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对话

“炘儿——”我唤着她。

她应了一声,明亮的双眸看向我。

“炘儿,你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那个大漠使者,真的有你说的那般好吗?”

“母后。”她将面庞埋在我的手心里:“真的。”

“你知道漠北与圣朝现在关系微妙吗?”

“我知。母后、舅父、圣上这几日都很苦恼。”

我脑海中闪过那日御湖边,炘儿对天启说的话。“我愿意为母后做任何事。”

我一时难以分辨,炘儿究竟是真的欢喜天启,还是想为我分忧。我心里就像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撕扯着。这世上竟有这样又甜又痛的感觉。

“炘儿,这当中事体复杂,母后不希望你搅进这浑水,你往后离那个漠北使者远一点吧。”

炘儿的眼中涌上来倔强。“母后,为什么要离他远一些,儿臣从未碰见能谈得来、志趣相投的人,儿臣还想等着他送老虎呢。”

我轻轻叹口气。云归拿出帕子,我擦了脚,起身,行至窗边,往外看去。外头的园子里,有月季,有紫藤,有鸢尾。鸢尾是我命人种的。因炘儿喜欢。夜风中的鸢尾,一簇簇的,煞是清雅。有的花已经开罢了。花瓣飘飘扬扬落在地上。

世故从来多错料,落花飞絮未须惊。炘儿跪安后,回去歇息了。我长久伫立在窗边,发着愣。

“云归,我有一种感觉。”

“您说。”云归站在我身后。

“那奶糕里的毒,其实是阿南下的。漠北送来的奶糕本无毒,是阿南看到灏儿要将奶糕送去给清欢,才趁人不备,往里投毒。”

云归不吭声,默默听我往下说。

“还记得清欢来乾坤殿的时候,阿南的话么?她反复强调,那奶糕是灏儿独给清欢的,清欢不能辜负灏儿的心,一定要尝尝。后来,当听说沈大人中毒了,她便巧言引导我们往阿罗伽的身上联想。她日日在乾坤殿,且小舟跟她非常熟,对她没有戒备,她完全有下毒的机会。她做得非常好,亦非常冷静,一开始,连哀家都被蒙蔽了。”我轻轻说道。

“那太后是如何察觉的呢?”

“她有两处细微的动作,让哀家觉出异样。其一,当哀家说出怀疑阿罗伽的时候,她赞同得太快了,你想想,她素来是个谨慎的人,不关己事不张口,如何在这件事上表态得这么快呢,也许,哀家的推断正中她的下怀。她非常乐于把所有人的想法往阿罗伽的身上引导,那么,她做的事就很快就会被掩盖了。其二,哀家说有意立清欢为后,她的手指微微地蜷缩了一下。若是旁人,一定觉察不出来,但,哀家,数十年的察言观色,看人实在是太敏感了。任何小细节,都避不开哀家的眼睛。”

云归听了我的话,想了想,开口道:“阿南小姐看上去倒是跟清欢小姐很亲密。”

“这便是哀家觉得她心思深沉之处了。她不像个孩子,倒像个饱经世故的人。也许,生于相面卜卦之家,她天生心思多过旁人,也慧于旁人。”

“那,阿南小姐为的是什么呢?”

“中宫之位。”我说。阿南的出身比不上清欢,相貌比不上清欢。就连灏儿心中的位置,她也远远比不上清欢。她所拥有的全部,是祖辈对我的救命之恩。她心里非常明白这一点。她从来不敢以此自持,而是非常谨慎地在乾坤殿生活。若明公正道地跟清欢争,她一定争不赢。还没上场,就输得彻底。

可若是清欢死了,情势便不同了。她成了灏儿唯一的青梅竹马。她通过展示自己的大气稳重,在明宇和我这里博得好感,获得我们的支持。外加上邹伏在朝中多年的经营。她跟旁人比,便有了胜算。

云归道:“若这是实情,太后当如何?”

