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开口让胡氏配合我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这一步。我并不一定让她死。我给她留了个活命的理由。
炽儿道:“谢母后全了儿的孝心,也全了儿的忠义。”
我终是不想为难他们母子。
十几年前,清风殿的大火,虽是皇权的较量,但我对峪王一支是心怀愧疚的。有胜便有败,一路走来,鲜血淋漓,可这非我所愿。所以,偌多年来,我一直对他们怜恤照顾。
突然,瑶池殿的宫人疾跑着来报:“回禀太后,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慌张?”
“峪太妃悬梁自尽了!”
炽儿听了这话,又惊又急,跌跌撞撞往回赶去。
我骂道:“混账东西,你们都是死人吗!峪太妃悬梁,你们不知道去救?”那宫人扑通跪在地上:“太太太……太后饶命,峪王妃把奴婢们都支支支……支开了,自自……自个儿……”
我命云归带灏儿回乾坤殿后,自己也随之跟了过去。
瑶池殿的翠竹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走进去的时候,胡氏已经被放平在榻上。她手中死死地拽着三尺白绫,脖子上瘀痕很重,眼睛半合着,奄奄一息了。炽儿握着她的手,眼泪落在她身上,濡湿了她的衣襟。“母亲——”他唤着。这个少年老成的孩子,我第一次见他哭得如此令人心碎。
不管峪太妃是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不管峪太妃是否糊涂,炽儿定是希望她安好康健的。他从出生起,便与母亲相依为命。有娘没娘,到底是不一样。
我走上前,看着床榻上胡氏那张美艳的脸,百感交集。
“峪太妃。”我唤她。听到我的声音,她竭力睁开眼:“你来了,呵。”“哀家是打算留你一命的,你何苦如此?”我看着她,说道。她苦涩地笑了笑,从肺腑里挤出声音,艰难地说道:“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见儿。从前在娘家,因为是庶女,总是胆战心惊的。大夫人说了句红花开得不好看,我从此不敢穿红色衣裳,沾一点儿红都不敢。大夫人说湖蓝大气,于是,我就一直穿湖蓝。连带着现在,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的确如此。回忆起往日我见到她的情景,她总是穿着湖蓝色的衣裳。我还以为她喜欢这个颜色。原来,只是骨子里难改的顺从与讨好。她看着我的眼睛:“陆芯儿,如今,你虽勉强恕了我,可我自觉在这宫中活着没意思了。早死也好,可以早些去陪着二爷。若不是为了炽儿,我苟且在人间这么多年做什么。”她伸出手,摸了摸炽儿的脸:“我儿诗书武艺俱佳,娘心甚慰,也算不负与二爷恩爱一场。”
炽儿哽咽着:“儿襁褓丧父,现今连母亲也要失去了,母亲,你为何这般傻,为何?”胡氏道:“母亲不傻。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有的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更难。母亲不怕死,怕活。”
她将手伸向我,颤颤巍巍地,像是要握住我一般。我迟疑片刻,将手递上去。她将炽儿的手放在我的掌心。
“陆芯儿,从前二爷在的时候,常常跟我说,你与寻常妇人不同,是个有心胸有智谋的。想来,二爷说的,总不会错。从大章二十七年,到现在,你一直都在赢。我自认心思细腻,可总也不如你。我只求你,能善待炽儿到底。纵二爷与我,有再多的不是,孩子是无辜的。求你——”
她说着,呛了起来,大约是脖子上的勒痕太重,肺里似风箱一般,人也越发抖如筛糠。
“哀家答应你。”
她笑了。那笑里透着满足。她嗓子里挤出来一句话:“儿,娘大限到了,你从此苦乐自修吧……”说完,她似用完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倒在榻上。
