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云飞和敖彤臣等人看出文祥有事要跟韩秀峰谈,吃完酒便相继起身告辞,毕竟韩秀峰都已经回来了,并且打算在会馆住三五日,有的是机会叙旧。
柱子、余铁锁和关小虎等人却不愿走,见韩秀峰正坐在花厅里跟文祥、王乃增、刘山阳说话,崇恩和大头竟守在花厅外不许别人靠近,只能挤在门房里等。
得知皇上不让他再管“厚谊堂”,文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正失魂落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韩秀峰竟笑道:“博川兄,皇上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不让你再掺和书肆的事,不是觉得你办事不力,而是觉得让你再办那些差事太屈才。命我赶紧接手,让你赶紧置身事外,未尝没有保你的意思。”
“保我?”
“形势比人强,最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不管情不情愿都得去面对。你要是再呆在‘厚谊堂’,那些知晓内情的王公大臣十有八九会把你推出来,让你去跟西夷交涉。到时候无论是战是和,老兄你都难辞其咎。”
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皇上那会儿之所以恩准我的奏请,命你接掌‘厚谊堂’,本就是想让你历练历练。到今天已经历练了近两年,再让你接着做这跟斥候头子没啥两样的大掌柜太屈才,要是因此把你搭进去那就更不划算了。”
文祥将信将疑,愁眉苦脸地说:“志行,你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见都不愿意见我,又怎会像你说得这么器重我。”
“博川兄,你是当局者迷啊,”韩秀峰一边招呼众人喝茶,一边耐心地解释道:“这几年走了多少老臣,先是杜中堂,紧接着是卓中堂。派出去剿贼平乱的钦差大臣和督抚同样如此,吴文镕,琦善,向荣……可以说朝廷这几年光忙着议恤了。
要不是无人可用,皇上能赏讷尔经额从六品顶带去直隶效力?要不是无人可用,皇上能命赛尚阿去察哈尔练兵?要不是无人可用,皇上能命穆荫、杜翰入直军机处?文中堂抱病,彭中堂不但年事已高又是个汉人,所以皇上得未雨绸缪,从长计议!”
“可是……”
“别可是了,不信咱们打个赌,这个太仆寺少卿你顶多做一年,一年之后要是没被委以重任,我这个韩字倒过来写。”
文祥不敢想那么远,而是急切地说:“志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的,”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韩秀峰苦笑道:“洋人不是傻子,他们被糊弄了十几年,现在是既不相信叶名琛那个五口通商大臣兼两广总督,也不再相信两江总督怡良,一样不会相信直隶总督桂良,就算到时候皇上命我去交涉,他们也不会跟我这么个捐纳出身的太仆寺少卿谈的。”
“说得好像他们愿意跟我谈似的。”
“你真要是去,他们虽然一样会觉得你做不了主,但至少会见见你,至少会跟你谈谈。”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再就是除了战或和之外,还可以拖!你早把广东的事奏报上去了,朝廷为何直至今日都没下旨,其实就是在拖!”
“可这种事拖得过去吗?”
“能拖一天算一天,先等广东的奏报,叶名琛要是再信口开河,称西夷不足为虑,有人会信以为真,就算知晓内情的一样会姑且当作真的,毕竟对朝廷而言除此之外没更好的办法。”
“洋人要是派兵北上呢?”
“那得等洋人来了再说。”韩秀峰紧盯着他,又说道:“博川兄,记得我当年曾跟你说过,在别人眼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但咱们‘厚谊堂’不能这样,其实为官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无论遇到啥事,都得先想想怎么保全自个儿。要是脑袋一热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之前所做的一切不就全白费了。”
文祥也意识到之前太过直来直去,沉默了片刻无奈地说:“志行,其实我们并非只报忧没想过如何为朝廷分忧,不然那会儿我也不会恳请文中堂保举你去广东署理潮运同。”
“博川兄,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韩秀峰放下杯子,轻叹道:“我晓得你是想让我去广东大展拳脚,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潮桥盐税没被叶名琛拿去平乱,我韩秀峰凭那点税银又能练多少兵,又能买多少洋枪洋炮?西夷一旦跟咱们开打那就是国战,凭潮汕一隅之力能挡住洋人吗?就算运气好,能抵挡住岸上的洋兵,我韩秀峰难不成还能拦住他们不从海上北犯直隶?”
文祥猛然反应过来,喃喃地说:“我那会儿没想这么多,只想着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
“博川兄,如果你是守土有责的两广总督或广东巡抚,完全可以这么想,但你不是!”韩秀峰看看文祥,又回头看看王乃增,意味深长地说:“你我虽人微言轻,咱们‘厚谊堂’虽是个不在经制内的小衙门,可咱们不但身在中枢甚至能上达天听,站得应该更高,看得应该更全更远。”
“大人所言极是。”王乃增急忙道。
文祥终于意识到之前的差事办砸了,究竟砸在了哪儿,由衷起身行礼,连道“受教”。
有王乃增在,“厚谊堂”的事没什么好交接的。
想着明儿一早他得进宫庆祝先帝爷的圣训实录编纂告成,韩秀峰提议他早些回去休息,等改日有时间再聊。
刘山阳则听得暗暗心惊,他早晓得韩秀峰简在帝心、圣眷恩隆,却没想到韩秀峰竟不声不响做了那么多事,之前能上达天听,今后一样能随时递牌子乞求觐见。
就在他跟着众人一起把文祥送上马车,正准备陪韩秀峰回内院之时,韩秀峰突然道:“云清,公事不能耽误,你也早些回去。始真,你跟云清兄一道走。”
“我也去?”刘山阳下意识问。
“你可是我的幕友,你要是不赶紧去看看往来公文,不赶紧熟悉下公务,今后咋帮我草拟折奏。”
想到只要能进“厚谊堂”的人,都能混个一官半职,而身边这位又是举人出身,王乃增不禁拱手道:“始真兄,恭喜恭喜。”
“云清兄这是说哪里话,山阳何喜之有?”
