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看来富贵很闲,其实这两天富贵比谁都忙。
白天要去重庆会馆等韩老爷的信儿,顺便瞧瞧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晚上回家要为过几天出京赴任做准备。
这次跟上次去扬州不一样,跟之前在崇文门当差也不一样,韩老爷说了,这个闽海关委员至少能干三年!
并且闽海关不是已废弛的扬州关,也不是年前被洋人把持的江海关,那边既没闹长毛也没被洋人把持,关税一直在照常课征,这三年关差干下来,少说也能赚个万儿八千两。
富贵打算把老伴儿和二儿子带去,让大儿子和大儿媳妇留在京里看家。不过昨晚回来后没跟前晚一样交代家里的事,一样没跟往常一样逗小孙子,而是琢磨着韩老爷不会无缘无故问起庆贤,所以一回来就跟俩儿子连夜兵分三路,分别去找亲朋好友打听耆英家的事。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他不想韩老爷稀里糊涂被耆英连累,更不想因此丢了闽海关委员这个几乎已到手的差事,担心的一夜没睡好,天一亮就火急火燎赶到了重庆会馆。
昨晚把一切都想明白了的韩秀峰倒是睡得踏实,所以起得也早,推开门正准备喊小山东去打水,没想到富贵正站在院子里跟云启俊和昨儿下午刚搬来的姜正薪窃窃私语。
“四爷早,四爷吉祥!”
“富贵,你咋来这么早?”韩秀峰觉得很奇怪。
富贵不想当着云启俊和姜正薪解释,不等云启俊和姜正薪上前行礼,就把韩秀峰拉进屋,反带上门急切地说:“四爷,出大事了!您昨儿晚上不是问庆贤吗,他家摊上事儿了。就算在同一个衙门当差,您也别跟他走太近,最好不要搭理他。”
韩秀峰下意识问:“又是出大事,又是他家摊上事儿,究竟啥事?”
富贵生怕墙外有耳,凑到韩秀峰耳边神神叨叨地说:“四爷,昨儿晚上您不是跟我打听庆贤吗,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儿,所以我回家之后就去跟旗里的亲朋好友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原来洋人都杀到天津卫了!”
“洋人杀到了天津卫?”韩秀峰明知故问道。
“千真万确,真杀到了天津卫!”生怕韩老爷不信,富贵又急切地说:“我一个表亲在山海关都统衙门当差,他亲眼瞧见洋人来了好几条炮船!道光二十一年都没打过,这次十有八九也打不赢,他只是个佐领又不是都统,不想把命丢那儿,更不想死洋人手里,就偷偷跑回来了。我直到昨儿晚上才晓得他回来了,才晓得他这几天一直躲在我表舅家,一直没敢出门。”
“洋人在天津卫,他都已经回来了有啥好怕的?”
“他不是怕洋人,他是怕被都统衙门找着。他是偷跑回来的,这事可大可小,要是被逮着再遇上个不好说话的上官,不光要掉脑袋,说不定连妻儿老小都会被连累!”
“差点忘了,他是跑回来的,可这又关庆贤家啥事?”
“他既不是红带子也不是黄带子,跟庆贤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洋人杀到天津卫,跟庆贤家有关系。庆贤不是耆英的儿子吗,听人说洋人杀到天津卫这事儿是耆英做钦差大臣时埋下的祸根,皇上前几天因为这事还下旨训斥过耆英。”
“原来如此,让你费心了,看来我今后是得离庆贤远点。”
“四爷,不是今后,这事没完呢,我估摸着他家没今后了!”
韩秀峰好奇地问:“他家没今后什么意思?”
富贵舔舔嘴唇,绘声绘色地说:“说出来您不敢相信,不晓得耆英那老东西是不是仗着跟皇上同一个祖宗,还是真老糊涂了,被皇上训斥之后竟心生不满,居然写了副‘先皇奖励有为有守,今上申斥无才无能’的对子挂在他家正厅里。您说说,这事要是传到皇上耳里还了得?”
韩秀峰大吃一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先皇奖励有为有守,今上申斥无才无能……这副对子轩轾两朝,含有阳秋!这事不是会不会传到皇上耳里,而是一定会惊动皇上,耆英这是自造杀身之祸啊。”
“所以我才起大早赶紧过来给您提个醒的。”
“谢了。”
“这有什么好谢的,四爷,您想想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您的事真是我的事儿。”
“也是,你我啥交情,以后不跟你客气了。”韩秀峰拍拍他胳膊,随即拉开门,一边招呼端着洗脸水守在外头的小山东进来,一边笑道:“富贵,上午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待会儿陪我去街上转转。”
“有空,您什么时候叫我什么时候有空。”富贵咧嘴一笑,想想又问道:“四爷,您新官上任,公务那么忙,怎么突然想起逛街了?”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不但从外官变成了京官,甚至稀里糊涂成了“小军机”。
可事实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凶险无比!
要不是一时半会间确实无人可用,只能抱着既能办好皇上交办的差事,又能还彭蕴章一个人情的想法,保举崔浩去福建闽侯做县丞。那么以谨小慎微而著称的彭蕴章,昨晚绝不会旁敲侧击地提那个醒。
回头想想真的好悬!
