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峰不再亲自兼“团首营”监正,而是让潘二临时充任监正,领着一百多文武监生操练。
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不学兵法,也不安营扎寨,更无需设卡盘查过往行人,而是熟悉綦江、南川与黔东边交界处的山川河流。全部步行,不得骑马,更不许乘坐抬竿,背着干粮和装满水的皮囊日行五六十里,每到一处,都要请当地的山民做向导,在熟悉附近的大小道路的同时,绘制更精细的舆图。
穿山越岭,走的全是小路,最狭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人通过。
陈天如走着走着实在走不动了,扶着一棵树气喘吁吁地问:“潘老爷,韩大人要舆图,让地方上的士绅绘制就是了。这里将来真要是有战事,我们不熟悉地形,到时候大可请几个山民带路,为啥非得让我们做这些事?”
“不亲自走走,将来真要是有贼匪窜入,你我一时半会儿间怎会晓得在哪儿设防。又怎晓得去哪儿设伏?”潘二解下水囊喝了一口水,示意后头的人跟上,随即又笑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问:“陈天如,提起设伏,你不觉得这一带的山势跟新站驿附近有些像吗?”
潘二话音刚落,一个文监生便喃喃地说:“还真有些像,连路看着都差不多!”
“像又咋了?”陈天如嘀咕道。
潘二不想跟他绕圈子,指指前头的峡谷,再回头看看后面的山林,冷冷地说:“诸位,三个月前的那一仗你们是打胜了,可在我潘长生看来胜得却不是一两点侥幸!你们那会儿追杀剿匪的那一路,跟我们脚下走得这条路差不多。我要是匪首,只要在前头的隘口两侧和后头的山林里埋伏两百人,多准备些礌石竹枪,便能让你们冲杀在最前头的几个团全军覆没。”
陈天如反应过来,一脸尴尬地说:“潘老爷,那帮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乱民哪懂兵法……”
“不识字,没看过兵书,不等就不会打仗!”
潘二环视着众人,很认真很严肃地说:“领兵打仗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多打几仗,自然而然就会了。长毛的那些个匪首有几个念过书,可他们的仗是越打越厉害,从刚开始被官军追得如丧家之犬,到现而今占据两江、湖广的几十个州县,甚至分兵北犯一直杀到直隶,死在他们刀枪下的文武官员无数,连督抚都死了好几个!”
李天宝觉得潘二的话有道理,禁不住叹道:“诸位,听潘老爷这一说,我们之前那一仗胜得是有些侥幸。”
潘二脸色一正:“何止有些,简直是侥幸中的侥幸!要不是邹辰保等匪首轻敌,要不是领头来犯松坎的匪首被第一排枪打成了马蜂窝,让几千乱民一时间群龙无首。要不是他们手下的那些乱民没见过啥世面,被雨点似的枪弹打懵了,松坎镇外的那一仗就算能打赢也会死伤惨重!
至于后来乘胜追击,更是凶险无比。别人不晓得,你们最清楚不过,那些乱民大多是被他们自个儿踩踏死的,有些是被后面的人挤掉下悬崖摔死的,还有些是光顾着逃命,跑着跑着跑累死的。”
想到那天与其说是追杀,不如说是赶鸭子,一帮文武监生不约而同点头称是。
“在松坎,你们不但是以逸待劳,而且占据了所有险要之处,教匪轻敌,仗着人多竟傻傻地冲进了你们的埋伏。可后来的追击就不一样了,从松坎到新站,再到桐梓的那一路,山高路窄,摆得长蛇阵。”
潘二又喝了一口水,接着道:“要是那些溃兵没吓破胆,要是有几个敢回头殿后,只要选个险要的地方,真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四爷早就跟你们说过,真要是到了狭路相逢的时候只有勇者能胜。你们是觉得那些犯上作乱甚至已经背了几条人命的乱民敢豁出去,还是你们手下的那些勇壮敢豁出去拼命?”
