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今天一共用了四次桃花面。面部小的痘疮已经消失,还剩下几个顽固的大家伙坚守阵地,只是肚子仍疼得死去活来,害得沫儿一整天都没吃几口饭。

更遭罪的是,手臂上的第一个水泡消了,接着在旁边又出了一个,黄三照样用针挑出一条虫子来。哪知午休过后,手臂上一股脑儿冒出了四五个小水泡。黄三和文清又是清洗又是针挑,竟然每个水泡里都藏着虫子,沫儿痛到麻木,瘫软在躺椅上,心里又是恐惧又是绝望,不知道如何是好。

吃过晚饭,婉娘回来了。沫儿半死不活地躺着,一动不动。婉娘以为他睡着了,笑道:“哟,不错嘛,痘疮大多褪了!”

沫儿颤巍巍地抬起胳膊,表情十分夸张。婉娘笑道:“怎么像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拉起他手臂一看,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了?”

文清早将今日挑出的小细虫子收集在一个瓦片上,端过来给婉娘看。婉娘瞄了一眼,随便把了一把脉,轻轻松松道:“没事,保证你今晚就好。”

沫儿把已经握得汗津津的铃铛悄悄地放回口袋。算了,过去的事情,还是不提为妙。

※※※

晚饭沫儿几乎还是一口没吃,捂着肚子,偶尔对着镜子缅怀下自己曾经光洁的脸,时不时哀嚎一番。

吃过晚饭,黄三和文清在磨米浆做底粉,唯独婉娘站在中堂门口,悠闲地摇着团扇,发出一串叽叽咕咕的古怪音节。

沫儿发现,婉娘念的竟然是胡氏用来祷告的咒语,心想唱什么小曲儿不好,偏要唱这个。

唱了三五遍,婉娘关上门窗,房间里很快闷热起来。沫儿虚弱道:“干吗?”婉娘神神秘秘道:“一位朋友,不想见人。”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文清道:“有人来了?”起身要去开门。

婉娘笑着阻止,道:“坐你的。老朋友答应送给的东西,估计忘了,今天才送来。”

等沙沙声消失,婉娘打开房门。只见中堂的台阶上,放着两颗黑黢黢的果子,微微发出些暗红的光来。

婉娘捡了起来,将其中一颗递给黄三,接着快步走到沫儿身边,叫道:“张嘴!”托着沫儿的下巴将剩下的一颗塞了进去。

沫儿还未及明白,已经咽入肚中,一股土腥味顺着嗓子蔓延到嘴巴里。婉娘笑道:“好不好吃?”

沫儿砸吧着嘴道:“什么东西?”

婉娘立马变了脸,不情不愿道:“地精果。好不容易才得了两颗,没想到便宜你了。”又用力推他,道:“出去出去,别在这里熏人。”

沫儿还没反应过来,肚子一阵咕咕乱叫,放出一串屁来,奇臭无比。婉娘文清都掩了口鼻,躲得远远的。

一通狂轰滥炸之后,沫儿跳起来叫道:“哈哈,肚子不疼啦!我要吃包子!我要吃香瓜!三哥,晚上的剩菜还有没?”

文清忙不迭道:“饭菜都给你留着呢!”一溜小跑去厨房端饭。

婉娘一脸嫌弃的表情,道:“你能不能矜持一点?比如,”她斟酌着词句,“比如排放肚子里的胀气,能不能背着人,偷偷地……”

沫儿睁大眼睛,分辩道:“人人都得放屁!我在自己家里放个屁还藏着掖着,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婉娘瞪着他,沫儿也直瞪着她,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文清在厨房叫道:“沫儿,有咸鸭蛋,要不要?”

沫儿大声回道:“要!要油多的!”

婉娘探头看着文清在厨房忙碌,忽而皱眉道:“真服了这个傻文清了,不管怎么提醒怎么暗示,他还就认定了你是个小子。”

瞧这句话说的,连黄三都抬起了头,看着沫儿笑。

沫儿不自在起来,支吾道:“他一根筋……”又小声恳求道:“先不要告诉他。我还没……没想好呢。”

婉娘朝他一挤眼,沫儿也回她一个挤眼,心情顿时说不出的舒畅。

沫儿去了厨房吃饭。黄三看着他的背影,道:“难为他自己想开了。”

婉娘摇着团扇,眼底满是笑意:“他这么聪明,几句话便可点醒。对了,丸装的桃花面,可做好了没?把剩下那个地精果加进去。”

黄三点点头,道:“放心。”

※※※

不管怎么说,桃花面的功效着实显著。三天工夫,沫儿脸上恢复如常,甚至还更白嫩些。沫儿嘴上不说,心里很是服气,还按着文清,将他脸上少数几个因长痘疮落下的疤痕也搽上了些。

同沫儿相比,青春期的性格波动在文清身上几乎没有任何表现。三年前香木事件,当文清深刻体会到可能失去黄三的心痛后,他便很快长大懂事,以至于自以为是、叛逆多疑等青春期情绪未来得及肆虐,便被感恩、体谅等代替了。所以,文清不明白沫儿为何整日脸色阴沉,但他早习惯了沫儿发脾气他便哄着,沫儿开心他便陪着,所以不管沫儿怎么对他,他从来心无嫌隙。

今日一场小雨,让原本闷热的天气凉爽了许多。沫儿这几天兴致大好,虽然仍是牙尖嘴利、好吃懒做,但眼底的坦**轻松无法隐瞒,感染着文清也十分开心。

将前几日做好的底粉细细筛过,蔷薇粉、茉莉粉、牡丹粉等一一归置完毕,黄三同意给文清和沫儿放半日假。两个人欢呼雀跃,拿了钱上街去玩。

两人去买了一根黑蔗嚼着,一边四处看景致,一边比赛谁将蔗渣吐得更远。

不知不觉来到街口,见胡屠夫的铺位前围得水泄不通。原来今日立秋,大家伙儿都买肉改善生活。

胡屠夫今日新宰杀了一头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分解猪肉。沫儿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看着胡屠夫忙活。文清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七文钱,提醒道:“钱不够了。”

沫儿不理,上去围观。胡屠夫从人缝中看到文清和沫儿,将一块肥膘抛到案板上,笑道:“刚宰的猪,新鲜着呢,要不要来一块?”

沫儿摇摇头。胡屠夫刀起刀落,很快将半边猪分解完毕,围着的人争相购买。

文清拉他:“走吧,我给你买豆腐串儿。”沫儿想了一下,道:“不,我要在这里看杀猪,你去帮我买豆腐串儿。”文清道:“好好,你不要走远了,回头我找不到你。”拿着钱去了。

沫儿退到人群外面,斜靠在一棵树干上,从口袋里摸出个破旧的铃铛来,在手心里摩挲着,眼神飘忽,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胡屠夫家斑驳的墙壁。

胡屠夫家侧门的墙上,一个小小的风洞,不高,伸手可及,为的是方便查看来人是谁。风洞上面,钉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短钉,上面绑着一条褪色严重、几近风化的红绸带。

沫儿低头看了看铃铛。

铃铛上的绸带只剩下小小的一截,脏污得几近黑色,用力扯开才能依稀看出些红色来。

沫儿若无其事地走到钉子前,踮起脚尖,飞快地将铃铛挂上去。

铃铛随风轻摆,在阳光下反射出油腻腻的光。

周围并无一人留意。沫儿踢着地上的石子,重新退回到门前的树下。

文清买回了豆腐串,两个人三口两口吃完。文清兴致勃勃道:“走吧,我们去新中桥看人钓鱼去。”沫儿不肯,磨蹭了一会儿,道:“就在这儿玩。”

文清纳闷道:“这儿有什么好玩的?”不过见沫儿不动,便陪他看往来的人群。

买肉的人渐渐散了,胡屠夫擦了擦脸上的汗,取出磨刀石,大力地磨起刀来,并未像沫儿想象的那样,将铃铛偷偷摸摸地摘下来,或者神神秘秘地将沫儿请到一边密谋,他的神态也没有任何异样。

此处街口,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只要是个男的,沫儿就怀疑是那个神秘男子,到了最后,沫儿连经过的女子都开始怀疑起来了。

一个上午过去,胡屠夫的肉都快要卖光了,也不见有人对那个挂着的铃铛多看一眼。亏得文清性子不急,人也无趣,就这么陪着沫儿在肉铺前耗了半天。

※※※

闻到了周围饭菜的香味,沫儿无精打采道:“回家。”两人刚走了几步,忽听后面有人招呼,回头一看,竟然是老四。

老四晒得黢黑,步履匆匆,快速道:“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

文清正要回答,沫儿抢先答道:“想买肉,可带的钱不够。”

老四飞步走到胡屠夫肉案前,丢出一块碎银子,道:“来二斤肉。”转而递给文清。

文清要推辞,却被沫儿一把接过,眉开眼笑道:“四叔今日公干哪?”平日里沫儿见到老四都是冷嘲热讽的,今日这句“四叔”,倒让老四有些意外。

老四焦急道:“我手头有公务,没工夫去见婉娘。刚巧碰上你们俩,回去给婉娘带个话儿。”他交代随行的两个捕快先走,将文清和沫儿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我这些天查到一些情况,和开国侯鳌公有关。”他的左眼眉毛上挑,猛挤了几下眼,十分难看。

文清见事关重大,忙认真听着,沫儿却一脸的不以为然,还小声嘲笑道:“挤什么眼,啥时候养成的贱毛病?”

老四似乎毫无察觉,自顾自道:“我怀疑,鳌公就是新昌公主的神秘师父。”

原来老四一直在追查鬼冢和盅虫一事。老四道:“我们得到线报,说今晚有神秘人物在清风巷一带集聚。我想着,单凭我们这十几号捕快,只怕对付不了,所以想请……”

沫儿一下明白了,抢白道:“两斤肉,就让我们去卖命了?肉还给你好了。”

老四尴尬之极。文清忙拉沫儿,道:“四叔别急,沫儿说笑呢。我这就回去告诉婉娘。”

老四不再多说,双手一抱拳,急匆匆走了。沫儿看着他的背影,不满道:“什么人呢。别想着吃你两斤肉,就能收买得了我。”

文清笑道:“沫儿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

沫儿还要分辩,略一扭头,顿时张大了嘴巴。

胡屠夫门口墙上挂着的铃铛,不知何时不见了。

沫儿不甘心,索性快步走回到正在清洗案板的胡屠夫身边,摸着钉子上的红绸布,道:“胡叔,你这儿的钉子上挂的什么东西?”

胡屠夫被问得莫名其妙,愣了一会,才道:“没挂东西啊。一个小钉子,挂不动招牌。”

沫儿盯着他的脸,道:“挂个铃铛也不错。”

胡屠夫更加不明所以,只当他小孩脾气,笑道:“挂个铃铛做什么?”

沫儿见他眼神真挚,不似是说谎,心想可能刚才眼错不见被人拿走了,心中十分郁闷。

〔六〕

回到家中,婉娘又不在家。文清惦记着老四所托之事,急得团团转。黄三见状,道:“不急,傍晚便回。”

果然晚饭时候,婉娘回来了。听了文清的转述,点头道:“看情况吧。说实话,我可真不想多管闲事。吃过饭收拾一下,我们出去逛逛。”

沫儿想了又想,还是将铃铛一事说了出来,懊丧道:“我本来想守着看看是谁,谁知道一个大意,铃铛就不见了。”但对于神秘男子所说的关于自己爹娘之事,却没有提起。

婉娘听了,嫣然一笑道:“没事,一个铃铛而已。你身上的盅虫之毒已经解了,那人是谁都不要紧。”

沫儿想起鳌公,不安道:“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婉娘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随意道:“不变应万变。”她的手掌软软的,带着独有的幽香,让沫儿瞬间安心了许多。

※※※

凉风习习,婉娘慵懒地躺在躺椅上,闭眼道:“啊呀,一层秋雨一层凉,真舒服。可惜了,立了秋,这一年就算是白费了,那个倦寻芳,还是做不成。”

沫儿好奇道:“倦寻芳是什么?”

婉娘道:“一款香粉,所用材料实在太难培养,今年又做不了了。”

沫儿向来不求甚解,一听到难,便不再追问。

文清道:“去不去清风巷?”

婉娘翻了个身道:“急什么,容我想想。还有个小朋友没来呢。”话音刚落,只听门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先露出个毛柔柔的大尾巴,接着小白狐探出头来,朝婉娘等人张望。

沫儿一声欢呼,吓得小白狐猛地缩了回去。婉娘翻身起来,笑道:“走吧。”

小白狐顺着沿街的绿篱一路疾驰,偶尔停下等候婉娘三人。所幸它机灵异常,也不曾被人发现,倒是沫儿,追得气喘吁吁的。

经过南市,小白狐窜入一条小巷,消失不见。沫儿赶上来,看看四周的景物十分熟悉,纳闷道:“这不是柳枝巷么?”

