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画像吹得晃动了一下。好像成筠河在点头一般。我眼前仿佛出现大章二十七年深秋,宫廷里无穷无尽的桂花如雨一般落下。一个14岁的宫装少女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出来,一个一脸忧郁的白衣少年亦从画像中抽离出来。那少女跑向那白衣少年:“六殿下,六殿下——”
少年轻轻吹落她头上的桂花花瓣。我看着那少女和那少年,泪如雨下。
那是我与成筠河最好的岁月。
“筠河,我们今生的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吧。”
烛光轻轻地磨着黑夜。每一次摆动都像是道别。走出奉先殿,我缓缓走向安平观。云归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起风了,她给我披上披风。
安平观内。酆陌坐在蒲团上,在他背的药箱里翻动着,似在找寻着什么。见我走进,他并不意外,起身,向我行礼:“参见太后。”
蒲团边,有一方矮矮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两盏茶,温度正好,不烫,亦不凉。显然是算好了时间。
我淡淡笑笑:“你知道哀家今晚要来找你。”“是。”他颔首。
本来,我昨日看他的模样,只有七八分确定,现在却已经有了十分。
我坐在矮桌的蒲团上,示意他也坐下来。
“哀家10岁那年,家中曾来过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其实,他不是乞丐,他是游方的神医。他只是酷喜在悬崖峭壁采摘奇珍草药,衣服破了而不自知,蓬头垢面而不拘小节,所以,被世人当作乞丐。”
酆陌温文有礼地聆听着。
“后来,长乐六年,先帝命在旦夕之时,他以岛国神医的身份出现了。看似是被玄离阁的人捉来,实则却是有意出现。他采了哀家和先帝的血,加上一株草药,满室的奇异之香。他说,祁连山顶采仙药,血脉相融续江河。他离去后不久,哀家便有孕了。腹中所怀,正是当今圣上。昨日,哀家看你,隐隐有些面熟,可哀家不敢确定。他是岛国神医,你是川陕名医,南辕北辙,如何能联系到一处?”
我瞧着他:“先生的川陕名医的身份是假的。”
“是。”
“为了防止真正的川陕名医被圣上灭口,也为了救下皇后腹中的胎儿。”
“是。”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转胎药,是吗?”
“是。”
“你此行还有一个目的,让哀家悄无声息地出宫。”
“是。”
“那位故人,是你的何人?”
“他是草民的祖父。祖父去岁隆冬过身了,走之前,叮嘱了草民要把这些事做好。”
“你算到了哀家今晚会来找你,所以你方才已经把药备好了。”
“是。”
“你祖父有没有告诉过你,哀家还有一个遗憾。”
他点头:“太后牵挂的,是陆将军的腿。祖父让草民带给太后一句话,不见人间十全事,拼个圆满终难拼。陆将军半生沙场,能得半世闲云,已是十全九美。殊不知,古来名将,几人得善终?”
我轻轻闭上眼,长长叹口气。伸出手,酆陌把药放在我的掌心。如我所料,是两颗。老神医连云归的那份都算到了。
我起身,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转胎药可伤胎儿、可伤母体?”他笑笑:“太后放心。不伤。祖父炼的那转胎药,是用了十八年的风霜雨雪加十八种世间奇珍之物和十八颗至情至性的眼泪所成。最重要的,还有一滴历经千年的血。届时,皇后娘娘所生之嫡公主,有三分女儿心性,却有七分男儿心性。英武非常,刚毅果断。有镇国公主之风……”说着,他摇摇头。“是草民多言了。”
我颔首:“皇后母女,便有劳先生了。”
“草民应当。”
走出安平观那一霎,我仰头看着天上,月明星稀。云归陪着我一起,把宫廷的每个角落都重新走了一遍。
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似故人道别。
萱瑞殿中。我与云归相视一笑。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服下那颗药的时候,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白衣女子。那个曾经数次指引我、却又很久未出现的白衣女子。她盈盈笑着:“水星,你很快就不是陆芯儿了。”对于她而言,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想起方才酆陌所说的话,我明白那滴历经千年的血是谁的了。她一直寻寻觅觅,找寻着新的人物,保着太祖爷的江山。
翌日一早,萱瑞殿的小宫人惊叫起来。太后崩,贴身宫人云归殉葬。沈昼将信函交给灏儿。
“我儿,人生难得是放手。这江山风雨,这万里山河,娘都交给你了。为君之道,想你心中都很明白。娘想告诉你一句,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不要轻易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寻常人有高处的人约束,而站在最高处的人,只能自己约束自己。你果敢有余,仁心不足。而仁是这世间至为可贵的东西。仁者,才能爱人。君王不仅要爱人,还要爱天地万物。等你到了一定的年岁,你便会明白,让人们发自内心地爱你,比征服他们重要得多。娘去了。娘给你的放手,是娘的爱子之意。你对娘的成全,方是为人子的孝母之心。我儿聪慧,想来都懂。勿念。”
灏儿阅后,只字未讲。对外宣称,太后病逝。此乃国丧,告知九州百姓、各番邦属国。
停棺二十七天,每日君王带领皇后、各宫嫔妃、百官、命妇等诸人灵前跪拜。
丧乐响彻宫廷。没有人知道,那从皇陵郑重抬出,放置在萱瑞殿,又抬回皇陵的棺,是空的。空空地来,空空地去。一口空棺,葬入皇陵。
太后谥号祈安,后世皆称之为:祈安太后。
祈安太后陆氏,大章二十七年入宫,性聪颖,擅决断,为太宗皇帝赏识,赐予仁宗皇帝。长乐年间,陆氏为贵妃。数起数落,屹立宫廷,仁宗皇帝甚倚之。长乐七年,得皇三子。后为武宗。执政近二十载。顺康十四年二月,崩于萱瑞殿。武宗皇帝为生母上徽号曰:崇圣万尊祈安太后。
死后的一切荣华,与我无关了。我和云归是被运水的马车秘密带出宫的。有玄离阁的庇护,一切无恙。
郁洲。一家陋巷的小酒馆内。我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寻常的浅蓝衣裳,就像红衣岛久雨乍晴的天空。
沈昼刚刚探寻到的信息。每日黄昏,明宇会现身此处,买酒一壶。
日头倾泻下来,有了人到中年的调调。昏黄色的光晕镀在这陋巷的每一处角落。
终于,他来了。我从门后走出。他怔怔地看着我。一个笑容,在他脸上沉淀了许久,终于漾了出来。
其实,国丧的消息在街头巷尾传遍的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他没有料到我会真的做了这个决定,转身得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实现了。我卸下了身上所有的担子。他向我走了九步,最后的一步,是我走向他。在那最后一步的涅槃里,明宇的残腿似乎得到了最温馨与恰当的补偿。
人到中年,只余半生可活。还好,仍有半生可活。
清风尚在,明月犹存。暖阳与细雨,都不会辜负任何人。
一切都是刚刚好。
一切都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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