听潘二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变得心有余悸。
陈天如更是脸颊发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
就在潘二领着他们熟悉南川与桐梓交界处的地形之时,以为韩秀峰担心有功不赏会激起兵变才让潘二把陈天如等团首带出去的李阳谷,终于等到了制台衙门的消息。确切地说是等到了川东道曹澍钟、候补同知钱厚德、江津知县程祖润和已革重庆知府杜兴远等川东官员。
他李阳谷再受制台大人器重也只是个幕友,曹澍钟跟他微微点点头,便同韩秀峰先走进帅帐,让他们先在外头稍等。
“曹大人,您啥时候从夔州回来的?”
“刚回来,一接到制台大人的公文便星夜往回赶,路过巴县都没进城就直奔这儿了。”曹澍钟笑了笑,随即拱手道:“志行,谢了,要不是你上折子求情,曹某别说能署按察使,恐怕连这道员都不一定能接着做。”
韩秀峰反应过来,不禁拱手笑道:“原来曹大人高升了,恭喜恭喜!”
“那也得容我先谢过之后再恭喜。”
想到外头那么多人正在等,曹澍钟决定长话短说:“不怕老弟笑话,因为词讼不清差点闹出冤狱的事,我和杜兴远一样被交部议处。据说究竟怎么查办我,刑部和吏部还没拿出个章程。但如何处置杜兴远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原来是发新疆充当苦差的。
要不是你上折子帮我们跟皇上求情,紧接着又打了个大胜仗,让我们分了点‘官绅办团剿贼出力’的功劳,我曹澍钟这一关真没这么好过,他杜兴远这会儿应该正在被发往新疆的路上了。老弟的搭救之恩,澍钟真无以为报!”
“大人言重了,大人万万不可如此。”
韩秀峰急忙将正准备起身拜谢的曹澍钟拉坐下来,一脸诚恳地说:“曹大人,您跟我姑父乃同年,您是秀峰的长辈,您有难秀峰岂能袖手旁观?何况要是没您和杜府台就没现而今的川东团练,三个月前的那一仗,本就有您和杜府台的功劳,而是当属首功。”
确实是首功,不然也署理不上四川按察使,可想到兵是眼前这位练的,仗是眼前这位打的,曹澍钟又一脸不好意思地拱手道:“谢了。”
“曹大人,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好好好,先说正事。”曹澍钟急忙掏出两道公文,笑道:“志行老弟,李阳谷呈递的那份有功团目团民名单,制台大人一个不拉地全帮着保奏了,皇上也全恩准了,只是在名单上加了一个人。”
“谁?”
“江津知县程祖润,以四川官绅办团并剿黔匪出力,赏程祖润从四品顶戴,留四川以知府用。”曹澍钟指指韩秀峰还没来得及看的另一份公文,接着道:“这便是黄大人命候补知府程祖润总办川东团练,候补同知钱厚德办理川东团练粮饷,及已革重庆知府杜兴远留綦江阵前效力戴罪自赎的公文。”
韩秀峰并不觉得意外,沉吟道:“曹大人,程祖润好像是河南人吧?”
“河南祥符人,道光二十四年进士,授江津知县前,曾做过广安、新繁知县,在四川为官的时间不算短,对风土人情都很熟悉,官声也不错,跟钱厚德一样是我川东难得的能吏,不然制台大人也不会命他来总办川东团练。”
“他是总办,我是督办,也就是说我今后只要监督他办理就行,各团的事今后就不用再过问了?”
“他只是奉制台大人之命总办川东团练,你是奉旨督办!对了,你先看看军机处的这道公文,皇上不但赏你正四品顶带,还赏穿黄马褂,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韩秀峰打开公文看了看,抬头笑问道:“曹大人,如果秀峰没猜错,黄大人应该是担心秀峰不交权才请您过来的。”
“黄大人这是体恤你的一片孝心,你说你回乡之后拢共就在家呆了几天?在外为官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到老家,又得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坐镇……”
“曹大人,您误会了,秀峰只是那么一问。制台大人命程祖润来接管川东团练,秀峰求之不得。现在就可以办理交接,办完之后秀峰就带着妻儿跟姑父、孙五爷回巴县。”
“你姑父来了,孙五那个老顽童也在?”曹澍钟惊诧地问。
“来好几天了,正打算明后天回去呢。”
“他们在哪儿?”