三人一看,可不是,前面便是老四家。婉娘道:“既然来了,不如去老四家里坐坐。”伸手推开大门,叫道:“老四在家吗?”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房间里和前廊并未点灯。沫儿提醒道:“老四说今晚要去清风巷执行公务。”

一个黑影慢腾腾从葡萄藤架下的阴影中走出来,却是钱夫人吴氏。婉娘关切道:“夫人怎么不点灯?”吩咐文清打亮火折子,将前廊的灯笼点上。几月未见,她形容憔悴,眼窝深陷,没有了浓妆艳抹,只显得脸儿黄瘦,苍老了许多。

看到婉娘,她眼里敌意甚浓,道:“你来做什么?老四不知死哪了,不在。”扭身便走。

婉娘一把拉住,关切道:“还没有玉屏的消息?”

吴氏呆住,突然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横流。文清和沫儿将她扶到堂屋躺下,她一边嚎哭一边捶着被子痛骂:“这死女子不知到去哪儿了,她还带着个拖油瓶,谁来照顾她……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吴氏脾气虽坏,但看得出是真心难受。沫儿和文清都有些触景生情,心想要是自己的娘活着,哪怕是给她骂一骂也是好的。

两人安顿好吴氏,回到院中,见婉娘蹑手蹑脚,去了偏厦墙后的风道。葡萄树便种在风道口,盘曲的根茎扭在一起,将风道堵得严严实实,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沫儿还以为婉娘找茅厕,正要指给她正确方向,忽见夜色中一蓬白色一闪,发出刺啦刺啦的抓刨声,竟然是小白狐,正用力地用爪子扒拉盘结在一起的树根。

婉娘蹲下身,拍拍小白狐的脑袋,轻笑道:“好了,没你什么事儿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去。”

小白狐伸出舌头,舔了舔婉娘的手指,箭一样逃走了。婉娘悄声道:“文清去偏厦拿盏灯来,不要惊动钱夫人。”

沫儿掌灯,文清从树根的缝隙中挤了进去,嘴里说道:“在这里找什么呢?”微弱的灯光下,后面几条树藤光溜溜的,特别是其中盘绞在一起的两条,同其他树根的粗糙皴裂的样子大为不同,倒像是经常被人抚摸似的。

婉娘仔细看了看,道:“试试能否拉开。”

文清两手各握一条树藤,用力一拉。树藤微微抖动,葡萄叶子哗啦啦响了一阵,但无其他异样。婉娘疑惑道:“难道找错地方了?”

文清将两条树藤换了位置,重新推拉,这次却轻松了许多,树藤变形,扭曲着朝两边张开,露出中间的空洞来。

沫儿伸长手臂,将灯远远递过去。文清双手摸索了片刻,道:“咦,这里有个石板。”用手一敲,发出咚咚的响声。沫儿好奇心大起,将灯递给婉娘,自己也挤进去帮忙。

婉娘道:“看有无门环,将洞口拉开。”

果然在石板底部有个铁环。石板极其厚重,周围又布满了葡萄树的根茎,两人费尽力气,终于将石板拉起,露出一个不规则的洞口来。婉娘悄声道:“下去看看,小心。”

文清拉着树藤慢慢跳下,又托着沫儿下来,打起火折子,顺着满是根须的洞口,猫着腰走了十几步,看到前面透过来一丝微弱灯光。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相公怎么回来了?”

文清和沫儿目瞪口呆。钱玉屏挺着大肚子,闭着眼睛躺在一张简易竹**,脸上带着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一点血色也无。

钱玉屏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外面,以手做扇,道:“今天立秋,这地下还是闷热。身子也越来越不得劲儿,唉。你过会儿给我端些水来。”

文清和沫儿一头雾水。这是个什么情况?这天老四天天鼻涕一把泪一把、哭着喊着四处寻找钱玉屏,哪知道钱玉屏就在家里,听这口气,还是他在照顾着。这老四,在玩什么花样?

钱玉屏不见老四回答,道:“相公怎么啦?”转过头来看到文清和沫儿,惊得浑身一颤,抱着肚子慢慢折身坐起,愣愣地看着他们。

文清手足无措道:“呃,四婶子……原来你在这里,我们还以为……”

沫儿冷眼打量着四周,飞快地转着念头。相对端午时候见到的土丘,这里的工程简陋许多,充其量算是一个低矮的地下室。面积约一丈见方,一伸手便会碰到顶上植物的根须;一张竹床,两把竹椅,一个水盆便是全部家什了。但从床里墙面上的印痕看,显然住了有些时日了。

钱玉屏有些羞愧,挤出一丝笑容,道:“让你们担心了。”站起穿鞋,但脚肿得塞不进鞋子里,看来临盆在即。她苦笑了下,道:“那边有椅子,你们俩自己搬来坐。”

文清似乎比钱玉屏还要尴尬,脸儿通红不知该说些什么。沫儿理了理思绪,冷冷道:“我们不担心,你娘才担心。她在上面哭得什么似的,以为你失踪了。”

钱玉屏眼里闪出泪光:“她……她还好吧?”

婉娘不知何时出现在沫儿身后,道:“怎么可能好得了?刚才令堂还在嚎啕大哭,说不知你怀着身孕怎么样了。原来你躲在这里,同她仅三尺厚土之隔。”

钱玉屏更加手足无措,眼睛躲闪着不敢看婉娘,赤脚下地行了一个礼,道:“婉娘……怎么来了?”

婉娘盯着她的脸,道:“这怎么回事?”

钱玉屏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我……上面太热……这里安静些……”婉娘拨过一根垂在头发上的葡萄根须,道:“这儿又闷又热,对孕妇可不太好。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吧?”

钱玉屏手抚摸着肚子,半晌才闷闷道:“我自己愿意住在这儿,不想听我娘唠叨。”

吴氏性子泼辣,脾气急躁,这倒是真的。沫儿轻哼了一声,小声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婉娘叹道:“可怜令堂了。”

钱玉屏一脸凄楚,低声道:“是我不孝。”

婉娘问道:“老四也同意你躲在这儿?”

钱玉屏低头道:“这里安全,免得受坏人威胁,他才好一心干事业。”沫儿分明看到钱玉屏眼底闪过一丝惊恐。

婉娘道:“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钱玉屏垂头不语,忽然十分唐突道:“我家的事,与您无关。走吧,我要休息了。”躺上竹床,扭身朝里,给了婉娘一个后背。

婉娘长叹一声,道:“也罢,你多保重。”带了文清和沫儿就走。

三人正要往上爬,忽听钱玉屏叫道:“不要去清风巷!他……鳌公神通广大,你们对付不了!”

但等婉娘折回,钱玉屏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

三人沿街而行。沫儿突然恨恨道:“老四真不是个东西!骗子!以前他就当过香木和新昌公主的帮凶,以后他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会再信!”

文清嗫嚅道:“可能……四叔有苦衷?”

沫儿暴跳如雷:“有个屁苦衷!媳妇儿已经找到了却藏起来,还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骗我们帮忙。我就说呢,谁家媳妇丢了,还天天忙公务忙办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勤谨呢!这个骗子!”

婉娘忽然笑道:“不如我们去清风巷看个热闹,顺便当面问问老四?”

沫儿顿住了脚步,不满地叫道:“你还真自愿上当啊?”沫儿寻思,鳌公今晚在清风巷一定有大动作,老四怕死,才求救于婉娘,要是去了,不出手定然不行,出手帮忙又便宜了老四。

婉娘道:“若真如老四所说,鳌公才是鬼冢和蛊虫的幕后指使,这梁子早就结下了。到时只怕人家会主动找上我们呢。”

沫儿愤愤不平道:“每次帮他破了案,得的名利都是他的。你算算,尸体被盗案,黑蛇案,我们帮一次,他就升官一级。最关键,是他满嘴谎言!没一句真的!”

文清闷头闷脑道:“我也想当面问问四叔。”

沫儿最讨厌受人愚弄,怒道:“别一口一个四叔的。你拿人家当长辈,人家当我们是傻瓜呢。”

〔七〕

清风巷八个小院的门口和街心的石柱上,都挂起了红灯笼,柔和的灯光伴随着阵阵清风下婆娑的树影,平添了几分美感。

三人站在街心,脚下的影子长长短短,呈放射状投向四周。沫儿缩了缩脑袋,喃喃道:“我怎么觉得,我们几个傻呵呵的站在亮光处,刚好是人家的靶子呢。”拉着婉娘文清快步闪到树荫下,长出了一口气,道:“还是躲在黑暗的地方感觉安全些。”

巷子十分寂静,同白天来的感觉并无二致。文清仰脸看着街心亭的大灯笼,不解道:“鳌公要是想做坏事,不点灯岂不更好?”

沫儿道:“可能人家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香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虚得厉害,央求道:“我们回去吧。”

文清张望着,道:“四叔呢?莫不是已经埋伏起来了?”

婉娘道:“老四他们可能没这么早。我们走一圈看看,没事的话就回家。”轻巧地跳进草地,走到两个石兽前,用脚踢了踢,沉吟道:“马,还有老鼠。”

沫儿悻悻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入在午马,出在鼠腰,对不对?我和文清早来看过了,没用。”

婉娘眯眼看着直竖的旗杆,道:“这个地方并未设卦,但偏偏同歌谣里的每一句都符合,好奇怪。”九个灯笼,八个从四面八方照射,一个挂在正中,照得旗杆的影子如同淡淡的波纹,根本无法判断影子顶端在哪里。

沫儿觉得不安,拉着婉娘的手臂摇着:“走吧走吧。”

婉娘想了想,道:“好,我们明日再来。”正要离开,文清却突然举着一块东西叫了起来:“这是什么?”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透明鳞片,上面有些斑斑点点的红色。婉娘倏然变色,飞步上来道:“哪里找来的?”

文清指指石马。婉娘蹲下身查看。石马的四只脚竟然是朱红色的,上次沫儿同文清来时并没有留意。除了这块透明的大鳞片,周围还有些散落的青色鳞片,呈规则的扇状。

婉娘拿着那个鳞片嗅了嗅,神色渐渐凝重,道:“今日走不了啦。”

※※※

婉娘绕着街心走走停停,不知看些什么。

这条巷子口小肚大,八个院子一模一样的格局,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沫儿心神不宁,只想早些离开,拉着婉娘的衣角不住嘀咕:“哪里不对劲,总觉得瘆得慌。”

三人来到正西位置的院子前。这家门口打了一口新井,崭新的大青石砌成的井台,上面布满雕花,相当气派。

沫儿好奇道:“这个院子住了人吗?”伸手去推大门。大门锁着,铁锁都已经锈了,院里也漆黑一片,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沫儿只得作罢,转过头来同文清一起看井口。

婉娘绕着井走了一圈,伸手给文清,道:“拉住我。”伏在井台上,探身往井的内壁上摸索了片刻,抓出了一些半干的青苔来:“不是新打的井。”

沫儿突然想起,上次来时,这里摆放着一张石桌。文清也想了起来,纳闷道:“谁这么无聊,把井封了开,开了封的?”

婉娘不答,对着石柱上的灯笼沉思良久,突然一拍脑袋,叫道:“我知道了!”快速道:“你们俩快去,将其他院子前的灯笼,还有石柱上的,都灭了。”

沫儿正探头往井下看,见下面黑乎乎的,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不见水面反光,便道:“是口枯井,没水。”

婉娘一愣,重复了一句:“枯井?”伸手看了看残留在手上的青苔,叫道:“文清站住!”抱着沫儿笑道:“好小子,不枉我疼你,差一点就犯错了。”擦了手上的污垢,道:“看来今晚我们要会一会高人了。”拉了两人继续往前走,来到位于西南方向的小院。

沫儿懵懵懂懂,迷惑道:“你找什么?”婉娘的眼光落在小院大门前的一洼水面上。

清风巷内道路皆为青石铺就,十分平整,唯独这个小院前一处青石碎裂,可能是重物碾压过,形成了一个脸盆大小的低洼。今儿早上下了一场小雨,雨水在此汇集,便成了一处浅浅的水面。

婉娘绕着水面走了多圈,似乎难以下定决心。文清沫儿不明就里,茫然跟着她绕来绕去。

婉娘终于站定,自言自语道:“不错,卦象被动过了,这里才是坎卦。”坎卦为水,需有水的地方才行。

婉娘叫文清沫儿去将其他灯笼灭了,只留此院门前这一盏。

灯笼挂在门廊,踩着旁边的石狮子刚好够得着。倒是石柱上的灯笼两人费了一些心思,从旁边槐树上砍了一棵长长的树枝,才取下灯笼来。如此一来,整个小院,唯独剩下了西南院这一盏灯,残缺不全的石兽,矗立的石柱,枝桠婆娑的树木,在朦胧的灯光下变得狰狞起来。

婉娘回到街心,顺着石柱的影子看去。沫儿突然明白了。这里的格局,同端午前那个土丘相似,婉娘要找的,便是定准方位,破解这个卦局。

沫儿小有得意,道:“我知道啦,不用看,西南的灯,影子肯定指向东北……”

沫儿的话生生地吞了下去。石柱的影子投往东北方向没错,但中途映射在石马上,斜向北方。影子的落点处,是一块残破的扁圆石头,毫无疑问,这是一只不知名石兽的脚。

这同上次土丘的风土局路数几乎一样。沫儿跳起来,拔下婉娘头上的阆苑古桃簪子,作势要扎。婉娘一把夺下,心疼道:“别把我的簪子弄坏了。”顺手簪在沫儿的头发上。

一阵微风吹来,灯笼摇摇摆摆,石柱影子也随之飘忽。婉娘喃喃道:“这个局布置得实在太巧了,真是难得。”从怀中摸出一颗发光的东西轻轻一抛,那东西不偏不倚,刚好落在石柱顶上。

一缕清香在整个巷子里弥漫,淡淡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如清风之回雪,凉清淡雅,韵味悠长,吸入后只觉得天地澄澈,万物清明,沫儿心底原有的愤慨浑浊之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这才是真正的桃花面。”

文清突然叫道:“灯笼!”

