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新鞋

阿南缓缓地坐到华乐身旁,轻声问道:“铣儿,你今日爬到树杈上,看到了鸟,是吗?”华乐抬起头,认真地答:“是。”

“那铣儿告诉母后,你今日看到树上的鸟,是什么样的?”

“嗯,它小小的,白白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在这样寒冷的天儿,飞在宫廷中的鸟,想来是信鸽了。阿南记得小时候曾听老祖父说过,冬日里的信鸽个子会小一些,但耐力好。今日,落了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鸽子也是白的,在雪中飞,很难被发现。且今日宫中两名妃嫔生产,宫人们来来往往,乱糟糟的,谁又会注意到雪地里的一只小小信鸽呢?

但孩童的眼睛是干净的、纯粹的。华乐今日跟小内侍在庭院中堆雪人,看到小信鸽,便追上去了。那小信鸽稍作停顿,便飞走了。

“信鸽飞往什么方向呢?”

“往西。”

严钰生产之时,往来于侧殿的内侍非常杂。有内廷监的、有御膳房的、亦有圣上从乾坤殿遣来的,面孔多而乱。

那几个拎着食盒的小内侍,阿南眼角的余光略打量过,是穿着御膳房的服制。阿南思忖了一番,问道:“铣儿,那几个从西边来给严娘娘送吃食的小内侍,你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记得。”华乐很笃定地答。阿南吩咐聆儿:“去,把内廷监掌事林观叫过来。”

翌日,以找寻公主遗失之金弹弓为由头,阿南抱着华乐看遍了宫中所有的内侍。

然后,每一个,华乐都摇头,说不是。那几个小内侍是何处凭空出来的呢?

西。阿南从凤鸾殿一步步往西走,西边是御湖、花房,再往西走,便是一些旧时前朝妃嫔们住过的闲置庭院,以及内廷监。末了,是西宫门。西宫门戍守森严,一日三班,十二个时辰,皆有侍卫把守。

阿南查看了当天的记录,无人从西宫门进,亦无人从西门出。

怪了。那几名内侍,既不是宫中的,那他们是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呢?为何能在宫中如此妥当地隐蔽着呢?

风吹在阿南的脸上。上京冬日的风仿佛一只沧桑的手,粗糙,刮得脸疼。

寒风淅沥,遥天万里,黯淡同云幂幂。严钰借着腹痛之事,搬来凤鸾殿。无形中,她在利用凤鸾殿、利用阿南做她的帷幔,仿佛为她的生产加了一层保障。孩子是在中宫生的,若来日发现有何异样,中宫焉能免责?

这个女人,竟从二月间,便想好了这一切。

阿南踱步回到凤鸾殿。侧殿沉浸在三皇子降生的喜气中,宫人们眉梢眼角都流淌着欢欣。

阿南迈入正殿,聆儿迎上来,递上手炉与热水:“这么冷的天儿,娘娘去哪儿了?竟没有唤奴婢一声。”阿南笑笑:“本宫在宫里随意走走。”

聆儿道:“方才,孔大人来了,见您不在,便走了。”

“哦?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他说,雁鸣馆的荷香炭被盗,芷荷恼得哭了一场,甚是自责。祥妃娘娘昨日昏迷到后半夜才醒,一直是芷荷贴身伺候着,照料祥妃娘娘、照料公主、照料诜皇子,无有不尽心的。祥妃娘娘说,炭是小事,再金贵的炭也没有人金贵,这事儿,便揭过不提了。圣上若追问起来,还请皇后娘娘您美言几句,多担待些。”聆儿说着,往铜盆里又添了块儿荷香炭。

荷香炭是云梦国所贡,不易得,拢共才三篓。圣上那日令人将一篓送到了阿南这儿,另外两篓送给了生产的孔灵雁和严钰。

这荷香炭是极金贵的。想来,心宽仁厚的孔灵雁害怕自己的婢女因弄丢了此炭而受责罚,便特意命兄长来告知阿南。

“嗯,本宫知道了。”阿南闭上眼,歪在软榻上。

聆儿拨弄着炭盆里的火,道:“寻常一块儿炭,烧一会子就没了。荷香炭一块儿能烧许久,真真儿是好东西。”

阿南眼睛忽地睁开:“聆儿,你昨儿在雁鸣馆,闻见荷香炭的气味了吗?”