我从窗边踱到榻上,将烛火熄得只剩一盏。屋子里的光,暗了下去。我躺下来。云归将薄薄的软缎覆在我身上。

我喃喃道:“无论如何,哀家对阿南这孩子不会下狠手。当年若没有她的祖父邹付,哀家说不定连命也没了。这是大恩,有恩不报非君子。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一个孤女,为自己筹谋打算,能理解。可她的心哪,狠了些。让哀家想起了昔年崇庆太后高红袖。不同的是,她比高红袖更有学识、更有胆魄。哀家的私心,是想让清欢为后,可哀家怕啊,怕清欢那孩子,应付不了后宫的叵测。这样一思量,矛盾得很。灏儿不是他父皇,不是个受人拿捏的性子,日后,必有一番风雨……”

云归轻轻地给我打着扇。

“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莫要太忧虑……”

“你去睡吧,云归。”

“嗳。”她答应着,退下了。

寝殿寂静下来,外头的鸡人报:三更。

我闭上眼,在榻上翻来覆去。突然,一个黑影从房梁上落下来!

我一惊,从枕下摸出短刀。正待我叫喊,嘴巴被捂住!

“陆芯儿。”是个女人的声音。这女人身手矫健,轻功了得,手上还很是有气力。她究竟是怎么上房梁的?何时进来的?怎么躲过了御林军层层巡逻的?她与我有何仇何怨?大内那些高手都是干什么吃的?乾坤殿的暗卫又去了哪里?

我正在揣测之际,那女人冷笑一声。“陆芯儿,你好狠哪,抢我的汉子,如今,还要杀我的儿子!”

我嘴巴被蒙住,含糊不清地叫喊着。她用一把弯刀抵在我的喉咙上。“你敢出声,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说了这句话,转而,又苦笑自嘲道:“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届时,恐怕他会发了疯,毫不犹豫带兵灭了漠北。”说到这里,我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那弯刀非中原之物。她是塔娜。她穿着宫中寻常嬷嬷的衣裳,混进宫来,然后躲在房梁之上,趁御林军交接之际的空隙,挟持我。

我镇定下来。她见我不反抗,也不叫喊了,倒有些诧异。

“陆芯儿,你把我儿子关哪儿了?”

我不吭声,用手指了指她捂住我嘴巴的手。她犹豫了片刻,缓缓松开。

我没有在这个时候大喊大叫。她离我这么近,她武功高强,纵便是外头的御林军冲进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惹怒了她,她完全可以迅速杀了我。

鱼死网破,并非我要的结局。

我坐在床榻上,舒了口气:“你是塔娜。”

“是又怎样?”

“天启是你的儿子?”

“是。”

“也是明宇的儿子?”

她听见我如此亲昵的口吻,无端又怒了:“他不配做天启的父亲,天启也不可能认他。”

“你知道么?天启差一点杀了陆明宇。”

她的表情很惊诧:“你说什么?”

我心内笑笑,我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她只知道奶糕一事,并不知道天启使计策杀明宇一事。当日,我当着天启和一众漠北使者的面儿指东打西,只字不提“羽林卫得假圣旨”一事,也正是这个目的。

我赌,这件事是天启私自做的,并不是塔娜的主意。女人的直觉,我认为她一定是不会杀明宇的。不管明宇曾对她做过什么。漠北女子,赢得起,输得起,断不会时隔多年,秋后算账。

“是真的。天启模仿圣上的字迹,挑动羽林卫刺杀陆明宇。”

“这个狼崽子!敢杀他老子!老娘非打他一百马鞭不可!”塔娜骂着。昏暗的烛光下,我瞧着她。虽然一身嬷嬷的衣裳,但遮不住她天生的王者霸气和大漠好战者的野性。

她是个磊落的人。她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见我,是因为她以为我要杀她的儿子。或许,她本意是不想见我的。她有她的骄傲,她有她的风骨。

“陆明宇知不知道他在漠北有个儿子?”

“他不知道。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塔娜说。

“当年,我父王非常喜欢他。他曾经被困大漠深处七日,米尽粮绝,仍誓死抵抗,大漠的日头红得像血一样,他满身是血,手提长枪,站在沙漠上。我父王说,他是一个真正的巴特尔。巴特尔就是英雄。后来,他被俘漠北帐篷。我父王看出我对他有意,想让他做女婿。他不肯。他在漠北一个月,我们聊中原的武艺,聊各处的兵器,聊书上的阵法,什么都可以聊,可他对我就是没有男女之情。有一晚,我父王用激将法,要与他对饮。酒中下了迷情药。父王也给我下了一样的药,然后把我们关在了一处……”

她低下头。

“这是我父王一生做过的唯一一件不坦**的事。我知道,他是害怕。哥哥阵亡了,他只有我了。他说,我再英勇,都是个女儿家,守不住漠北怎么办?他希望我有个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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