西南院门廊下的红灯笼,慢慢变成了白色,把三人的脸都照得惨白惨白的。灯笼上面诡异的符号,如同蛇一般地扭动着,石柱的影子竟然莫名改变了方向,抖动了足有一盏茶工夫,落在亭子一侧的草丛里。

文清和沫儿不敢莽撞,背靠着婉娘,一个人盯着四周的动静,一个盯着那个诡异的白灯笼。婉娘慢慢走近草丛,蹲下拨开青草查看。

忽然哗啦一声,白灯笼剧烈抖动,两人都有些站立不稳,不约而同去抓婉娘的衣袖,却抓了个空,回头一看,婉娘不见了。

沫儿一个愣怔,还未反应过来,其他院子的灯笼一起亮了起来,清一色的白灯笼,画满诡异符号,同当年在府衙停尸房看到的镇魂灯有些相似。

两人不管不顾,扑到刚才的草丛处,又刨又揪,恨不得挖地三尺。

沫儿的指甲翻了过来,钻心地疼。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别废工夫了。”沫儿拉起犹自疯狂刨地的文清,转过身来。

一个衣着华贵的高瘦老者,居高临下地站在街心,玩味地看着文清和沫儿滴血的手指,笑道:“真不容易。”

沫儿瞪着他良久,道:“你是鳌公?”

老者打个哈哈,踱着方步感叹道:“不容易啊不容易,这个局还是给婉娘破了。”

文清双眼通红,叫道:“婉娘呢?”

老者自顾自地说:“这个清风巷,我生生地将坎卦移了一个方位,婉娘竟然仍能找到,心思之缜密,真是让人佩服。”他耸着鼻子闻了闻,扭头道:“这是什么香?”

沫儿冷冷道:“不知道。”

老者一副沉醉的表情,道:“好香!好香!”张开双臂,闭着眼睛,大口地吸入香味,喃喃道:“要是我早能闻到此香,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恶念了吧。”

文清早就急了,叫道:“婉娘去了哪里?”老者上下打量着文清,瞄一眼沫儿,忽然极其热切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文清听得莫名其妙,嗫嚅着回答不上来。

老者笑了起来,眨着眼睛道:“这么一对儿血脉精奇的童男童女,可不好找。难为婉娘。”文清被彻底弄糊涂了,看看自己再看看沫儿,道:“童男童女?”

沫儿板着脸,一言不发。老者似乎觉得十分好玩,哈哈大笑:“方沫儿是个尖酸刻薄的女娃子,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就你小子偏偏认定了他是男娃。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文清心中一片空白,茫然看向沫儿,沫儿将脸扭到一边。文清见沫儿食指指尖流血,习惯性一把抓住,下意识道:“你的指甲软,看又断了。”飞快从荷包中拿出一卷儿细布帮他缠上,动作一气呵成,自然至极。

他知道沫儿经常受伤,荷包里总是带着细布;他也知道沫儿指甲软,容易断裂,那种精致的长指甲,沫儿从来留不了,所以荷包里还有一把小锉子。

沫儿心中一暖,喝道:“文清别理他。神经病,堂堂一个开国侯,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做什么?”

老者饶有兴趣地看着文清,听了沫儿的斥责,不但不怒,反而略带羞愧道:“是我错了,只是这几句话我早就想点醒他,所以一时没忍住。要不,我带你们看看我的成果?”

沫儿的脸瞬间通红。好嘛,文清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竟然连开国侯鳌公都看不过眼了?真是莫名其妙。

文清依然愣在那里,不敢看沫儿的脸。沫儿同往常一样,大大方方去拉了文清的手,小声道:“不知道婉娘是死是活呢。”

文清这才回过神来,凝了凝神,道:“什么成果?婉娘呢?”

鳌公神秘一笑,道:“你们放心,婉娘没事。我带你们俩先参观下这个清风巷。”

沫儿想象中的开国侯应该是威严霸气,或者和蔼可亲,没想到这个鳌公如此行事。倒不是不靠谱,只是觉得多了些市井之气,而少了几分庄重大气。

鳌公在前面走着,一路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原来清风巷按照八卦而建,八个小院按照方位,刚好对应乾、坤、震、巽、坎、离、艮八个卦象,而街心也以道家的“阴阳鱼”布置,整个巷子不骄不躁,阴阳适宜。怪不得,不管这里发生什么,整条巷子总是给人一种静谧宜人、安全舒适的感觉。

沫儿对周易八卦等向来不感兴趣,心里只惦记着婉娘安危,心想老四怎么还不来,敷衍了两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鳌公对沫儿的不感兴趣表现出几分失望,张嘴欲说什么,摇摇头闭上了嘴,重新回到街心,满脸堆笑道:“好,那就看下一个。”从背后抽出拂尘,舞动起来。

拂尘刚劲,带过一阵阵的狂风,整个巷子顿时飞沙走石,树叶乱飞。门廊的白灯笼随之疯狂摇摆,隐约可见上面的符号朝四面八方飞驰而来,共同作用于街心。

风沙过后,只听轧轧一阵石头摩擦的声音,环绕街心,拱起四个石柱,石柱上缠绕着粗大的铁链,铁链下,绑着四个人。

〔八〕

沫儿一阵恍惚。不对,不是四个人,而是——一尾红色锦鲤,一尾白色锦鲤,一个癞头大鼋,还有一个只是模糊的红光,看不清是什么。

沫儿揉揉眼睛,原来是自己看花了眼,仍是四个人。婉娘位于正北坤卦,垂着头,不知死活。正西方坎卦方位,是一个消瘦的白衣公子,似乎已经昏迷。而正东方离卦,却是文清沫儿的老熟人,元镇真人。三年不见,他除了胡子长了些,似乎没什么变化。而在正南方位的乾卦位置绑着一个男子,头发凌乱,散落下来遮住了脸面,看不见模样。

那边文清早叫了起来:“婉娘!”扑上去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去凿铁链。鳌公眯眼笑道:“不用费工夫了。我这是玄气冷链,你那把寻常匕首,没用的。”

啪的一下,文清用力过猛,匕首断了,铁链上却连个印子都没留下,而且铁链是从石柱内部直接伸出来的,根本不见接口在何处。文清将愣在一旁的沫儿拉过身后,怒道:“你抓来这些人来,到底做什么?”

鳌公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朝着被绑的四人一个个扫视过去,如同一个得意的猎人在巡视自己的猎物,而在婉娘面前,他尤其停留的时间久些,表情怪异,不知道在想什么。

文清大为焦急,四处张望。鳌公回头见了,道:“你在等谁?哦,你在等老四吧?”他轻笑一声,指着正南方向绑着的男子,道:“老四在这儿呢。”

怪不得老四没来,原来他早已被抓。沫儿一手握住文清的手,小声道:“不要急躁。”另一手在口袋里翻弄,将婉娘塞给他的瓶子打开,摸出一颗桃花面来,趁老者不备,丢到了婉娘脚下的草丛里。

香味并未变得更浓,婉娘的头摆动了一下,仍未清醒。文清怒视着鳌公,却不知如何是好。

沫儿突然道:“我困啦,我要回去睡觉。”将文清的手一捏。

文清怔了下,道:“好。我们就不打扰鳌公的清静了。告辞。”

鳌公啧啧道:“我还以为闻香榭里的小伙计多忠心耿耿呢,原来一见主人被缚,逃得比兔子还快。”

文清正要分辨,被沫儿一把拉住:“谁说小伙计就得给掌柜卖命?她贪财小气,又俗气又市侩,我早就不想干了。刚好,你今晚结果了她,我的卖身契就算作废,我自由了。”

鳌公转着眼珠子,奸笑道:“回去搬救兵?这么好玩的事儿,要是缺了你们两个,就一点也不好玩了。巷子口已经封上了,以你们俩的本事估计难走出去。”

沫儿本想使个缓兵之计,出去求助黄三和官府,没想到竟被鳌公一眼看穿,再想起他刚才提到“童男童女”时的猥琐表情,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自己和文清,把心一横,索性破口大骂:“老不死的怪物,还开国侯呢,红屁股猴还差不多,模样猥琐,卑鄙无耻,别说修仙,我看你连个鬼也修不了!”

鳌公大怒,冲过来骂道:“你这丫头真是嘴巴刁毒之极,要不是看在婉娘的面子上,我早就割了你的舌头!”

沫儿吓得慌忙躲避。文清挺身而出,道:“你好意思说别人刁毒?我看你才最歹毒呢!”

鳌公瞪视二人良久,忽而笑了,十分爱惜地弹掉长袍上的一片枯叶,道:“同两个瓮中之鳖置什么气,我真是糊涂了。”他仰脸看了看星象,道:“婉娘果然是个好管闲事的人,这么早就来了,离子时还早呢。”

他在街心的大石上坐下,慢条斯理道:“你们俩还是乖乖听话。”

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声音由小至大,像是无数个小石子在一起摩擦,入耳十分不适。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跳出街心,一脚踹开了北院大门,趁着门廊的灯光,并肩走入院中。文清打开火折子,低声道:“声音是从堂屋发出的,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沫儿看了一眼白森森的灯笼,有些胆怯,道:“我同你一起去。”两人一前一后,文清推开堂屋大门,举起火折朝里面看了一眼,表情顿时僵住,飞快拉他快步退至门廊下,沫儿问道:“怎么了?”

文清含糊道:“别看了。”堂屋的门突然动了一下,隐隐看到一摊黑水从门缝下蔓延出来。与此同时,院中的草垛突然一阵抖动。沫儿直觉不妙,正伸长了脖子想细看,只听文清急切道:“快跑!”

鳌公背着双手,招手笑道:“来街心啊。”两人哪顾上多想,一起跳入草地。

文清脸色惨白,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害怕。沫儿见文清脸色有异,想是小院之中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婉娘又不见醒,虽然心里坚信她不会有事,但仍心头一片混乱,扑过去叫道:“婉娘!”

婉娘低咳了一声,晃着脑袋呻吟道:“啊呀,可疼死我了。”沫儿惊喜地围着她又跳又叫。婉娘皱眉道:“沫儿你这个小话唠,能不能安静些?你帮我把手臂上的铁链动一下,勒得我不舒服。”

她的语调极其自然,像是在家里指使沫儿干活一般。沫儿顿时得了气势,同文清帮婉娘调整了铁链,歪头瞪着鳌公,一副挑衅模样。

鳌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脸惊愕,手按在拂尘柄上,似乎随时便要发功。

婉娘看了看其他三人,惊喜道:“这么多老朋友!文因!师兄!”

沫儿心中一动,特地朝那个叫文因的瘦弱男子多看了两眼。三人并无一人醒来,老四披头散发,更是昏迷不醒。

文清低声和婉娘说了句什么,婉娘点点头,笑道:“鳌公这个局做了好多年了吧?”

鳌公挺了挺背部,面露得色:“当然,静候婉娘入瓮。”

婉娘朝四周看了看,摇头道:“这个清风巷布局原本十分精巧,但经你这么一改,风水全乱了。你先是封了水井,后来又抽干井水,将坎卦于巽卦互换,虽然一时有效,但这个局已经破了。”

鳌公桀桀笑道:“一时有效便可,我本来也没想世代永昌。”

婉娘朝元镇真人瞄了一眼,一本正经道:“我同鳌公不睦,也就算了,但元镇真人死心塌地跟着鳌公,鳌公怎会将他也抓了来?”

鳌公抿嘴冷笑,欲言又止。婉娘突然忍不住笑了:“哎哟,不行了,老四,你这易容术虽然不错,但扮起鳌公来,光是神态、举止、想法都不知道差了多远了。”她咯咯笑个不停,笑得周身的铁链都抖动了起来。

沫儿和文清本来正在警惕地盯着鳌公,防止他突然发难,听了婉娘这话不由一愣。

假扮鳌公的老四一副怄火的表情,摸着脸颊尴尬地笑。沫儿勃然大怒,尖叫道:“老四你这个死骗子!”扑过去朝他的脸上抓去,老四闪身一躲,沫儿只够上他的下巴,竟然将他满把的胡须扯了下来。

文清唯恐沫儿吃亏,忙将他护在身后,皱眉道:“四叔!”