真要是照皇上的意思把登闻鼓厅当作办理夷务的衙署,真要是把有关夷情的题本或奏折直接递给军机处,甚至请军机处代为收发与派驻香港、澳门和各通商口岸官员的往来公文,定会成为满朝文武的众矢之的,到时候可不只是身败名裂那么简单,甚至会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暂不打算去军机处拜见恭亲王等另外几位军机大臣,也不打算急着去拜谢文庆和肃顺,而是打算先净下心来想了一想,等把所有事都想明白了再说。
见富贵一脸疑惑,韩秀峰指指挂在床头的官服:“你瞧瞧,我这身行头能出门吗?我打算置办两身新官服,再置办两身行褂和两身冬天穿的衣裳。”
富贵反应过来:“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您现而今都已经是小军机了,就算节俭也不能再跟以前一样。”
“所以这事只有找你,京城谁能比你更熟。”
“四爷,您找我算是找对人了,等吃完早饭我陪您去!”
正说着,张馆长到了,领着一个矮矮胖胖看上去很憨厚的小子来的。
想到同乡们昨晚说得那些事,韩秀峰不禁笑问道:“你就是老冯头家的老三冯小鞭?”
冯小鞭一愣,急忙跪下道:“小的正是冯小鞭,小的拜见四爷。”
“起来说话。”
“谢四爷。”
“我三年前见过你爹,不过没说过话,你爹现在还好吧。”
“还好,他一顿能吃三碗饭,鞭子甩起来比俺甩得还响。就是腿上长了个疮,找郎中看过几次,敷了两个多月药也没见好。”
一看就知道是个实诚人,韩秀峰放下手巾,回头问:“小鞭,我这儿缺个马夫的事,张馆长都跟你说了吧?”
“说了,不然俺也不会来这儿。”冯小鞭以前曾偶尔替他爹帮卓中堂赶过车,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见着韩秀峰并不是很紧张,想了想竟又咧嘴笑道:“四爷,工钱的事儿张馆长没说,别的都说了。”
韩秀峰乐了,笑看着他问:“你觉得每月多少工钱合适?”
“怎么也得五两,”生怕韩老爷觉得多,冯小鞭又急忙道:“四爷,您要是雇俺,俺不光帮您赶车,俺还能做您的护卫,闲着没事时帮您看家护院。别的活儿俺也能干,真的,不信您问张馆长。”
“四爷,他爹以前在卓中堂那儿就是每月五两。”张馆长忍俊不禁地说。
韩秀峰就喜欢这种先小人后君子的夯货,拍着他胳膊道:“好,五两就五两,有没有吃早饭,没吃早饭赶紧去厨房吃。待会儿爷要出门,你得赶紧吃完去把车套上。”
“谢四爷赏饭,俺这就去。”
刚把新收的马夫打发去吃饭,有好几个月没见的巴县同乡何建功竟来了。
等何建功行完礼,韩秀峰回头问:“张馆长,建功投军的事还没办妥?”
“四爷,不是我不帮忙,而是兵部现在真没千总的实缺可补。”
“全是阵前校拔的?”
“所以说这不是花不花银子打点的事,”张馆长想想又苦笑道:“如果只是想投军好办,随便分发去阵前效力就行了,可去了跟普通兵勇有啥两样,说不准会被那些个上官当炮灰。”
别的同乡都已安排妥当,就剩下何建功这么个死了爹的可怜娃,韩秀峰真有那么点歉疚。
再想到他爹是在广西战死的,而通政司副使严正基曾跟向荣一道去广西平过乱,并且战死文武官员的抚恤事宜都是时任粮台严正基办理的,韩秀峰意识到严正基很可能知道他爹,不禁笑道:“建功,你别急,你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
韩秀峰起得早,昨晚回到家中又熬到大半夜才歇息的彭蕴章起得更早。就在韩秀峰邀富贵、云启俊和姜正薪一起去花厅吃早饭之时,彭蕴章正跟恭亲王奕讠斤、惠亲王绵愉、郑亲王端华、定郡王载诠、户部尚书文庆、大学士周祖培、吏部尚书柏葰、礼部侍郎穆荫、吏部侍郎翁心存等文武大臣守在乾清门的门洞里,等着皇上给太后请完安过来“御门听政”。
皇上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自然无需跟“大叫起”时那样站班,众人就这么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穆荫凑到彭蕴章身边,背对恭亲王等王公大臣,悄悄塞上一道奏折。彭蕴章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还给了他,嘴角边勾起一丝笑意。
穆荫自以为别人没瞧见,事实上一切全落在恭亲王奕讠斤眼里,奕讠斤揉揉鼻子,走出门洞像是想打喷嚏,可打了几次又没能打出来,干脆摸出个鼻烟壶嗅了嗅,随即不动声色走到彭蕴章身边。
“彭大人,清轩又想搞什么把戏?”
“没戴老花镜,没瞧清楚。”
奕讠斤早猜出穆荫想做什么,提醒道:“彭大人,本王以为有些事我们几个还是应该商量下再奏请较为稳妥。”
彭蕴章拱手道:“王爷,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
“那本王去跟他说道说道。”
“王爷请。”
穆荫的折子彭蕴章不但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很清楚恭亲王跟穆荫一样想借皇上开了记名军机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这个先例的机会,以军务繁多现有的军机章京忙不过来为由,保举几个主事郎中跟韩四一样以额外行走的名义入值军机处,甚至断定一向谨慎低调的杜翰都跃跃欲试。
究竟保举谁彭蕴章并不在乎,他不但对这件事乐见其成,甚至做好了不管穆荫先提出来,还是恭亲王先提出来,到时候都会附议的准备。
再想到以皇上的心性,只要他们这几位军机大臣异口同声,十有八九会恩准,彭蕴章暗道:“韩四啊韩四,老夫也就能帮到这儿了,今后你我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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