“您昨日让我盯着雁鸣馆进出的人,奴婢眼睛一霎都没错开,就……就没注意里间是否燃了荷香炭。”聆儿努力回想着,“不过,奴婢是觉着里头的香气挺特别的。有荷香,还掺着一股子奴婢说不出来的味道……”

阿南摸出卦签来。虽说父亲临终前再三叮嘱过她“无事莫测,不可妄测”,但她这一次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费解和那如同置身于一片大雾中的迷茫。

卦象乱极了,时凶时险。就像在山林中行走,每回阿南以为即将看到了什么,往前走,却又是一片更深的丛林。

她耳畔似乎响起了梦中白衣女子的话:“该来的,总会来。天意,便是连仙家都不可违,凡人又能奈何?”

阿南瞧着窗外的萧瑟,恍了恍神,她还是想弄清楚这一切。

借一缕清风,吹散这迷雾。

冬月初八。

三皇子与二公主洗三的日子。

成灏嘱内廷监大办,宫里头热热闹闹的。

孔灵雁的精神头儿似恢复过来了,她怀抱着锦公主,芷荷站在她身边,抱着诜皇子。儿女双全,喜之不尽。

孔灵雁心思素来不在争宠上头,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诜皇子几乎是她亲力亲为养大的,故而,跟母妃很亲,一刻也离不得。

诜皇子刚学会走路,蹒跚着,成灏唤他到身边,他瞧着母妃,迟疑不敢上前。

成灏见状,难免皱眉,他抿了口酒,开口道:“灵雁,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男孩子家,多摔几跤,怕甚。越摔打越好。养成娘怀里的娇娃,将来怎么打弓上马?”

孔灵雁脸红了。她俯身道:“是。”

成灏又偏头,向严钰道:“将来,询儿的教养也要注意。皇子不比公主,公主千般娇纵都应当,皇子若教坏了,误邦误国。”严钰忙道:“谨遵圣上教诲,臣妾铭记心中。虽居绮罗丛,却不可娇养询儿。适当饥寒,亦不为过。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祖宗们栉风沐雨打江山的难处,也不能忘了皇家男儿的本分。”

成灏点头。

孔灵雁越发窘了。她说不出讨巧的话来,只知身为母亲的本能,便是疼爱孩子。

阿南瞧着孔灵雁身旁的芷荷。自上次拼死护皇子,她深得孔家兄妹的信任,在雁鸣馆说话很是有分量。她却依然穿着朴素,纵是主子赏了金银,她亦是戴着木钗环。

阿南突然想,这样一个谨慎的人,怎么偏就弄丢了荷香炭?

阿南仰头,饮下杯中的温水,命聆儿将芷荷唤到身边。芷荷行了礼,恭恭敬敬问道:“皇后娘娘您唤奴婢何事?”

阿南笑道:“祥妃此番生产,里里外外,辛苦你了。”芷荷道:“皇后娘娘过奖了。这是奴婢应尽的本分,不值一提。”

“得此忠心耿耿之人,真是祥妃的福气。”阿南叹了一声,又道:“祥妃生产吃了苦头,想来畏寒。本宫的身体倒素来好得很。便将凤鸾殿的大半篓荷香炭拿到雁鸣馆去吧。”

“荷香炭”这三个字,令芷荷的面色有过一霎的凝滞。她想了想,跪地道:“奴婢代主子谢皇后娘娘恩典。”

雁鸣馆原来的那篓荷香炭丢了,是真的丢了呢,还是在掩盖什么?那一晚的荷香炭,究竟怎么了?阿南被自己的念头震了震。在戒备如此森严的雁鸣馆,的确只有这么一个突破口。

芷荷,这个阖宫皆知的忠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南不动声色地唤来孔良。她意外地发现,孔良的脚上,竟穿着一双绣着祥云的官靴。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每一片云朵,形状都不同,费极了心思。

这官靴绝不是内廷监所发放的。

阿南淡淡道:“阿良,新鞋子甚好。”孔良似没想到阿南注意到了他的鞋,讪讪地笑笑:“闲置家中数月了。昨儿官靴被雪水打湿,便顺手换了这双。”

阿南道:“孔夫人做的吗?针脚真好,宫中一等的绣娘都比不上。”

孔良挠挠头:“不是。是芷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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