老四摸着下巴的青胡茬子,换上了一贯的恭谦表情,羞愧道:“这是意外……误会了……”

文清急道:“不管怎么说,先赶紧把人都放了吧。”

老四走了两步,看了看被绑着的四人,忽然站定,叩着脑袋自嘲道:“我真是傻了,还以为这个女人手眼通天呢。”粗暴地推开文清:“闭嘴!一边去!”径直走到婉娘身前,挑起她的下巴,竟然用极其悲愤的口气质问道:“我本来不想惹你的,你为何总是跟我过不去?”

婉娘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柔声道:“这话可冤枉死我了。”

沫儿早已按捺不住,挤过来打掉他的手,道:“你还要不要脸?要不是婉娘,那些案子凭你的能力能破的了?你能够顺利晋升到县尉?”

老四眉毛倒竖,恶狠狠地举起了手,一瞬间,沫儿以为他要打自己,吓得连忙缩头。不料老四却软绵绵放下了,喃喃道:“真同我娘骂人一模一样。”

文清急得顿足:“四叔,你先把婉娘放开再说呀。”

老四的脸阴沉下来:“去年秋天,我曾警告过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可是……婉娘,我一直敬重你有胆有识,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你管得太多了。”

沫儿惊叫道:“原来是你送的木魁娃娃?”去年秋季,沫儿在一墙之隔的钱家后园里发现一株幽冥草,婉娘贪财,将它移植闻香榭,后来被人隔墙投过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个成熟的木魁果,还有一个布条,上面用朱砂写着“勿管闲事”四个字。

老四痛心疾首道:“不错,我一直当闻香榭是朋友,着实不想让你们参与此事,所以特意写了纸条提醒,还送了一颗木魁果给你!”

婉娘点头叹道:“我说呢,一直琢磨不透写这个纸条的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原来是你写的。如此说来,你老早就谋划着这么一天了,是不是?”

老四双目如电,恨恨道:“去年我利用岳母同钱衡的关系,控制了钱家父子三人,想着只要幽冥草种植成功,加拘上三个生魂,便可功力大增,谁知你和雪儿横插一杠,导致我功亏一篑。”

婉娘不恼不怒,莞尔道:“你将幽冥草种植在我闻香榭的隔壁,不是相中我园中奇花异草的花灵么?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管你是谁,想占我便宜可不容易,我自然取了来。所以这事儿,原是你打错了主意。”

老四哼了一声,悻悻道:“好吧。这个算我有错在先。但银器王凡的家事,同你什么相干?”

沫儿越听越是心惊,银器王凡**休妻,野鸡精惑乱王家,竟然也同老四有关。老四因为香木一事成为捕快,表面上一直同闻香榭交好,是为数不多常出入闻香榭的人物之一,没想到,他才是隐藏最深的那个人。

婉娘皱眉看着他,娇嗔道:“老四,你堂堂一个人前光明磊落、英勇神武的捕快,还做出贪人钱财、拘人生魂这种事,可太不该了。”

沫儿不等老四讲话,道:“所以就有了后面的香云阁污蔑闻香榭事件。”老四恼怒闻香榭多事,得知老赖给阿萝治脸心切,便同老赖勾结,用半边娇毒害年轻男女,偷盗官府停尸房热尸,并以此事大肆造谣,说闻香榭用死人尸油熬制胭脂水粉,致使闻香榭一度门可罗雀。

文清早听得傻了,看着老四瞠目结舌。婉娘苦笑道:“我当时可是一点都没怀疑你,那晚捉拿老赖,我竟然还叫三哥通知了你去,想着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老四嘴角挑起,哼了一声,毫不掩饰他心底的得意。沫儿冷冷道:“袁天师。”

老四下意识地将眼神转向沫儿。沫儿重复道:“袁天师。你才是袁天师。”

老四笑了,对婉娘道:“闻香榭里,你知道我最讨厌谁吗?就是她,这个整天扮成小子样儿的小泼皮无赖。但我越讨厌她,就越发好奇,想看看她同她爹娘到底有几分相像。”

沫儿惊叫起来:“你认识我爹娘?”随即明白,老四既然能扮鳌公,自然能扮成任何一个老头子。那日挑拨自己和婉娘关系的神秘男子,可能也是老四。

老四笑而不答,继续道:“新昌公主想救活驸马,雪儿想救出霸下,霸下急于摆脱死门,这三人倒是很好的棋子,所以便有了鬼冢。”

文清终于开口说话了:“小安同你无冤无仇,你用七魂钉害她干吗?”

老四挺直脊背,大义凛然道:“非我族类,人人得而诛之。”看到熟悉的动作表情,沫儿确认无误,他就是那日的神秘男子。

文清又急又气,道:“小安和雪儿姑娘好好地开她的布庄,并无害人之心,反倒是你,表面刚正不阿,背地里心狠手辣,以如此借口肆意害人,你还有人性吗?”

老四第一次见文清骂人,甚感新奇,嘿嘿笑了两声,道:“文清还真是个好孩子。再大一些,不如随我去做捕快如何?”

婉娘哈哈大笑:“我怕跟着你好孩子也变坏孩子了,还是跟着我,不过贪财小气些而已。”

老四也不以为意,陪着笑了几声,道:“唉,我也倒霉,那晚一时心软,没有趁机除了你,结果倒连累自己丢了一只眼睛。”沫儿想起他曾同自己和文清并肩而行,想来不知他当时动了多少个加害自己的念头,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婉娘道:“我猜想,那晚即使鬼冢成功,新昌公主的驸马复活,霸公顺利摆脱死门,只怕最终的受益者也是你吧?”

老四谦虚道:“这算是各取所需。那晚我见大势已去,便向霸下传递信号,要他放弃,我们择日另想办法,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心狠,非要收了雪儿姑娘的灵气。”

婉娘笑道:“这也是天意,活该你少一只眼睛。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

老四的五官顿时狰狞,随即又恢复正常。婉娘道:“难为我四处寻找奇花异草,想给你治疗眼睛。可是直到这个时候,我仍然没有怀疑你,相信你是被胁迫的。”

老四诚挚道:“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女人就是你。要不是我身负重任,我定然会爱上婉娘你的。真的。”

婉娘嫣然一笑道:“承蒙抬爱,受宠若惊。只是你为何不休整些时日,怎么这么快便启动盅虫了呢?”

老四摸着鼻子道:“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我本来想着只要你安心卖你的香粉,不多管闲事,我就放你一马,可你偏偏仗着自己法术高能力强,什么事都想管,害得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迫不得已,只好利用今年虫年之际,奋力一搏。”

沫儿诧异道:“什么是虫年?”

老四道:“虫年么,便是虫子比往年相比格外多些。”原来天地看似无常,实则有道,天时、地利、风水、气候甚至包括一些人为的因素共同作用,使得每一年都有一些独特的属性。比如风年,往往干燥多风,水年,则容易发生内涝,而虫年,便是今年的气候温度特别适宜昆虫生长。

沫儿伸手打落飞在自己眼前的一只蠓虫,道:“原来是你养的盅虫。”

老四恼火道:“是,鬼冢之后,我依然不想同你们作对。所以偷偷在城中乔装成郎中,开了家医馆,选择了一些青壮年妇女,用来做人盅。”他哀怨地望着婉娘,那种神态,倒真像是一个痴心人对着反复辜负自己的爱人,又爱又恨的样子。

婉娘看着他,温柔道:“是,公孙小姐来我这里买香粉,我发现她怀的不是胎儿,便忍不住手贱,替她化解了去。”沫儿想起胡屠夫之妻,生生地诞下一窝虫胎,看来也是老四的大作了。

老四悲伤道:“后来我发现,我选中的三十多个人盅,竟然没有一个中用的。”

婉娘叹道:“其实真不是我想多管闲事,只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不得人家受罪。你说我若不管,到了端午前后,那些被选中的人盅女子个个生下一条虫子来,这洛阳城还不得闹翻了天了?太平盛世的,没得惊扰了百姓。”沫儿心想,怪不得那段时日紫蜮膏卖得飞快,原来是婉娘找了被施盅者,特地交代她们来买。

婉娘见老四阴着一张脸,道:“其实我若是不管,你也不见得能得了好去。圆卓养了黑蛇,专门对付你的盅虫。”

老四张嘴似要辩解,看到婉娘澄澈的眼神,顿时沮丧,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婉娘娇嗔道:“呸呸,枉我自称精明,被你骗得好苦。”老四所谓的被囚土牢,实际上是在假扮郎中寻找合适的人盅,后来见婉娘插手此事,而且发现圆卓也专门饲养了黑蛇对付盅虫,便耍了心眼,故意引导闻香榭往圆卓身上怀疑。

他看到圆卓有拨动念珠的习惯性动作,故意多次提到袁天师左手拇指食指摩擦等特征,还将丢失的披风故意藏在戒色的床下,欲借闻香榭之手除掉圆卓。

婉娘道:“圆卓发现有人施盅,苦无无破解之法,只好以毒攻毒,驱动地蠕龙来除掉盅虫,又不便说出真相,只能骗戒色帮他养蛇。可惜我不明就里,冤枉了他。唉,这件事,实在让我无地自容。”圆卓饲养的黑蛇曾被人发现,情急之下编了个“龙神”之说,还真吸引了一些求子若渴的男女信拜。

圆卓为了监视老四,用黑蛇控制生于阴时的胡青夏假冒钱玉屏,却被老四察觉。老四将计就计,反而利用闻香榭的玄沙香除掉了圆卓。

婉娘赞道:“老四,你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相比之下,圆卓急躁自大,比你差得远了。”

事情竟然是这样,文清和沫儿再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真觉得如同做梦一般不可思议。

老四一张黑脸激动得通红,道:“多谢婉娘帮我除去心腹大患。你也算是女中豪杰,可惜你是异类……”他叹了口气,“否则,若是我们俩联手,定然天下无敌。”

婉娘眼波盈盈,笑道:“哎呀,我可不敢,要是我有这个心思,玉屏不杀我,你岳母也非吃了我不可。”接着又诚恳道:“玉屏身子不便,住在那么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可不好,钱夫人又担心得紧,还是赶紧搬出来吧。”

老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见到玉屏了?”

婉娘道:“当然。原来钱玉屏就躲在你家,真是好玩。”

老四嘿嘿干笑了几声,闪烁其词道:“我找到她后,本想及时通知你的,可有事耽误了,后来便不知如何开口了。”

婉娘也不深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面柱子上披头散发的男子,慢悠悠道:“鳌公待你不薄,将整条巷子都交由你打理,全心传授你道术,你干吗将他也掳了来?”接着朝对面乾卦那个披头散发的假老四高声叫道:“鳌公!醒醒!”

那人竟然是鳌公!

〔九〕

沫儿先前还一直以为,此事定然有鳌公在背后撑腰,说不定到今晚的关键时刻,鳌公便会出现,没想到,他竟然也遭到了老四的暗算。

鳌公垂着头,一动不动。婉娘看看鳌公,又回头端详着老四的脸,道:“我发现你同鳌公还真有几分相像呢。可怜鳌公,临老了遭此大难。”

老四换了一副表情,咬牙切齿道:“自己作孽,当然得自己承担。”

婉娘惊讶道:“怎么,鳌公不是一直在帮你么?”

老四抱着头蹲了下来,喃喃道:“我恨他,我恨他。”在婉娘的淳淳诱导之下,老四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王老四,竟然是鳌公的私生子。

三十五年前的夏天,鳌公外出打猎,在洛水北岸山野上偶遇一女子孟秋,见其姿色秀丽,一时色心大起,不顾孟秋苦苦哀求,将其奸污,并致其怀孕。

青年女子未婚先孕,饶是大唐民风开放,也容不得这种事情。孟秋生下孩子不足一岁,整个家族迫于声誉将其赶出家门。

老四瞪着昏迷不醒的鳌公,道:“我娘带着我四处漂泊,吃尽苦头。在我三岁时,有一日竟然又碰上了这个老贼。”鳌公在城外饮酒作乐,早忘了自己当年轻薄孟秋之事,见她一身小妇人打扮,干净利落,趁着酒兴调戏她。

老四道:“我娘这么些年来一直对他念念不忘,不料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更不知道还有个孩子。那日他喝了酒,被几个狐朋狗友一撺掇,竟然又去轻薄我娘,还……叫他的朋友一起轻薄……”老四捧着脸,像个孩子一个嚎啕大哭。

婉娘安静地看着他,道:“鳌公风流成性,我原来也听说过。这个确实是他活该。”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道:“从那以后,我娘性情大变,她恨男人,却又离不开男人。这个老贼,将我娘和我的一生,全毁了。”

沫儿的鼻子有些发酸,小声道:“那你娘如今呢?”

不料老四突然一声暴喝,冲到沫儿跟前,一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他,一字一顿道:“她死了!”

沫儿吓得后退了一步。老四又哭又笑起来:“她死了,解脱了,却留着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罪。”

老四哭了一阵,抹干眼泪,道:“方沫儿,文清,你们知道我为何下定决心要置你们于死地吗?”

文清摇摇头,沫儿小声反驳道:“你娘死了关我们什么事儿?”

老四嘎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听起来异常惊悚:“和你们没关系?”他目光阴冷,如同刀子一般划过婉娘等人的脸:“我娘发疯之前见过的人,除了那三个小混混,剩下的就是你们两个。”

沫儿捂住了嘴巴。文清叫了起来:“孟老婆子!”

