,数罪齐发,我就势将他撵出了宫。至于那个与我同姓同乡的小内侍,既跟刘才扯上关系,便仍打发他去倒夜香了。成也刘才,败也刘才,对于这个小内侍来说,短短几日的荣华倒是一场梦了。

只是我此时疏忽了,刘才与小内侍,只是虚晃一枪而已。他假装跟我过了一招,假装露出细微破绽,假装损失了重要的棋子。他真正的枪子并不是他们,只是假意先暴露出来,他算到了,以我的敏感,必然会发现猫腻,处置此二人。

处置完了,内廷监和司膳房都留出了坑,得安插新人。那新人,才是他真正的棋,亦是问题的关键。这其中的弯弯绕,非常人能想得明白。他心思的阴诡,可见一斑。

高陵勿向,背丘勿逆。我少年时读兵书,从字面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敌军占领山地不要仰攻,敌军背靠高地不要正面迎击。当不久后,宫中发生重要的一件事时,我方才明白“高陵勿向,背丘勿逆”这句话更深一层的含义。好多不动声色的大道理,都藏在清浅文字之间,只是世人不经世事,不会悟透。

彼时,占据高陵的,是我。他不会仰攻。他想的,侧攻,迂攻,以我之戈,攻我之城。

一日晚间,我抱着灏儿走到御湖边的时候,看到了峪王妃和炽儿。他们正在湖边垂钓。

已经到了冬天,御湖上的植物藏匿了,一片寂寥。炽儿看见我,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芯母妃。”

成筠河继位之初,就认了他做义子,他这样叫我,不算逾矩。且自上次吕氏之乱、我与峪王妃合作之后,他们母子一直与我走动得颇亲近。

我看着炽儿,他的个头蹿得很高了。许是因为在襁褓之中便丧父的原因,他身上总有一股少年老成的气息。

“冬天了,御湖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为何在此垂钓?”我问道。峪王妃笑笑:“正因为冬天了,什么都钓不到,所以我才让炽儿在此垂钓。”

我一愣,旋即明白了。她是在教育自己的儿子,要习惯求而不得,习惯空空如也。身在皇室,没有这个觉悟,根本不可能平安而终。

我问道:“炽儿,你钓得如何?”

“回芯母妃,起初,儿不耐烦,到现在,儿心平气和,一钓数个时辰,不觉乏味。儿还作了首诗,念与芯母妃听听。”

“好。”

“西风凋荷叶,独钓一湖冬。俯首知鱼情,不与三月同。”

我点头笑道:“峪王妃教子有方。”御湖边的风吹着她墨色的锦袍,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她缓缓说道:“我听说合贵妃现在临朝了。”

“圣上所邀,非本宫所愿。”

她看着我:“合贵妃自己,真的从未想过吗?”

若说我从未想过临朝,是不可能的。曾经一度成筠河命在垂危的时候,我考虑过。那时候,孩子年幼,八方俱危,皇室族亲,虎视眈眈。满朝文武,观望而行。无可托良将,无姻亲之臣。若想挽狂澜于既倒,需以铁血手腕,行非常之策。那些月明星稀的晚上,我曾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想到双拳紧握,想到头皮发麻。

然而这次,确实是在我意料之外。从成筠江死前挑拨开始,我与成筠河十年夫妻,他从未间断怀疑我的野心。我想不到,他会主动携我与他一起上朝。

峪王妃若有所思地说道:“旁人都说是因为贵妃娘娘殿前发威、治了奸臣之故。但妾身瞧着,倒不完全是。”

炽儿从我手中接过灏儿,亲昵地逗他。

“那,依峪王妃看,圣上为何如此做?”

“或许,圣上是真的信了贵妃,想让贵妃替太子铺路。或许,圣上是想用这种方式考验贵妃。但不管如何,你如今比从前更受瞩目,万事需小心,不能行差踏错,叫旁人拿住把柄。”她这番话说得很真诚。

在这宫中,除了云归,她是第二个为我着想的女人。我颇为感动,握了握她的手:“放心。”

闵州赈灾,我当初派的是张邑前去,他一去三个月,岁尾方归,各项事宜交接清楚后,已经年关了。

我与成筠河商议,腊月三十,在宫中赐宴,顺便邀上几个办事得力的重臣,君臣同乐。

当日宴会,亦为灼儿和炽儿设了座。

舞姬们穿着红色的衣裳,在太平之乐的伴奏下,跳着舞。内侍们陆陆续续上了酒菜。成筠河携我起身,一起向众人举杯。众人叩谢。一派喜乐祥和。然而刚放下酒杯不一会儿,灼儿就出事了。他摇摇晃晃,宫女扶着他,他又呈恶心之状,似要昏厥。

成筠河发现了异常,连忙让乐师舞姬们都停了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灼儿身边,慌忙问道:“怎么回事?”

专门负责验毒的老内侍忙拿出银针,验了酒杯:“回圣上,酒中无毒。”又开始验灼儿桌上的食物:“回圣上,食物也无毒。”

成筠河皱着眉。灼儿前头还好好的,他的症状压根不像生病,明明就是中毒后的反应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看了看桌上的食物,一颗心就像拴在高处晃晃悠悠。一定是河豚。今日内廷监新到的河豚肉,用来筵席之用。冬日是吃河豚肉的好时候,河豚的肌肉本是无毒的。但是,如果在河豚死之后,放置很长时间再做,肝脏、肾脏里的毒会渗到肌肉里。

灼儿面前的河豚肉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样。灼儿在饮酒前,吃了几口河豚肉。

这毒下得巧妙,银针验不出来。下毒的人,不想让灼儿死,只想让灼儿“中毒”。中毒给成筠河看,中毒给所有人看。

越是事发紧急,越是需要镇定。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刘才被撵出宫后,我让内廷监的副管事梁厚接手了他的位置。梁厚亦在宫中多年,老实本分,做事勤勉,寡言少语,口碑甚佳,且一直与刘才不睦。不管从各个方面看,他都是安全的。我眼前浮现他那张憨厚的脸。我明白了。

是他。一定是他。

刘才只是一步假棋,故意露出破绽让我除去的。梁厚才是真正的棋。

成筠河抱着灼儿,医官们慌乱地赶来。筵席上的众臣皆沉默地坐着。所有的欢庆霎时消失。

新年的钟声敲响。长乐九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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