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怠战

严芳仪就像宫廷年节里的烟花,平地而起,骤然升空,在天上绽成绚烂的花,开在后宫诸人的眼前。

一夜一夕。夺目耀眼。

她除了擅歌,且擅舞。那日阿南的直觉是对的,她的确会那古籍上久已失传的足尖羽舞。

蒹葭院里,她轻盈婀娜地舞动着,忽如间水袖甩将开来,衣袖翻飞,似有无数花瓣飘飘****的凌空而下。飘摇曳曳,每一瓣,都牵着缕缕的暗香。

侍奉在侧的宫人们皆目不转睛。

成灏赞曰:“卿为官家女,竟习得如此绝佳的歌舞。”严芳仪笑答:“母亲说,浮生长恨欢娱少。身为女子,不似男儿天高地阔。习得歌舞,深闺自娱,总不致寂寞。”

宫中人习惯了称呼从前的严昭仪为严娘娘,为示区分,便称呼严芳仪为小严娘娘。宫廷起居注中,以“大严妃”“小严妃”载之。

腊月到了末尾,新年在上京的风声中刮过。

除夕那晚,司乐楼中,阖宫欢宴。严芳仪一身绯色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一串金色的铃铛,站在一个汉白玉做的花台上婆娑起舞。她的舞姿如梦。她只用足尖触地,足上的铃铛随着她每一次跃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柔媚,却不轻浮;秀气,却带着几分持重。让人观之心喜,却不生亵渎之心。

仿佛那花台上舞动的,并非凡间的人,而是蓬莱的观音。铃铛响着,观音俯瞰着众生,悲悯着众生。

舞到尽头,她从花台上轻盈飘下,跪在地上:“愿吾皇福泽延绵,愿四海安乐清平,愿圣朝顺康万年。”

成灏欢喜,赐了座。

底下的宛妃撇了撇嘴,说了声:“狐媚。”孔灵雁听见了宛妃的话,却不言语。她心里只惦记自己宫里头的事儿。诜儿早起进食比昨儿略少,晚宴上御膳房的厨子做的蛋羹色泽明艳,看起来很有食欲。她轻轻舀了一勺,递到诜儿口中。自打芷荷离世,孔灵雁总觉得身边儿没个衬手的宫人,其余的丫头总不能恰当地领会她的意思。她现时要比从前付出更多的心力了。

锦儿那孩子倒是乖,很少哭,不似诜儿小时候频频夜啼。可乳娘奶水明明足得很,她却总也喂不胖。她跟三皇子同日出生,比三皇子轻上许多。孔灵雁琢磨着,是否该换个乳娘?

孔灵雁不搭下茬,倒是刘芳仪接了口。她嗤笑着问身旁的宫女:“这殿内可是进了风?”

宫女不明所以道:“禀娘娘,没进风啊。”刘芳仪将手中的帕子往宛妃的方向一甩:“没进风,怎么宛妃姐姐说起了风凉话?”

宛妃仰头喝了杯酒,不堪示弱道:“哟呵,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刘芳仪啊。啧啧啧,你与那跳舞的严芳仪同在芳仪位分,怎么就一个天、一个地呢。人家若非狐媚,怎就有本事得了圣心?而你,圣上有日子没进你的宫门了吧。莫非,文茵阁的路比旁的宫苑难走,圣上不知路?”

宛妃说话一向泼辣,这把辣子将刘芳仪噎得够呛。一旁的几个小宫女捂着嘴巴笑。刘芳仪咬牙道:“宫里头日子且长着呢,得不得宠的,且走着瞧。别以为自个儿养了个皇子,就了不得。隔着肚皮不识货,跟亲娘差着十丈远!”

宛妃狡黠道:“管它亲娘养娘,本宫有个孩子傍身,宛欣院里孩子哭哭笑笑、热热闹闹,你呢?你有什么?漫漫长夜,你怎么打发?去数御湖里有几条鱼吗?”