老四眼里满是恨意,吼道:“你们对我娘做了什么?”一把抓住文清的衣领:“说,是不是用了你们闻香榭的诡异香粉?”

文清的脸憋得通红,沫儿冲上去用力拉老四的手:“我们什么也没做!你娘不住地叫小莲、小莲,她说是小莲找她偿命呢!”

最后一句,是沫儿信口开河。老四竟然松开了手,喃喃道:“小莲,原来是小莲……”

他颓然地瘫坐在了地上。婉娘沉声道:“既然之前你娘还活着,你为何不好好孝敬她?”

老四的双手在头上猛抓一气,将头上的发髻抓得乱作一团:“不不,我不能同我娘住一起……我不能让她找到我……”

孟秋当初失身虽然是被迫的,但见鳌公风流倜傥,出手阔绰,竟然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后来得知有孕,更是死心塌地,一心想找到他,风风光光地做个夫人太太。而三年后的偶遇,让孟秋彻底绝望,原来自己不过是男人偶尔的玩偶,一气之下,她开始自暴自弃。

人若没有了羞耻脸面,真真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孟秋周旋与多个男子之间,表面里做女工赚钱,偶尔牵线说媒,背地里做些皮肉生意,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但她却忘了,她不要脸面,孩子还是要脸面的。

老四从小被人“野种”、“杂种”地叫,少有玩伴,十分自卑。直到有一天,村口莲塘搬来一户人家,那家女儿叫做小莲,比老四大一岁,长得又好,性格又和善,特别是对老四,从不歧视。

老四那年刚满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上了。孟秋发现两人相爱,不但不高兴,反而醋意大发。孟秋认为,世上男子皆不可靠,唯有儿子是最可靠的,小莲便是想抢了唯一爱自己的儿子。

她先是警告老四不得同小莲来往,老四哪里肯听。孟秋又去找到小莲,小莲却只是低头微笑,不肯说一句重话。

孟秋大怒。她是个有手段的女人,竟然发了狠,假意叫小莲来家里做活计,在她的酒里下了药,随意叫了个男子将其奸污。

婉娘问道:“后来呢?”

老四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白色灯笼:“小莲同我娘一样,未婚而孕,而我娘还时时逼迫她接客。她不堪受我娘挟持,生下孩子,便上吊自杀了。”他激动地抖了起来,“她上吊在河边那棵歪脖树下。那棵歪脖树……我们俩常偷偷爬在树上,看下面哪朵莲花又开了……”

文清和沫儿哪里听说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事儿,只听得心惊胆战。老四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似乎想起了他同小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婉娘嘴角挑起,冷淡道:“我要是小莲,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娘。”

老四转过头来,像个孩子一样吸了吸鼻涕,道:“我娘很疼我的,可是这件事我伤透了心,便离开了她。其实我一直离她不远,但却不叫她知道我的具体消息。”

婉娘斜眼看着他,道:“你这些年同鳌公私下来往,也没有告诉你娘吧?”

老四烦躁道:“告诉了又怎么样,难道他会娶了我娘?哼,他不过看我大了,心里过意不去,便认了我,教我些法术,让我打理这个清风巷,收入归我,算是对我的一些补偿。”老四相当聪明,又肯吃苦,很快法力大增。但因私生子身份,老四羞于启齿,处处低调,所以周围竟无一人知道。

婉娘叹道:“曾绣有眼无珠,安顿小兰偏偏挑中了这里。你驭虫之时,虫子发狂,活活吃了照顾小兰的王婆婆,小兰受到惊吓,就此神志不清。刚好你娘无事可做,你便利用关系将她介绍给了曾绣,去照顾小兰。”

老四悔恨道:“照顾小兰这个活儿,又轻巧又舒服,曾绣给的工钱也丰厚,也算是给她一个安享晚年的机会。没想到,她竟然就此去了。”

沫儿忍不住嘲讽道:“你娘这种人,死了最好,免得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老四却未发怒,黯然道:“这原是她的报应。”

文清插嘴问道:“那个孩子呢?小莲姑娘的孩子?”

老四的眼珠转了转,突然笑了起来,盯着文清,笑得极其奸诈。

文清心里发毛,道:“你看我做什么?”

老四大踏步走到旁边那个瘦弱的白衣公子旁边,放声大笑:“文清,你看看这是谁?”

婉娘突然变了声音,急促道:“文清,好孩子,你听我慢慢说,你爹爹叫文因,是……”

老四大声道:“哈哈,就是他,这条成了精的鲤鱼!”文清如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

老四的表情扭曲,又是得意又是痛恨:“早在十五年前我便发誓,一定要诛杀洛阳城中异类,今天终于抓到几个大人物,文因,婉娘,大鼋和老贼,哈哈哈,我马上便会名震天下道家啦。”

沫儿握着文清的手,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冲着老四喊道:“你如此处心积虑,为什么?”

老四的眼里闪出一丝残忍的光来:“为什么?你知道那日奸污小莲的人是谁?”

沫儿愣了一愣,捂着耳朵叫道:“你这个骗子,我才不信!文清不要听他的!”

老四指着文因,阴恻恻道:“嘿嘿,就是他!就是他!他去我娘那里取做好的衣服,刚好看到小莲,于是他……他……”

文清的眼睛睁得老大,却不说话。婉娘尖声道:“不对!是你娘在他的茶里下了药!”

老四一愣,道:“不可能!”

婉娘冷笑道:“文因在莲塘游泳时与你相识,算是除了小莲之外你的第一个朋友。一日,他的衣服被树枝刮破,于是放到你家缝补,他去取时,刚巧小莲在你家做活计,他喝下一杯茶后便人事不知。因为此事,文因受尽良心折磨,唉,苦命的人儿。”

老四的脚来回移动,无意识地踢打着地面上的青草。婉娘道:“其实你心里也怀疑,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文清依然呆若木鸡。婉娘道:“小莲死了,留下个襁褓中的孩子,文因自己又因为大战鳌公被囚于香山之下,他便求我将孩子抱回了闻香榭。”沫儿终于明白为何婉娘一直隐瞒文清的身份,原来竟然是这样的。想起来,文清比自己更可怜。

婉娘柔声对文清道:“三年前,十二年之约到期,我做了灵虚香救出了文因,但在同鳌公搏斗时,我们三人都受了伤。我本来打算告诉你实情,你爹爹却道,你如今很好,还是不要扰乱了你的生活。所以,我将你们俩那段记忆抹去了。好孩子,你爹爹虽没能亲手抚养你长大,但他一直很疼你。”

老四狞笑道:“好,是我娘的错也好,是文因的错也罢,都无所谓了。我恨你们这些东西,恨任何修炼成人的非人。我告诉你,那个所谓的十二年之约,也是我撺掇老贼搞的,有趣吧?”

原来所有事情背后,有如此深的渊源纠葛。

老四激动道:“前年有一阵子,我想算了,文因和老贼受了重伤,要是没有这层关系,我还是挺喜欢文清的。可是这个该死的文因,没死还不赶紧离开洛阳,竟然胆敢重新化作人形来到洛阳。嘿嘿,你们知道新昌公主的师父是谁吗?就是他,新昌公主不相信我的能力,非要拜他为师,我偏要证明给她看,到底谁的本事大。”

三人冷冷地看着老四,皆不言语。

文清终于落下泪来,慢慢走到文因跟前,去拉他瘦骨嶙峋的手。

婉娘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认真道:“你恨文因我尚可理解,但是你害易青,又是为何?”

沫儿正拍打着文清的背安慰他,听到易青二字,倏然支起了耳朵。

老四甩了甩头发,索性道:“好,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易青是邻村人,他知道我的身世,却从不嘲笑我,算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跟着老贼学习法术,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他,他实在太聪明了。”

老四悻悻道:“不管多难的口诀、法术,只要他听过一遍,很快就学会,可我就要学上几天甚至几个月。这个清风巷的局,便是他当初帮我布下的。”

沫儿想起那些儿歌。怪不得娘会教自己唱那些奇怪的歌谣,原来这些都是爹爹的杰作。

婉娘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嫉妒他。”

老四将手指握得咔咔响:“不错,我嫉妒他,我疯狂地嫉妒他!我一向自认聪明,这是我唯一得意的地方,却比不过他。”他又开始疯癫起来:“文因和易青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个身为精怪,夺去了我的小莲,另一个身负异能,夺走了我仅存的自信。”

婉娘哂道:“做你的朋友可真倒霉。三个人,小莲,易青,文因,竟无一人善终。”

老四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是老天爷不公平!我比他们都要努力,也不笨,为何我要甘居他们之下?”

婉娘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易青同罗怡成亲后,为了躲避新昌和驸马,迁至汝阳,你竟然找到了他,并向新昌告了密。”

老四脸上现出一丝阴鸷的笑容,但瞬间收敛。

婉娘叹道:“我去晚了一步,易青死了,罗怡带着孩子不知所踪。”她朝沫儿招手,歉然道:“对不起,我同你娘有师徒之实,本该保护她周全,可是没想到……我一直愧疚得很。”

沫儿的眼睛湿润了,却没有哭。今日他将铃铛一事说予婉娘,还是隐瞒了关于爹娘的信息,原本发誓将它藏在心底,不管爹娘是不是因婉娘而死都不再追究,但此时听到真相,压在心底的大石头终于搬走了,瞬间觉得轻松很多。

婉娘对老四道:“关于身世,文清那里,文因不愿意多提,我也不便问。可是后来文因在洛水疗伤,我搜寻了精奇的果子给他,总找不见他,才发现他失踪了,没想到你还是不放过他,将他掳到了这里来。沫儿这边,父母去世早,我当年追查过告密者,也曾怀疑到你身上,但见你资质平庸,为人正直,便将你排除。万万想不到,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老四冷笑道:“要想生存,就得能屈能伸,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我这些年法术猛进,偶尔化身袁天师,声名远播,但我做捕快还不是兢兢业业?能大能小,这才叫真英雄。”

婉娘道:“那老龟呢?他似乎更没有得罪过你。”

老四狞笑起来:“我说过,我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非人。这老家伙精得很,早察觉了我的野心,自然要先下手为强!还顺手丢土丘里了。”

婉娘痛心疾首道:“你这是自卑。戒色呢?”

老四将眼睛移开,“我又没守着他,哪里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他想念圆通,自己去找了。”

婉娘盯着他:“我收到一个纸条,上面一本正经地写着‘小僧去往长安,勿念’。”

老四搪塞道:“哦,原来他去了长安了。”

婉娘微笑道:“他的这个勿字,写得好特别,刚好就跟去年你布条上写的‘勿管闲事’上的勿字一模一样。”

老四的颧骨抖动了一下。婉娘冷冷道:“你为了不让我追查戒色的下落,写了张纸条,说他去了长安,实际上早就杀害了他,是不是?”

这段句话,将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文清和沫儿都惊到了。婉娘叹道:“这事怪我才是,那晚抓圆卓,已经看出些破绽了,可是我以为你顶多是鳌公的帮凶,不会如此狠心,晚了几天,就酿成如此大错。”

老四不服气道:“看出破绽?不可能,我做得天衣无缝,有何破绽?”

婉娘道:“我只说几点。第一,圆卓在那小院里清修多年,床下的地洞却是新打的。第二,最让我惊讶的是土丘的卦象,不管是坎卦还是风上局,都是道家法术,他一个和尚怎么不用佛法而用起道法来了?第三,你当初为了将我往圆卓身上引,告诉我地面上有个佛字,可是我当晚仔细看了,囚人的房间里并没有这个字。难为你为了消除我的疑心,还巴巴地过来和我说什么佛道双修、佛道纷争。”

老四吧嗒着嘴巴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要是单单我自己,还真舍不得对你下手,可是逼死我娘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天色不早,我也累了,赶紧将此事了结了吧。”

〔十〕

老四支着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咯咯笑道:“子时已到,差不多啦。”

沫儿只顾着听婉娘同老四的对话,不曾留意各院中的沙沙声什么时候消失了,见老四神态有异,忙站到婉娘身边。

婉娘虽然被困,但神态淡定自若,朝他们两个粲然一笑。

老四贪婪了看了一眼婉娘的笑脸,惋惜道:“唉,以后见不到你,我会十分想念的。”说着将手指放入口中,发出一声呼啸。

嚓嚓一声响,北院的门缝里率先钻出一条阴影来。一只两尺来长的黑红色多足虫子,手舞足蹈地爬出来,无数只对足飞快地移动,身上的结节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如同金属的摩擦之声。紧接着,其他几个院子里都爬出了虫子,西南院竟然滚出两条抱在一起正在厮打的虫子来。

虫子所到之处,留下一些斑斑点点的透明痕迹。老四得意之极,挥舞着拂尘,嘴里乱七八糟地吆喝着。说来也怪,那些虫子倒像是能听懂人话一般,在老四的指挥下,排着队列有进有退。

婉娘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双手被缚,只怕要鼓掌叫好了。老四卖弄道:“怎么样,好玩吧?”