“在村里,下榻在秀峰租的小院儿里。”
“志行,要不先陪我去见见你姑父?”
“不用了,我姑父那人您又不是不晓得,他现而今虽无官一身轻,但也不喜欢别人为了跟他叙旧而耽误公务。”
“这倒是,那等办完正事我再去找他。”
一百多文武监生都不在,伍奎祥和刘山阳等士绅也大多在松坎,韩秀峰只能请伍濬祥召集营务处和粮台的十几个文武监生和士绅商人,来大帐拜见刚署理上四川按察使的曹澍钟。
曹澍钟宣完旨,然后宣制台衙门的公文。
以办团剿贼出力,赏记名知州伍奎祥从四品顶带,加运同衔;
以办团防堵并筹饷出力,赏在乡员外郎伍濬祥,花翎;
以办团剿贼出力,赏记名知县潘长生从五品顶带,加同知衔;
……
当曹澍钟念到命四川候补知府程祖润总办川东团练时,大帐内一片哗然。
韩秀峰连忙干咳了两声,环视着众人道:“诸位,鹿樵兄是秀峰陈情制台大人委派来总办川东团练的,其实诸位对鹿樵兄并不陌生,秀峰相信鹿樵兄能办好团练,能率领诸位防堵住黔匪,能保我川东平安。在此,也恳请诸位今后像襄助秀峰一样襄助鹿樵兄!”
见韩秀峰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李阳谷暗叹难怪皇上会如此器重眼前这位呢。
程祖润更是躬身道:“下官谢大人提携!”
“鹿樵兄无需多礼,今后的防堵之事,一切拜托鹿樵兄了。”
“韩大人,濬祥斗胆问一句,程府台来总办川东团练,那您呢?”
“提起这个,秀峰真有些羞于出口,秀峰有些想家了,想回巴县老家陪家人过个团圆年。”韩秀峰拱拱手,接着道:“不过也只能在家过个年,湖广粮饷吃紧,湖南巡抚骆秉章骆大人和湖北巡抚胡林翼胡大人奏请朝廷命我四川协饷,黄大人担心这一路转运的安危,准备从我川东抽调四百勇壮帮同官军解运,我打算过完年抽调几个团亲自走一趟。”
想到韩大人有差事,伍濬祥等人也不好说什么。
一切安排妥当,韩秀峰陪着曹澍钟来到羊角村。
没想到曹澍钟跟段大章、孙五爷寒暄了几句,就回头问:“志行,转运军饷的事只要抽调几个团,哪用得着你亲自出马?”
“往哪儿转运?”段大章下意识问。
“往湖广转运。”
“志行,湖南还好,湖北多凶险,你这又是何苦呢?”段大章不解地问。
韩秀峰探头看了一眼门外,见琴儿不在院子里,这才解释道:“姑父,曹大人,五爷,黔北的教匪被我们打疼了也打怕了,两三年内应该不敢再犯松坎,更不敢窜入我川东,所以我没啥好担心的。
湖北和湖南那边的长毛就不一样了,他们真是身经百战,远没贵州的那些教匪好对付。皇上命我督办川东团练,我不能只顾黔北的教匪,不管湖北湖南那边的长毛,所以想借这个机会去夔州辖下的各州县看看,再顺便去湖北湖南瞧瞧那边的战事。”
“差点忘了,皇上是命你督办整个川东的团练,想想是不能只管重庆一府。”曹澍钟想了想,转身道:“倬云兄,志行这一路上的安危你大可放心,我这就给夔州府下文,命其抽调官军勇壮沿路护送。”
段大章不认为韩秀峰就因为这个去湖广,沉吟道:“不但要给夔州府下文,也得给曾国藩和胡林翼写封书信。跟他俩说清楚,志行这是去给他们送军饷的,要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有点闪失,休怪你我跟他俩割袍断义,不再念同年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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