刘芳仪啐了一口,旋即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胡宛迟,你别以为你抱紧了邹阿南这棵大树,就好乘凉。本宫给你提个醒儿,你当初怀得好好儿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呵,本宫可是听说了……”

她还未说下去,新年的钟声响了。顺康十七年在一片宴饮的欢乐中,来了。

成灏握着阿南的手,站起身来。帝、后向众人举杯,众人皆恭恭敬敬地起身举杯。刘芳仪没有说完的话,随着杯中的酒,咽了下去。

宛妃的眼神飘忽而不可测。三皇子在乳娘怀里睡得酣甜,宛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儿,口中喃喃道:“我的儿,你可要争气,给母妃争口气……”小小的婴儿仿佛能听懂她的话似的,在睡梦中笑了笑。

筵席毕,成灏与阿南一起回了凤鸾殿。除夕,是大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成灏都是陪阿南守岁的。

华乐三岁多了,越发机灵懂事。回宫的路途中,不愿坐轿辇,非要坐在父皇的肩头。

阿南皱眉,欲呵斥她几句。成灏却宠溺地将华乐扛到肩头:“孤不由得想起父皇从前对大皇姐也是这般。”转而,他又说:“说起大皇姐,倒是有个笑话——”

阿南侧耳,静静地聆听。

“你知道大皇姐今儿跟孤说什么吗?她提出,要泱儿和诜儿定一门娃娃亲。难为她想得出!孩子们还这么小。”成灏说着,仰面道:“孤却也知道大皇姐为甚如此说,诜儿是长子,在宗族礼法上,注定比旁的皇子要尊贵些。她想给泱儿觅一生的荣华。大皇姐这个人……”

成灏摇了摇头,继续说:“她被父皇和母后宠坏了,从小到大,就只知道为自己想,甚是器小。不似二皇姐,身为皇家公主,事事为大局思量……”

阿南担忧道:“二皇姐夫家的事,圣上有决断了吗?”

成灏锁眉,看着夜空,长叹一声:“如今朝中分两派,一派是支持出兵助二皇姐的丈夫天启,一派是支持扶吉日格勒。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恰逢年节,休朝七日。孤想着,将这件事冷一冷,也观望一下漠北那边的局势。”

“圣上您一定派体己人去漠北接二皇姐了吧?”阿南轻声问。成灏有些意外:“你……猜到了?”

阿南道:“臣妾这几日在宫中没看到孔良的身影,就猜出了大概。您肯定不放心二皇姐。您跟二皇姐素来手足情深。”

“可惜啊。”成灏摇头,“二皇姐执拗得很,她不肯来。她说,她是皇家嫁出去的女儿。生与死,她都要与她的丈夫天启在一起。”

阿南柔声道:“臣妾理解二皇姐。若臣妾是二皇姐,也会如此做。出嫁从夫。”

成灏道:“给孤的求助信,是天启写的。二皇姐本意,是不想叫孤知道的。无论何时,她都不舍得叫孤这个做弟弟的为难。”

到了凤鸾殿,华乐已经在成灏肩头睡着了,成灏低声唤嬷嬷过来接过。

阿南伺候成灏梳洗毕。

外头的更漏响着。二人躺在榻上,成灏呓语一般道:“孤不放心二皇姐……”阿南握紧他的手,放在心口:“那圣上就出兵吧。”

“邦交大事,不可儿戏。”

阿南道:“正因为不可儿戏,才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隔岸观火,弱化漠北,得其大片土地,只是短视的好。真正的大国胸怀,是善待友邦。何况,您想想,纵得了土地,那荒漠之处,民风彪悍,水土贫瘠,风俗不同,又该如何治理呢?届时,得不偿失啊。”

成灏点头,思忖道:“皇后所言极是。名君者,当不拘方寸之利。皇后,你是知孤懂孤的人哪。”

正月间,群臣还未从团圆喜庆中醒来之时,圣上已派宛妃的父亲镇南将军胡谟悄然出兵漠北。

吉日格勒攀附不成,恼羞成怒,集中兵力,与圣朝的兵马做对。

那吉日格勒恰是从前漠北与圣朝对战时的主力将领,应对中原兵马,甚有经验。胡谟从正月出发,到六月,还未见回还。朝中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

成灏埋头于政务之间,甚为疲惫。只有宿在蒹葭院的时候,能让他短暂地忘掉烦恼。听着严芳仪的歌,观着严芳仪的舞,成灏觉得自己仿若少年人一般。

浮生会当几,欢酌每盈衷。

一日,阿南突然收到一封信函。她打开,看了里面的内容,甚是吃惊。上头写,镇南将军胡谟,收了吉日格勒大量的钱财,故意消极对战,欲养寇自重。

阿南手持信函,欲往乾坤殿去告知成灏,走到檐下,却停住了脚步。这封信,为什么发给她,而不直接发给圣上呢?

当中大有文章。以她之口,去告发胡谟,岂不是有意离间她与宛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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