婉娘双眼放光,道:“好玩好玩。你学的东西可真不少,更难得的是门门精通,得空儿也教我一下。”这口气,一点也不像身处险境,倒像是在野外观看斗蛐蛐一般。

沫儿却不觉得好玩,看到无数的对足纠缠在一起,只觉得心里发毛,浑身发痒。

老四不舍道:“唉,可别再夸我了,再夸我越发舍不得你。”说着拂尘挥舞的风格一变,原本匍匐在地面上的虫子突然弓起身子,围成一圈,摆出一副打斗的姿势。

果然,随着拂尘挥动得越来越快,虫子们激动起来,扑在一起撕咬。

沫儿捂上了眼睛,只听一片金玉之声,夹杂着老四疯狂的鼓劲声。约一盏茶工夫,声音终于停歇。沫儿从指缝中一看,草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斑斑点点的粘液和脱落的甲胄壳子,而九条虫子也只剩下一条。但仅剩的这条并未变大,反而更小了一些,背甲的黑色褪去,变成了红色,但更有活力,在草地上飞快游走,有一次甚至掠过沫儿的脚面,吓得沫儿尖声大叫。

老四眉开眼笑,道:“刚才在院子已经是二盅,如今这算是三盅,再来看看第四盅后虫子的变化如何。看着,真正的好戏来啦。”婉娘嘟嘴道:“挺恶心的。”

老四哈哈大笑,首先对着元镇真人舞动拂尘,嘴里念念有词,捆绑元镇的铁链瞬间缩回柱子,元镇真人跌坐在地上。

虫子张牙舞爪,长满利齿的口器咔咔作响,慢慢朝着元镇真人爬了过去。原来老四竟然要虫子吃了元镇真人!

文清大惊,从旁边花丛中折了一段蔷薇枝,跳过去便要阻止。沫儿突然闻到头顶上飘来一股细细的香味,仔细一闻,香味来源于捆绑婉娘的柱子顶上,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沫儿确定,柱顶被人放了桃花面。再一留意,发现其他三根柱子上也飘来同样的气味。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儿一眨眼睛。沫儿一把拉住了文清。

虫子的触须已经碰到了元镇真人的鞋底。老四弯腰握拳,鼓劲道:“宝贝,上!快上!”

但虫子的活动渐渐慢了下来,绕着元镇真人打了几个转,一头钻入了草丛,留了半截长长的身子在外面扭动。老四惊异道:“哟,这东西还反天了?”将拂尘挥舞的如同白练,嘴里的咒语也越念越快。

虫子从草丛中退了出来,弓起身子,重新朝着元镇真人爬去,不料快到跟前时,突然用前面几双对足猛扒,几下扒出一个坑洞,钻入洞中再也不肯出来,只露出一对微微抖动的触须。

婉娘故作吃惊道:“它这是怎么了?”忍不住吃吃地笑。

老四又羞又气,上前先是用拂尘捅了几下,见虫子不肯出来,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去抓,只听“啊”一声惨叫,虫子竟然将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但老四明明已经闭上了嘴,凄厉的尖叫声却未停歇,断断续续,先是惊恐的嚎哭,慢慢转为翻滚和呻吟,在静谧的巷子里显得尤其刺耳。

老四捂着手指,侧耳细听,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婉娘提醒道:“还是留意你的手指吧。”沫儿一看,刚才老四的左手食指不过有些流血,就这片刻工夫,食指指尖已经融化了。老四脸上一阵抽搐,拔出匕首,飞快地将食指削掉,咬牙用布条缠上。

沫儿对他这点倒是佩服得紧。

西边小院传出一声女人的惨叫,接着再无声息。文清一个激灵,一脚踹开了西院大门冲了进去。沫儿随后跟上,见文清打着火折正朝堂屋张望,问道:“怎么了?”

文清大口喘气,飞快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沫儿的眼睛,拉着他快步退至街心,眼里满是惊恐。

沫儿不解,连声追问:“你看到什么了?”

文清含糊道:“没事。”但一双眼睛却担忧地看向婉娘。老四忍着手指的剧痛,狂笑道:“呵呵,你没想到吧?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他笑得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嗓子里分段挤出,听起来又诡异又滑稽。

沫儿不知怎么有些不安,刚想逞强再去看看,只听吱呀一声,西院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

一个圆胖胖的虫子,从门缝中挤了出来,迅速蠕动着爬向街心,它却是粉红色的,对足主要集中在头部和尾部,圆乎乎的脑袋,看似笨拙实际灵活,半透明的皮肤下甚至可看得到花花绿绿的内脏,身体、口器上还残留着血迹。

沫儿呲了一下嘴,背过脸去:“好大一只蛴螬!”

婉娘脸色大变,缩了一下脚。老四面目狰狞道:“三十六个人盅,其他三十五个都被你找来化解了,只有这个懒惰的薛家三小姐,哈哈哈。”

婉娘一脸错愕地看向沫儿。

沫儿突然掩住了嘴巴。紫蜮膏,那瓶摔碎的紫蜮膏,沫儿谎称售出,让婉娘误以为三十六个人盅已经全部找到,没想到竟然就此铸成大错。

怪不得文清脸色苍白,刚才定是看到了盅虫破肚而出并吞噬薛家三小姐的惨景。

老四阴险地上下打量着沫儿,道:“那日在医馆,我趁着你不备,在你的手臂上种上了虫卵,为何你会没事?”

沫儿怒极,道:“是你做的手脚?!”文清皱眉道:“难怪我觉得那郎中有些眼熟。”婉娘笑道:“老四好本事,这个我还真没发觉。若不是前几天沫儿脸上长痘疮,只怕今晚,两条大蛴螬要先打上一架了。”

老四又是失望又是得意,道:“这丫头生性多疑,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据我观察,哪怕你婉娘,他也是不完全信任的。若说闻香榭里谁最有可能出现被离间,那么必是这丫头无疑。”沫儿张口结舌无法辩解,脸上一阵发烧,再也不敢去看婉娘和文清。

老四顿足道:“我当时见她体质异于常人,易于融合盅虫之长,便冒险一试。唉,差一点就成功了。”

婉娘抿嘴而笑。

大蛴螬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循着气味找到刚才那条虫子隐藏的土洞,不停地将前足探入洞中撩拨。

洞中的虫子忍无可忍,猛然窜出,弓腰俯身,周身的甲胄乍起,发出嗡嗡的声音,似乎向这个大蛴螬示威。大蛴螬却不为所动,慢悠悠地绕着虫子转圈,偶尔裂开四瓣口器,探出一根细长的舌头状的吸管来。虫子则不住紧张地调整方向,一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沫儿实在难以忍受观看两只虫子的搏斗,再一次捂上了眼睛。只听到吱吱几声,再一看,红色多足虫已经四脚朝天,蜷曲成了一个圆饼。大蛴螬前足上前咔嚓一声撬开它的嘴巴,伸出舌状吸管扎入它的体内,瞬间工夫,多足虫已只剩下一副外壳。

沫儿正在惊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大蛴螬慢慢挪动身体,挤入多足虫的壳中,猛烈抖动了几下,很快同外壳融为一体——原来得胜的蛴螬不见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多足虫复活了!

见此情景,连婉娘也惊呆了。老四却惊喜万分,挥舞着拂尘叫道:“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他回头看着吓得花容失色的婉娘,咯咯笑道:“要是我过会儿指挥着宝贝进入到元镇真人的体内,你说他醒过来后还认不认得你?”

沫儿的脊背一阵发凉,他突然明白老四饲养盅虫的目的了。

苗疆蛊毒,重在毒虫本身,而这种盅虫,却重在“容器”选择,通过外部环境的巨大变化,改变虫子的性情和身体机能。所以盅虫培养比制作蛊毒要复杂得多,影响的因素也更多,常常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但一旦养成,可完全控制虫蛊,而且不被人发觉。

老四略懂一些驭虫之道,一日听鳌公无意中说起这个法子,便上了心,慢慢研究出些门道来。恰逢今年虫年,他便开始一一实施。

婉娘的脸色刚缓过来些,好奇心又来了:“老四,你布下这么大一个局,目标到底是谁?”

多足虫伏在老四脚边,一副等候命令的样子。老四得意道:“目标么,一个个来,圆德,新昌,建平,还有那些封疆大吏,只要让我接触到……哈哈,不出三年,不止洛阳城,只怕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啦。”

“袁天师,袁天师……”他轻声叫着自己的名号,一副陶醉的样子,“我就要名留青史啦。”

他满面红光遐想了片刻,话锋一转,埋怨道:“唉,都怪你,我本来以为,三十六个人盅,除去那些体质排异的,最少也有七八个盅虫合用,没想到竟然只落下这么个独苗。”他蹲下身,疼爱地抚着虫子的背部。虫子温顺地低下头,任他抚摸。

文清看来相当冷静,扭头小声道:“他已经疯了!”婉娘点点头,两人都未询问关于紫蜮膏的事儿,沫儿反而更加羞愧。

老四突然站起来,朝着元镇真人挥动拂尘,嘴里叫道:“去!”虫子飞快地爬到了元镇真人的身上,用对足将其紧紧抱住。

文清唯恐来不及,大声叫道:“住手!”

老四竟然真停下了,道:“你还有什么事儿?”虫子在元镇身上嗅来嗅去,没有进一步行动。

文清不过应急之下的吆喝,并未想明白要问什么,匆忙之下,随口道:“你……为什么叫王老四?”

老四脸色一暗,道:“我娘在家排行老三,当年生我,对外宣称是捡了个男婴,所以叫我老四。又随意给我起了个常见的王姓,希望我此生平稳度过……可我偏不要做个庸庸碌碌的平凡人!”

虫子的舌状吸管伸得老长,正往元镇真人的嘴巴里探索,婉娘此时却有些心不在焉,仰望着星空发呆。沫儿焦急万分,接过话头道:“这几个都非常人,可我和文清有什么用处?”

老四奸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宝贝今晚要一口气更换这么多的盅,精力消耗太大,需要一对童男童女补充一下阴阳精气,你和文清刚好合适。你放心,不会很难受的,只要宝贝的舌头伸进你的嘴巴里,一会儿工夫,你就只剩下一张皮了。”

沫儿听得又恶心又恐怖,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老四知道文清和沫儿不过是拖延时间,手上并不停。虫子得到命令,两只前足扒拉着撬开了元镇真人的嘴巴,将舌头探了进去。

眼见再迟一分,元镇真人便要成为第三个培养盅虫的“盅”了。文清大喝一声,同沫儿并肩冲出,上去将虫子一脚踹了个四脚朝天。饶是如此,元镇真人也已经头发全白,身体急速蜷缩。

老四一言不发,一手一个拎了起来,径直丢出。沫儿的头撞在石马上,顿时人事不知,只剩文清不依不饶,拼了命同老四厮打。

老四咬牙道:“要不是看你小子平日的情分上,就让你先做盅!”三下五下将文清打倒在地,提起他的腰带用力一抛,得意地拍了拍手,重新指挥虫子袭击元镇真人。

拂尘刚刚扬起,便被人拉住了,婉娘娉娉婷婷站在身后,道:“老四,收手吧。”

老四一把打落她的手臂,咯咯笑道:“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突然明白过来,朝石柱看去:“你……你怎么解开的?”再一看,石柱上的铁链消失了,文因、鳌公两人也跌坐在草地上。

婉娘的手指一动,似乎弹出什么东西来,刚好落入虫子的口中。老四却不曾留意,只顾着仰脸观察星象。

午夜时分,月牙当空,星光璀璨,并无什么异样。婉娘不再理会那只对足乱舞的虫子,不紧不慢地将文清和沫儿扶了起来,又将文因拖到沫儿身旁。

老四看不出所以然来,将衣袖一甩,恶狠狠道:“如此便想要走得了吗?”丢了拂尘,拿出一个青面獠牙的双面鬼脸面具戴上,闭眼举手,绕着虫子走走退退,偶然猛一回头,姿势极其怪异。

婉娘惊异地咦了一声。沫儿揉着脑袋幽幽转醒,一睁眼便看到无数个鬼脸人绕着虫子跳舞,而且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条扭动的黑蛇用以驱赶虫子,吓得连忙扭过头,道:“这是什么?”