“老兄去了就知道了。”
……
恩俊和王乃增陪着刘山阳刚走,大头和柱子等人就跟进了花厅。
一晚上都没插上话的大头,一坐下就急切地说:“四哥,你啥时候回去,翠花天天追着我问,非要我给个准信儿,她好张罗饭菜。”
“四哥,幺妹儿这几天也总是缠着我问!你哪天得空,她打算把娃带来让你瞧瞧,说娃到现在都没见过舅舅。”柱子也忍不住笑道。
见余铁锁和关小虎欲言又止,韩秀峰笑道:“让她们明儿带娃来会馆吧,我待会儿让储掌柜帮着张罗几桌酒菜。对了,回头还得给娃们准备点红包。”
“行,我明儿一早就送她们来!”
久别重逢,一帮臭小子七嘴八舌地打听起老家的事。
韩秀峰跟他们聊了一会儿,正寻思已经很晚了,而他们明天还得当差,正准备打发他们先回去,柱子竟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四哥,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也不晓得行不行?”
“啥事,啥行不行的?”
“我现而今在步军衙门当差,几个上官对我还行,差事办得也不能说不顺,钱多多少少也能赚点,就是没啥盼头。”
“没盼头?”韩秀峰不解地问。
“四哥,步军统领衙门别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虽比五城兵马司高一头,可终究是个以旗营为主,以汉营为辅的衙门。像我这样的能干到千总,差不多就干到头了。并且我这个千总有名无实,手下不但没几个兵,甚至连汛地都没有。”
“那你平时都忙什么?”
“给专司捕盗的步军校帮闲,哪儿有案子就让我去哪儿,案子破了,贼人逮着了,功劳是他的,赏钱也是他的。我不管咋说也是个千总,可连他手下的那些兵都不如!”
步军统领衙门首重捕盗防贼,维护治安,并分满、汉两路人马。
满营专司捕盗的官员是正五品的步军校,辖包括正六品的委署步军校在内的三百多官兵,其中满洲一百六十八人,蒙古和汉军各六十四人。柱子因为会办案被调过去也只能帮闲,不管帮着破获多少大案、擒获多少飞贼也别想升官。
韩秀峰反应过来:“那你是想调回南营,还是有别的打算?”
柱子回头看看大头,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四哥,五城兵马司的差事跟步军统领衙门差不多,我想捐个吏目,去五城兵马司当差,你说行不行。”
韩秀峰沉吟道:“以前想做文官没那么容易,但现在不是以前,你办过几桩大案,五城兵马司的那几个指挥应该有所耳闻……”
“啥有所耳闻,我们经常遇着,经常打交道,昨天南城兵马司的杨老爷还跟我一道抄了个贼窝。”
“可你现在是千总,真要去兵马司当差,去兵马司做吏目,那就成从九品的不入流小官了。”
“吏目虽只是从九品,但终究是文官!”
韩秀峰意识到他是嫌做武官没前途,不禁笑道:“五城兵马司归五城察院管,伍辅祥正好做过巡察御史,他跟现在巡视中城的刑科给事中凤宝又正好是同僚,这事请他帮帮忙应该不难办。”
“四哥,我就是这么想的。”柱子咧嘴笑道。
“行,既然你想好了,那我明后天就去帮你跟他说说。”韩秀峰笑了笑,又问道:“铁锁,小虎,你们几个呢?”
余铁锁没那么多想法,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连忙道:“四哥,我又不识几个字,我做不了文官。”
关小虎则挠着脖子,一脸尴尬地说:“四哥,我……我想我爹我娘了,想回老家又担心回去之后没个差事。”
“元宝,你呢?”
“四哥,我也想家了,可就这么回去又能做啥……”
“说啥呢,咋好好的突然就想家了,瞧你们这点出息,我就不想!”大头忍不住嘀咕道。
“你龟儿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老家没人自然不会想,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老家有人,我爹我娘还等着我回去给他们养老送终呢!”关小虎回头道。
韩秀峰心想他们几个想家很正常,不想家才不正常,权衡了一番笑道:“小虎、元宝,你们那会儿出来本就是打算见见世面,现在不但见过世面,还都混了个一官半职,现在回去也算光宗耀祖,既然想家就回去吧。”
“可就这么回去又有些不甘心,昨天还跟我婆娘说,难不成回去之后还去衙门当差?”
“衙役自然是不能再做了,但你们回去之后可以跟长生一起办团练。”
“四哥,你是说我们回去之后还能领兵?”
“不是领兵,而是统领团勇。要是运气好,长生说不定能帮你们谋个湖北的官做做,官是湖北的,但人在巴县办差。”
“潘二现而今混这么好?”大头惊诧地问。
“他现在是湖北捐输转运局巴县分局的总办,不但要帮着转运我们四川协济湖北的盐粮、军饷和火药,还全权办理报捐,也就是在巴县的湖北人想捐官捐顶带都得去他那儿。”
“四哥,他那儿缺不缺人?”关小虎急切地问。
“他那儿究竟缺不缺人我不晓得,只晓得你们要是回去,他一定会给你们安排个差事。不过回去之后可不能再一口一个潘二,得听他差遣,得踏踏实实办差。”
“四哥,这你放心,只要他能给我们安排个差事,我们全听他的!”
“这么说你们决定回老家?”
“我早就想回去了,衙门那边好办,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走人,”关小虎越想越激动,竟站起来道:“我明天一早就去把差事辞了,收拾收拾行李早点动身,早点动身还能赶上回去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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