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试探

圣上亲政不久,宫中后妃陆续有孕,圣上觉得是上上的吉兆,有如天赐甘霖于皇家,国祚万年。

顺康十四年二月底,百花日过去不多时,他便带领后宫所有人等去奉先殿祭祖。皇后与圣上同列,持香叩拜,余者站在后头,随帝后同拜。

阿南的孕期已逾四月,身子稍有些沉,但仍是坚持着跟圣上一起行完礼。婢女小嫄欲去扶她,她摆了摆手。不管人前还是人后,她素来不是个骄矜的女子。

祭完祖,有小内侍过来回禀,前朝两位大臣求见陛下于尚书房。圣上听此,连忙去了。自去岁十月他亲政以来,一向十分勤勉。千情万绪,以国事为上。

圣上走后,小嫄笑向胡婕妤、孔贵仪二人道:“晨起,皇后娘娘命奴婢炖了几碗甜品,到这个时辰约莫已炖得软烂可口,请两位娘娘一道去凤鸾殿小坐吧?”

胡婕妤忙满面春风道:“皇后娘娘有心了,臣妾等焉有不去的道理。”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近来啊,臣妾总是觉得饿,从前一日食三餐,现在一日要食五六餐才好,原以为是宫中的水养人,昨儿华医官请出喜脉来,臣妾方知,现在臣妾不是一个人在吃,是两个人在吃了。”

孔贵仪话不多,听见胡婕妤如此说,便也向小嫄点头道:“主子娘娘有心、姑娘有劳了。”

阿南朝她们两人淡淡地笑了笑。一行人浩浩****地往中宫走去。

半路上,碰着正在带兵巡逻的孔良。孔良依次向阿南、胡婕妤、孔贵仪行了礼,目光最终落在孔贵仪身上。

孔良是宫中的御林军统领,孔贵仪的亲哥哥。在当今圣上还未亲政之前,他便是圣上的心腹,羽林郎的头目,陪着圣上骑马射猎,为圣上办一些体己的私事。圣上亲政后,第一个从太后手中夺来的,便是宫中禁卫大权。此等要职,必交予心腹之人才放心。所以,孔良毫无悬念地成了御林军统领。

圣上不仅给了他高官厚禄,还纳了他的亲妹孔灵雁,也就是如今的孔贵仪。孔家算得上是圣上的“自己人”。

眼下,孔良笑着对孔贵仪说:“昨日母亲听说了娘娘的好消息,欢喜得不得了,往城东道观求了一道平安符,缝在香包里,嘱微臣一定要送到娘娘手中。”

那香包很精致,上头绣着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牛。孔贵仪接过香包,向孔良道:“多谢兄长,多谢母亲大人。”

轿辇继续前行。小嫄看似不经意地叹道:“孔夫人为孔贵仪缝的香包真好看,奴婢瞧着,绣工一流。”

孔贵仪羞涩道:“姑娘过奖了,因本宫属牛,故而母亲大人每年都为本宫缝一个带生肖的香包。”

小嫄颔首道:“此乃孔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她与皇后对视了一眼。昨晚,皇后查过内廷监的记录,胡婕妤与孔贵仪都非属鼠之人,胡婕妤属狗,孔贵仪属牛。但皇后娘娘不放心,仍想确认一下。

上京之中的官宦人家,涉及姻缘八字相配,谎报女儿的生辰年庚也是常有的事。眼前孔夫人为女儿做的香包,显然并非有意安排。故而,孔贵仪的确可以排除了。阿南在心内思忖着。

到了凤鸾殿。皇后坐在正中的软榻上,胡婕妤坐在右边,孔贵仪坐在左边。

小嫄端上甜品来,胡、孔二人欠了欠身,谢了皇后恩赏,便接过。

少顷,阿南看向胡婕妤道:“人皆道西南之地,湿瘴气重,不喜食甜。胡婕妤到上京可吃得惯?”胡婕妤出身镇南将军府。她的爹爹镇南将军胡谟,驻守西南十余载。故而,胡婕妤是在西南长大的。