命如烛火,风吹烛熄。须臾,内侍小戊去探了下她的鼻息,高声喊道:“峪太妃薨了——”满屋子里所有伺候过她的宫人内侍皆跪了下来,呜咽着。
半炷香的时间,内廷监掌事赶到,一番布置,瑶池殿披满了白色。就连门口那片小竹林,亦系上了白色的带子。
我吩咐道:“停棺七日,葬入皇陵,与先峪亲王合葬。加封其生母张氏为三品诰命夫人。”
“是。”
这个女人,她有她的怯懦,亦有她的勇敢。她有她的放弃,亦有她的坚持。她有她的清醒,亦有她的疯狂。
我脑海中闪过她在庭院中教炽儿读《千字文》时的场景。如果她发自内心地安分守己,寡居教子,可得长寿而终。只是长寿未必是她想要的。她因无双美貌进入皇宫,因感念成筠江给她的一点温度,一生无法忘怀。能最后为二爷做点事,她定是感到很幸福的。尽管那是一笔糊涂的计谋。
她终是死了。她不必抚摸着院中的那棵槐树思念着亡夫了。
一湖旧事一湖月,半面春风半湖蓝。
待我回到乾坤殿,见明宇在等我。云归递上来一盏布麻,我歪在椅子上,半晌未出声。
明宇道:“姐姐,你不必伤怀,命有天定,该去的,都会去。”
“明宇,你知道姐姐这两日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因果。”
“欲知前世因,则今生所受者是,欲知后世果,则今生所为者是。佛家是讲因果的。”
“常灵则的人头摆在龙书案上,让人不由得想起一个人,高红袖。若不是高红袖,今日坐在金銮殿上的,便是常灵则。也许一切从高红袖算尽天机害死成锵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高红袖得了逞,谋来这皇位,谋来这万里江山。可她一生被自己的儿子嫌弃。太宗皇帝与先帝,皆是死于自己的儿子手中。皇室操戈,未曾止息。这难道不是报应吗?”
明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姐姐,你想多了。”
我打开窗,外头的暖风徐徐吹进来。花事走到了尾声,便浓烈到极致。我轻声说道:“不论如何,哀家既蹚入这浑水,就得尽职尽责。在其位,谋其事。”
“姐姐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明宇道。
听此,我笑了。转瞬自嘲道:“像哀家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论因果的。手上的杀孽太多。若真的有报应,哀家死后,是要踏入十八层地狱的。”
“十八层地狱,我也陪着你。再凶猛的敌人,都打得过,不怕地府的夜叉。”明宇咧嘴一笑。他总是笑得如此纯净。
“京畿的巡查,哀家打算交给你接手。”
“嗯。”
他说道:“对了,姐姐,冀公主这两日还好吧?”
“闹脾气呢。闭门不肯见人。起初饭菜不肯入口,后来二公主帮着劝她,现在饭菜肯入口了。那孩子,孤僻得很。”
“孩子心性,过了便好了。”
“但愿是。”
“刚经过东偏殿,探望了敖大人,她的气色比昨日好,看来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他说着说着笑起来:“从前总是看沈昼百般不顺眼,现在看他对敖大人如此尽心,觉得他甚好。”
明宇与我说了好一会子话方走。
我看着窗外出了会儿神,听得熟悉的声音唤着:“太后。”是沈昼。
我问道:“沈卿,有何事?怎生不在东偏殿陪着如雪。”沈昼低头道:“她睡下了。微臣想着,来向太后告个罪。叛乱之后,微臣一直守着如雪,误了公事,一股脑地都交给陆将军了。”
我笑道:“如雪性命攸关,你守着她是应该的,何罪之有。沈卿,你与如雪都是哀家身边的自己人,不必如此见外。”
他沉吟片刻道:“今日,平宁伯夫人临走前,特意跟微臣说了一席话。她似乎对微臣颇有怨怼。”我想了想,说道:“哀家看平宁伯夫人上了年岁,她老来得女,自然是千宠万宠。听闻如雪为你挡箭,心里担忧不已是能理解的。”
“她说,让微臣知道分寸,从此自觉离如雪远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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