婉娘抓住沫儿的手顿时收紧,眼底露出惧意:“老四还会跳驭虫鬼戏?!”鬼戏又称傩舞,是湘西偏远之地的巫术,中原地区少有人懂,没想到老四学得东西如此博杂。沫儿头一次见婉娘如此惊慌失措,丧气地想,老四有备而来,只怕今晚自己几个人都要喂了虫子了。

突然间,八个白灯笼光线大炽,无数个若隐若现的符号飞驰而来,在地上挣扎的多足虫打了一个滚儿,飞快地朝元镇爬去。

沫儿虽然不喜欢元镇,但想起他要变成一个人皮虫茧更觉恐怖,不由尖声大叫。婉娘同文清飞身扑出,却被弹了回来。沫儿看到,两个影子一般的鬼巫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千钧一发之时,虫子只嗅了嗅,竟然丢开元镇真人,闪电一般扑向正南方位的鳌公。老四驱动的鬼巫影子绰绰,遮住了光线,看不清具体情况,但见转瞬之间,鳌公的身体瘪了下去,只剩下一具皮包骨头。

老四停了鬼戏,周围的鬼巫瞬间不见。虫子的口器还卡在鳌公的脸上,吱吱叫着扭动身体,接着一条软白色的东西钻入鳌公口内,黑红色的硬壳翻落在一旁。

不仅文清和沫儿,连婉娘都呆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巴,唯恐刚才那一幕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头部开始,鳌公的脸随意地变换着形状,直至慢慢恢复正常,接着身体分段鼓起,慢慢地坐了起来。

鳌公,不,鳌公如今只是一个人皮盅——两只眼睛满是黑色眼珠,不见一点儿眼白。他骨碌碌朝四周看了看,欢快地跳起来,转眼又变成一个巨大的龙头龟身大鳌,用头拱拱刚褪下来的硬壳,在草地上转着圈儿爬动。

想鳌公叱咤洛阳多年,如今竟落得这步田地,三人都有些嘘唏。

老四取下面具,得意地斜了一眼婉娘,这才发现虫子袭击的是鳌公,顿时怔住,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心愿得逞的兴奋,夹杂着懊悔、茫然等情绪,似乎忘了婉娘等人的存在。

〔十一〕

气氛极其压抑,除了大鳌爬行的沙沙声,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老四突然裂开嘴,抱着大鳌的脖子,无声地哭了起来。

大鳌的舌状吸管伸出来,在老四的脸上探来探去。老四骤然警觉,往后跳了几步,仰天狂笑起来。

婉娘突然高声叫道:“老四!”

老四收住了笑声。婉娘直视着他,道:“你疯了么?鳌公虽然不好,却是你的爹爹。”今晚聊了这么久,婉娘从来没有对老四的言行做出任何评判,而且沫儿似乎第一次见到婉娘用如此郑重的口吻,没有超然世外的淡定,没有玩世不恭的戏谑,只有真心对待朋友的庄重和严肃。

老四蔑然一笑,道:“你放心,我清醒得很。今日如此,是他咎由自取,你还是想想自己变成虫茧后的情形吧。”

婉娘默默看着他,眼里透出明显的痛惜。老四却毫不在意,指挥着恢复人形的鳌公像狗一样在地下翻跟头,甚至啃食地上的青草。

见老四肆意羞辱鳌公,文清实在看不下去,怒道:“你已经赢了,还是晚辈,干吗还如此对他?”

老四回过头来,眼里露出残忍的笑意:“他何曾当我是他儿子?在他眼里,我连个下人都不如!三十多年来,我时时处处想着如何出人头地,如何除尽天下非人,特别是这个老贼,我恨不得食肉寝皮,哈哈,今日这个情景,我想过千百次。”老四的左眼似乎有点问题,看人的时候不自觉地斜向其他方向。

老四浑然不觉,指挥“鳌公”道:“去,找那个癞头大鼋去。”“鳌公”匍匐在地上,扭动身体,作势要扑元稹真人。

说时迟那时快,沫儿突然听到“啪”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爆裂了。老四嗷一声大叫,捂住了双眼。“鳌公”得不到指令,便只在原地打转。

婉娘的脸冷若冰霜,她的手心,握着一只被捏扁的铃铛,铃铛上面,带着一段分不清颜色的绸带。

沫儿惊喜道:“原来在你这里!”老四似乎明白过来,用一只独眼恶狠狠盯着婉娘,吼道:“我的眼睛!”

婉娘冷冷道:“你用铃铛来寻找眼睛的‘嗔’意,还让沫儿带到闻香榭来,真当我是死人么?”她将铃铛丢在地上,用力地踩了几脚。老四捂着左眼的指缝流出红红白白的血水,也不顾上擦一下,扑过来叫道:“不要!不要!”将嵌入草丛的铃铛抠了出来,捧在手心,使劲往自己的左眼框里按。

沫儿更加吃惊。原来那不是铃铛,而是一颗风干了的眼珠,只是已经被婉娘踩得如同爆了浆的葡萄皮儿。

婉娘面无表情道:“罗怡当年告诉过我,她曾帮一个少年男子用乌珠果治疗眼睛,因为那个男子的左眼长了一颗小肉瘤,影响了视力。而那颗被换下的眼珠,易青施了法术,化作一个小铃铛,穿了个红绸带挂在修善坊的十字街口,因为这里方便吸收天地灵气,可增加作为代替眼睛的乌珠果的疗效。”

婉娘用乌珠草果给老四治疗眼睛时,曾声称乌珠草结果时少了一颗,刚好便是那个“嗔”的表情。当日沫儿还以为是意外,原来婉娘早有准备。

眼睛共十二个表情,缺一不可,特别是“嗔”,为表情之末,但却是最能反映心理变化的,缺了这个,这只眼睛仍算是有残疾。老四自己浸**法术多年,很快便发现了左眼的不足,却无法对婉娘言明。而原本挂在修善坊街口的铃铛,因胡屠夫在街口开了家肉铺,受污浊之气熏浸,待老四发觉不妙时已经干瘪,灵气尽失。

老四无法,只好冒险一试,利用胡青夏将沫儿引出来,将这只眼睛化成的铃铛给了沫儿,一是挑拨沫儿同闻香榭的关系,二是趁机监视婉娘的动静,三是希望能够找回“嗔”意,即便不能找回,利用闻香榭遍布奇花异草之便,吸收些花灵也是好的。

※※※

老四的手抖得厉害,脸上一片血污。婉娘眼神如刀割一般:“他们两人费心费力帮你治好了眼睛,反而被你害死,还妄想害死他们的孩子。”

老四叫道:“他们自认为比我法术高强,故意在我面前卖弄!我没要求他们帮我……”

婉娘摇摇头,道:“算了,如今谈论这个,也没什么意思。正月十五在鬼冢,你眼睛受伤,我和三哥便发现,你的左眼本来就是一颗乌珠果,可是你从未说过一个字。所以我便留了个心眼,在更换眼珠时,留下了‘嗔’。表情不全,眼睛的寿命便要大打折扣。今天立秋,刚好是乌珠果枯萎之际,我不踩这个铃铛,你的眼睛也过不去今晚。”

老四丢了铃铛,直起身来,任由左眼流血,桀桀笑道:“婉娘,我真舍不得你啊。你要记得我对你的情意。”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啸。原本爬在地面的“鳌公”闻声而动,闪电一般转向朝婉娘扑来。

婉娘闪身一躲。不料这东西不仅行动敏捷,而且像是能够猜到人的想法一般,婉娘每次的闪身都被它堵个正着,而文清和沫儿也早被老四控制了。

终于躲闪不及,“鳌公”上肢钳住了婉娘的手臂,婉娘正奋力挣扎,“鳌公”双肋之间冒出无数只对足,将婉娘紧紧抱住。

鳌公的嘴巴突然裂开,一条细长的虫子溜了出来,缠绕在婉娘的头发上,颤巍巍朝她的耳朵钻去。

文清和沫儿一同惊叫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人的声音哭喊着道:“四哥!四哥!”老四浑身一震,手上放松了些,文清和沫儿趁机挣脱,扑上去将“鳌公”撕扯开。文清更是顾不得畏惧,一把抓起虫子甩了出去,虫子又飞快地钻回了鳌公嘴巴里。

婉娘脸都白了。沫儿见这虫子越变越小,能力也越来越强,不禁毛骨悚然。

女人的声音渐近,但听得出来,她似乎十分难受,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呻吟。老四迟疑了一下,挥动拂尘,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却是钱玉屏。

她赤着双脚,脚面肿得像发开的面团,发出铮亮的光;脸上更无一点血色,吃力地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见婉娘等都在,顿时瘫软在地上。

老四脸上阴晴不定,迟疑了一下,还是过去扶起她,道:“你怎么来了?”

钱玉屏惊道:“你的眼睛,怎么了?”见老四不答,猛喘了一阵,又道:“我担心你。我肚子疼了好一阵子了,可能要生了,你快跟我回家,请个稳婆去。”

老四脸色铁青,板着脸道:“胡闹!肚子痛了,怎么还乱跑!”清风巷同柳枝巷隔着好几个街区,钱玉屏竟然就这么赤着脚找了来。

钱玉屏一把抓住老四的手,哀求道:“回家吧,等我生了宝宝,我们就去长安,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老四甩开她的手,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钱玉屏忍住眼泪,低声道:“如今收手还来得及……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种上几亩地,把宝宝养大……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她拉住老四的手按在肚子上,一脸渴求的表情。

老四似乎有些心动,丢了拂尘,将耳朵贴在钱玉屏的腹部,脸上漾起温柔的笑意,呓语一般喃喃道:“我的孩子……我们好好过日子……”

钱玉屏对婉娘丢出一个眼神。婉娘咬着嘴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依然昏迷不醒的文因和元镇,微微摇了摇头。

钱玉屏突然大声呻吟起来,叫道:“四哥,你快去找稳婆来,我不行了!”抱着肚子翻滚起来。老四从梦呓中回过神来,看到钱玉屏痛苦的脸,心疼道:“你忍住,我这就去。”腾地站起身,将前襟塞入腰带中,转身就往外跑。

跑了几步,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站住了脚,慢慢转过身来,嘿嘿笑道:“玉屏,你也要背叛我,是么?”

钱玉屏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痛苦道:“四哥,你真的不顾我和孩子的性命了?”

老四嘴角挑起,冷淡道:“你再坚持一下,我处理了这里的事儿,马上就去找稳婆。”他捡起拂尘,一步步逼近婉娘等人。“鳌公”马上拱起脊背,蓄势待发。

钱玉屏停止了呻吟,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下。

场面顿时混作一团。这个已经成为虫子皮囊的鳌公,力气大得惊人,且闪转腾挪,行动迅速,三人手忙脚乱,疲于招架。沫儿叫道:“婉娘,蛴粉水桃花面什么的,还有没有?”

婉娘趔着身子躲着虫子的前足,急道:“刚已经喂了一丸桃花面,似乎没有效果!”眼见虫子口器的舌状吸管离婉娘的脸面越来越近,文清急得下手一把抓住,用尽了全力拉扯。“鳌公”吃痛,松开前足,快速往后退去,舌头哧溜一下缩了回去,在文清手上留下满手的黏液。

婉娘心中一动,叫道:“簪子!舌头!”飞快地用衣襟将文清的手擦干净。沫儿早已反应过来,拔下头上的阆苑古桃木簪握在手中,紧盯着“鳌公”。

老四听到婉娘叫“舌头”,情知婉娘已经发现虫子的破绽,脸色大变,重新戴上面具,又跳起鬼戏来。刹那之间,只见草地上雾气大盛,一众鬼巫将婉娘等人团团围住,“鳌公”喘着粗气重新扑了上来。

如此一来,沫儿根本看不清虫子舌头的位置,挥着簪子乱刺,却如同刺在铁板上一般,簪子尖都磨得钝了,也不见“鳌公”有任何伤痛。

三人越来越吃力,眼见要命丧于此,只听啊一声惨叫,一道红光闪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阵法被破,鬼巫们瞬间消失不见。

老四尚在气急败坏地跳鬼戏,婉娘却看得分明,叫道:“玉屏要生了!”

钱玉屏身下血污一片,正抱着肚子翻滚,除了凄厉的尖叫声,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老四犹豫着,仍将拂尘对准婉娘。

婉娘厉声喝道:“还不快去叫稳婆!”老四面如死灰,两边顾盼良久,见钱玉屏身下血流越来越多,一顿足丢了拂尘,道:“屏儿,你坚持住,我这就去找人!”

豆大的汗珠从钱玉屏额上沁出,她伸出手来,断断续续道:“不要……你过来陪我……”一句话未完,又开始痛苦地呻吟,身体不住地蜷起打开,打开又蜷起。

文清道:“我去!”飞奔而去,却撞在一个无形的墙壁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四满面羞愧,默默念动咒语。石柱消失了,白灯笼渐渐变成了大红纱灯笼。

婉娘一个箭步蹿过来,脱了外面的短衫搭在她的腿上,叫道:“来不及了。使劲!孩子马上出来了!”

钱玉屏却已经脱力,头发全部湿透,软绵绵地躺倒在老四的怀里,面如金纸。老四突然流泪不止,柔声道:“屏儿,我答应你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你,我,还有孩子,我们种几亩地,养一群鸡鸭……”

钱玉屏微微睁开眼睛,用尽全力挤出两个字来:“真的?”