胡婕妤是个鲜辣活泼之人,谁若与她说上一句话,她恨不得回上十句。宫中规矩多,她常常觉得憋闷。眼下见皇后主动问她,便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虽然臣妾在西南长大,但口味与旁人不同,偏是爱吃甜,一日也离不得。臣妾的母亲从前爱说笑,说臣妾是远嫁的命。如今,果然是应验了。”

小嫄自然接口道:“奴婢听传言说,西南夷人养鼠而食,不知真假。胡婕妤见多识广,定是知道的。”

孔贵仪用帕子轻轻掩了口。食鼠之事,听起来便觉腌臜。

胡婕妤却道:“那些食鼠的,都是不开化的粗鄙之人。鼠是何其灵巧之物,怎能食之?臣妾在娘家的时候,便警告过府里的人,不许食鼠。”

阿南笑笑,缓缓道:“小嫄,去将本宫珍藏的那几幅骏马图拿来,送与二位妹妹。”

小嫄道了声“是”。片刻,她抱着字画出来,向胡、孔二人道:“太祖爷是马背上得的江山,咱们的圣上最是爱马之人。二位娘娘将骏马图悬于室内,圣上看了,必甚为欢喜。”

孔贵仪欣然谢了恩,接过。胡婕妤却迟疑起来。

小嫄道:“怎么?胡婕妤不喜这骏马图吗?”

胡婕妤吞吞吐吐道:“不……臣妾怎敢不喜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实乃……实乃……臣妾的室中悬不得骏马图……”

“悬不得?为何?”

“这……臣妾也不知为何……反正,是出阁前,母亲叮嘱的。说……说不能……”

阿南开口道:“罢,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本宫不勉强胡婕妤。”她心内的疑影已经十分深了。

子鼠为水,午马为火,水火不容,故而属鼠之人不仅屋内不能悬骏马图,亦不能身佩所有与马有关的饰物,否则,按照五行相克之理,必会带来灾厄。

胡婕妤俯身道:“谢皇后娘娘。”

两人告退之后,阿南以手扶额,倚在榻上。她昨日卜的卦,字字都在心中。

仓鼠之子,吞食国度。若这胡婕妤腹中果然是个祸害,她又怎能允其出生?

她该怎么跟圣上说,圣上才会相信?会不会适得其反,让圣上以为是她歹毒善妒,没有中宫之量,容不得他的孩子?

阿南突然想起稚时,父亲跟她说:“世间难得,是糊涂二字。”她不解,问父亲是何意。父亲长叹道:“最无奈的是,什么都能算到,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能卜会算之人,如同眼前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什么都看得见。河边却没有船,无法渡人,亦无法自渡。

天色又暗了下来。凤鸾殿的宫人们早早地准备好足量的灯油,殿内灯火通明。

皇后娘娘怕黑。凤鸾殿里,夜不熄灯,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从掌事宫女小嫄到庭院扫地的小内侍,人人皆知,亦人人遵守。

阿南的梦魇中,总会出现一把剑,那把剑刺穿她的喉咙,血啊,就像夏日里磅礴的雨,洒得漫天都是。吃惊的是,那持剑之人,竟是自己。

这个梦境无限地轮回,一遍遍反复地在她脑海中出现,到最后,阿南连呼喊声都无法发出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有这样自刎的梦。

后来,她竭力地看清那把剑,只见剑柄上刻着一朵莲花。

只有圣上到凤鸾殿安歇的时候,阿南的梦魇才会停止。那样,她便能得一夜安眠。然而,圣上到中宫来的日子屈指可数。

今晚,阿南梳洗完,准备安歇的时候,却突听内侍报:“圣上到——”阿南欲起身相迎,成灏已大踏步地走进来。

阿南为他宽衣,小嫄用铜盆端来温水。成灏用热帕子敷了脸,似松缓了一口气,道:“悬在孤心头很久的一件难事终于解决了。”

他笑了笑:“从前舅父手中的兵权被瓦解成三份,全部换上了孤自己的人。呵。此事,镇南将军府功不可没。兵权确实宜分散,认符不认将,往后,圣朝再也不会有武将擅权之事了。”

阿南轻轻道了声:“圣上英明。”

两人和衣躺下。似累了很久,成灏沾床没多久,便睡着了。

五更天,丧钟之声忽然响彻宫廷。

二十七声。

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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