老四喜极而泣,道:“真的真的,绝不反悔!”接着又直着嗓子叫:“文清!文清!怎么还不回来!”钱玉屏伸手去摸老四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到之时无力地落了下来。

婉娘束手无策。猛然间钱玉屏发出狼一样的嚎叫,折身坐起,随之传来一个婴儿哇哇的哭声。老四拍着钱玉屏的脸,激动地叫道:“孩子生出来了!屏儿,屏儿……”

钱玉屏一动不动,她的身下,血如同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出,浸湿了大片草地。

老四紧紧抱住钱玉屏,不知所措。婉娘化出把剪刀,将脐带剪了,用衣衫包了孩子,放在她身边。老四颤巍巍抱起孩子,给已经毫无知觉的钱玉屏看:“你看,眼睛像你,嘴巴像我……”说着说着,突然嚎啕大哭。

〔十二〕

老四从小受尽欺凌,性格扭曲。成年后背井离乡隐瞒身世,平日里既想得到众人的承认,又对任何对他示好的人都怀着一种极度的不信任。对钱玉屏也是如此,他渴望过上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常人生活,但又不相信钱玉屏肯与他同心同德。

钱玉屏并不蠢,而且相当有主见。他们成婚不久,钱玉屏便发现老四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捕快,而暗中身怀法术,志向高远。但她深爱老四,虽然对他邪术修炼之事不赞同,却不忍拂他的意,只是旁敲侧击地规劝。谁知老四不但不为所动,反而对钱玉屏起了疑心,过了年之后,鬼冢之事失败,老四借口担心仇家追杀,不顾钱玉屏怀有身孕,在院中挖了个简陋的地下室,将钱玉屏囚禁起来。

他为了不让岳母吴氏起疑,利用盅虫驱使胡青夏假扮钱玉屏。幸亏钱玉屏同吴氏平日里话不投机,竟然就此瞒过了。谁知后来圆卓发现城中闹盅虫,追查之时便怀疑到了老四身上,将蛴螬的天敌黑蛇控制,附身在胡青夏身上,用以监视老四。

老四正常的时候,对钱玉屏疼爱有加,十分体贴。因此,钱玉屏虽被囚禁,竟然心甘情愿,只是对他所谓的“除尽天下异类”不甚赞同,到了后来,老四出门不锁地窖,钱玉屏也不思逃走。

婉娘救了小白狐,指使小白狐帮忙打探钱玉屏的下落,由此找到囚禁钱玉屏的地窖。钱玉屏对婉娘印象尚好,也听老四含糊提到说婉娘亦属异类,所以忍不住提醒她不要来清风巷,但她一直以为老四顶多是鳌公的帮凶,不期想丈夫才是主谋。

今日钱玉屏见老四提起清风巷神态有异,言语之间一副踌躇满志、胜利在望的样子,便知清风巷今晚定有异事发生。婉娘走后,她总是放心不下,担心老四在歧途上越走越远,不顾自己身子重,爬出地窖,按照印象中的方向寻找清风巷。可怜她已经有孕九个多月,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折腾,竟然就此临产血崩,一缕香魂悄然飘散。

※※※

钱玉屏再也没能醒过来。老四紧紧地抱着玉屏,双眼空洞,表情呆滞,如同傻了一般。

那边沫儿握着簪子,依然同“鳌公”对峙。“鳌公”早已变了模样,一会儿变成个龙头龟背的大鳌,一会儿变成个长满对足的怪人,衣衫褴褛,吱吱乱叫,口中的长舌吐进吐出,形容可怖。

婉娘给钱玉屏接了生,回来帮助沫儿,偶尔看一眼失魂落魄的老四和已经死去的钱玉屏,不住地摇头叹息。沫儿紧张得肌肉酸痛,道:“婉娘,怎么办?”

婉娘低声道:“这东西必须除掉,谁知道会变成个什么怪物。”

话是这么说,但如何除去,两人都无一丝把握。沫儿正寻摸着想从哪里找个工具,忽听一阵脚步声,黄三同文清飞奔而来。原来文清去找稳婆,人家称此时宵禁,不肯出诊,文清无奈回来,刚巧在巷子口碰上了黄三,两人一同返回。

原来黄三今晚一直守在巷子口,以防不测。

沫儿大喜,高声叫道:“三哥!快点帮忙杀了这个虫子!”

“鳌公”受惊,在原地兜着圈子,对足乱舞,突然身子扬起,向后翻了一个个儿,循着血迹飞快地朝着老四和钱玉屏扑了过去。

老四正呆傻着,一下被“鳌公”扑倒在地,脸部瞬间被撕扯得鲜血淋漓。虫子的口器探出,末端分成多股往他的鼻子、眼睛、耳朵里钻。黄三一个箭步窜上,将“鳌公”拦腰抱起,丢在沫儿脚边。沫儿见它舌头尚未及缩回,毫不犹豫拿起阆苑桃簪,狠狠地将其钉在了草地上。

只听吱吱乱叫,一条细长多足的肉红色大蛴螬从鳌公皮囊中脱出,不停地翻滚,桃簪所扎之处,舌头融化,变成一摊绿色的脓水,蛴螬用力地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文清唯恐它没有死透,拿起一条蔷薇枝条去戳。沫儿远远看着,见它的腹部一个地方透出微微的亮光,叫道:“小心!”话音未落,砰的一声,虫子肚子炸开,五脏六腑飞得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沾了文清一身。

黄三忍不住回头笑道:“桃花面。”他的意思是桃花面起了作用。沫儿几近虚脱,懊悔道:“早知道我就躲得远远的,等着桃花面炸开。”

两人忍着恶心,简单帮文清将身上的污秽清理了下,又去看老四。

老四仍然保持着一个表情,一种姿势,将钱玉屏和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沫儿却吓得惊呼了起来——他的脸刚才被虫子咬伤,流血倒不多,但现在已一片模糊,竟然在慢慢融化。

婉娘又是憎恶又是怜悯地看着他,迟疑了良久,道:“文清,沫儿,救与不救,决定权交给你们俩。”从怀里拿出一颗生肌丸递给了文清。

沫儿脱口而出:“不救!”

文清看看尚自昏迷的文因,迟疑了起来。沫儿尖叫道:“不许救他!”

一直安静地吮着手指的婴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文清猛一跺脚,将生肌丸转给了沫儿:“他害了沫儿的爹娘,救与不救,沫儿决定。”

沫儿憎恨之极,但想到还有一个一出生就没有爹娘的婴儿,心里纠结难受,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叫道:“你们都是好人,就我爱做坏人!”将生肌丸碾碎朝着他的脸上甩去。

老四突然伸手挡住,道:“不用了。”生肌丸的粉末扑簌簌落在地上,他的脸部肌肉正在加快融化,滴落在钱玉屏的头发上。他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人爱我的。”没了眼皮,笑起来的眼球很是恐怖。

婉娘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道:“刚才那些捆绑你们的石柱,你怎么把它弄消失的?”

如此情景之下,他仍不忘他的法术。婉娘苦笑道:“易青没告诉你么?他当初设这个清风巷,留了一个出口。”接着念道:“入在何处?入在午马。出在何处?出在鼠腰。”

老四顿时怔住,重复了几遍,道:“入在午马,出在鼠腰……子鼠!子时正中!”他激动起来,扯动面部仅有的肌肉,露出白森森的颧骨。

婉娘道:“是,子时正中,清风巷太极开启,石柱会自然消失。易青当时也是好意,应了那个盈满则亏的道理,专门留一个出口,为了避免你修炼时过于盈满伤到自己。可万万没想到你将清风巷来作一个饲养虫子的虫盅之所。”

老四眼里满是绝望,喃喃道:“我还是比不上他……我改了这个巷子的卦象,催动玄气形成冷链缚住那些非人,可每次启动都要耗费老大功力……”

钱玉屏的头发脱落下来,掉在婴儿的脸上,可能是不舒服,婴儿又开始哭起来。老四轻拍着他,微笑道:“我这辈子,总是不甘心,谁与我好,我对谁越挑剔。唉,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婉娘似乎有些紧张,伸手道:“把孩子给我吧。”

老四咯咯地笑了起来,震得右眼眼珠掉了下来,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眼窝:“我们三个,再也不会分开了。”他飞快地用已经融化了半边的嘴唇亲了亲婴儿红嫩的小脸。

婴儿撕心裂肺地大哭,婉娘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老四抖动着手臂哄他:“乖乖娃儿不哭,我们去找你娘……”

婉娘忍不住道:“你为何如此狠心?”

老四低头慈爱地看着孩子,脸上的汁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孩子的头上脸上:“他爹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娘是个用错了痴心的傻瓜,唉,我自己受的苦够多啦,可不能让我的儿子也在痛苦中长大……”一滴黏液滴落在孩子的嘴巴里,他的哭声瞬间没了声息,只剩下小手小脚还在弹动。

老四将骷髅一般的脸贴在钱玉屏正在融化的脸上,柔声道:“屏儿,我和孩子来啦,你慢点走,等等我们……”

〔十三〕

四人眼睁睁看着老四一家三口融为脓水,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文清抱着文因,更是悲喜交加,激动万分。

星星不知何时躲藏了起来,天色越加昏暗,只剩四个院子的灯笼亮着,发出微弱的光。一阵清风吹来,带来一股凉意,婉娘突然道:“沫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真身么?”

沫儿不知如何回答,扭捏了下道:“我知道。”

婉娘并不看他,微微笑道:“我是洛水的金色鲤鱼,曾十二次越过龙门。”

沫儿小声惊呼道:“那岂不是……成龙了?”文清和黄三却毫无讶异之色,神态极其自然。

婉娘未置可否,凝视着黑暗的夜空,眼神悠远而深邃。安静了片刻,突然道:“回去吧。三哥,闻香榭的生意以后就靠你了。文清照顾好你爹和沫儿。沫儿大了,以后不要再扮男孩子了。”

今晚一直忙乱,谁也没顾上想沫儿的性别问题,见婉娘贸然提起,文清和沫儿都红了脸。

黄三和文清分别背起元镇真人和文因,沫儿在一旁帮忙,几人簇拥着朝巷子口走去。走出街心,沫儿发觉婉娘还站在原地。

沫儿缩了缩脖子,回头叫道:“快点走啊。子时都快过了。”

婉娘站着不动。黄三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拉着沫儿的胳膊道:“我们走吧。”

沫儿心底突然升起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挣脱黄三的胳膊,跑回去拉婉娘:“你怎么了?累了么?”

婉娘笑了一下,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沫儿坚决地道:“我等着你。”文清也放下文因,走了回来。

黄三无奈地看着婉娘。婉娘看着沫儿固执的小脸,笑道:“这俩小子,真是没办法。”

黄三嘶哑道:“婉娘必须留下来。老四动了清风巷的风水,伤到洛阳城的根本。”当年易青按照太极八卦之法布置了这个清风巷,采用的是道家正途,没想到老四竟然将此处搞得乌烟瘴气,利用各种邪术拘人魂魄,残害非人,因此,此地表面看起来风清水柔,其实阴气早已侵蚀至深,成为洛阳风水布局的一大毒瘤。

沫儿结结巴巴道:“那会……怎么样?”

黄三道:“不散尽此间阴秽之气,只怕将来洛阳地脉尽断,民不聊生。具体会发生什么尚不可知,但铁定不会是好事。”

这么说,婉娘要留下来,就是处理这个事情了。沫儿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文清红了眼圈,呆呆发愣。

婉娘微笑道:“沫儿,你不是一直在想,你娘教你的小曲儿最后几句吗?我告诉你罢,最后四句是:‘桃面融玉屏,立秋掩仓皇。谁解洛城怨?金鲤自担当。’”

沫儿默默咂摸着这四句诗,迟疑道:“这个,是谶语吗?”

婉娘简明扼要道:“易青可堪舆未来之事。你的异能也是得自他的遗传。”当年易青搁不住老四请求,帮他布置了这个清风巷,却隐隐发觉这个风水有难以破解的隐患,但无法调整。易青天赋异禀,可预测身后之事,经反复推算,终于大致了解此中端倪。他便根据推算结果,编了儿歌教予罗怡,罗怡又教了沫儿,并特意在儿歌中加了关于风水局位置的提示歌诀。

在他们迁离洛阳之前,婉娘曾就制香之技上门求教罗怡,无意间曾听到易青吟诵,因对最后一句出现“金鲤”二字甚为敏感惊讶,所以留心记了后面几句,只是一直不知是何意思,直到那天听到沫儿讲起,才明白这是一曲包含提示的谶语。

婉娘笑道:“你看,你爹爹早在十多年前,便预测了此事的发生,我自然责无旁贷。”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却让文清和沫儿更加难受,两人都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婉娘飘然转身,摆手道:“三哥快点走吧,子时将过,再晚就来不及啦。”

沫儿哽咽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婉娘调皮一笑,道:“等你能做出倦寻芳,我就回家。”

一阵狂风刮来,枝叶乱飞。黄三不敢耽搁,拉起哽咽难言的沫儿和文清跳出街心。

朦胧的泪眼中,沫儿见婉娘裙裾飘飞,形单影只,哭着叫道:“你等着,我一定跟着三哥好好学,做好了倦寻芳,接你回家!”

灯笼骤然熄灭,清风巷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只听周围风声鹤唳,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沫儿心如刀绞,却隐隐听到婉娘清丽的吟诵声:

〖清风藏深意,

古巷留余香。

虫豸扰洛城,

蛴水何惊忙。

闻香迎寒露,

静心罢晚妆。

风在何处?风在旗梢。土在何处?土在兽脚。

入在何处?入在午马。出在何处?出在鼠腰。

桃面融玉屏。

立秋掩仓皇。

谁解洛城怨?

金鲤自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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