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李纲带着备好的车马出现在梅林中,却见藕色衣裳的女子已然倚梅相候。
“苏姑娘……”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公子他……”
谁料苏挽卿一甩包袱便上了他马车:“李丞相,咱们走!”
“公子呢?”
苏挽卿咬了下唇,眼中有光盈盈一闪:“他……他大约被人掳走了。”
“什么?”李纲大惊。
苏挽卿昂着头看他:“我知道,他一定有办法的,他一定会在京城等我们的。”
看见了水眸中的坚信,李纲迟疑了下,忙命起程。却听她忽然问道:“丞相是怎找到我们的?”
李纲回答:“其实也是巧合,在下估计二位约莫是在临安附近隐居,便亲来查探,遍寻不着时,却正巧远远望见小镇上一家酒铺的酒旗飘扬,其上一个‘酒’字好生眼熟,近了一看可不就是公子的手笔?要知道那时在下对公子的朱批可是看熟了的。如此,还用问吗?酒铺自然是姑娘的了。而二位的住处也就不难寻了。”
泪花几乎要蹦将出眼眶,苏挽卿不由狠狠地又咬了自己下唇一下:竟是这样暴露的行踪!难怪起初他死活不肯帮她提那个字,他竟是早就想到的,要不是她软磨硬泡——唉,以后还是大事小事全听他的算了。啊不!听他的更糟!还是小事听他的,大事听她的好了。想着,她钻进了马车里去,偷偷擦干了眼泪。
在她恢复了清明的眼波中,车窗外的红梅正逐渐被她抛在脑后……
比雪还清比梅还艳的女子望着前方的长路,握紧了拳:
倦初,我来了,等着我啊!
也不知已颠簸了几天,云倦初凝神听着马车外面的响动:经历了几天的寂静,终于人声喧闹起来,他猜是进了某座城镇。而在同时,劫持他的人也说话渐少,不但是更少开门跟他说话,就是几人之间也多是沉默——大约是为掩饰口音的缘故,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前方一定是座大城市。
他们是入夜时分进的城,听见更夫拖着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熟悉的语音让云倦初心头一震:这里竟是汴梁城!
到时候了!心念电转,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掏出那瓶剩了不多的救命丸来,一仰首,将所有的药丸都吞了下去。本就晕车,胃里顿时又翻江倒海,他捂住唇,强忍着恶心,强迫自己将返到口中的药和苦水一同再咽回去,就这样,半天才终于咽尽。闭目,他自己开始猛烈地咳嗽。这一引发,果然就再止不住,弯着腰,他咳得终于连声音都已再发不出来,而捂唇的袖却越来越湿,终于连袍脚上都飞溅上了朵朵桃花。身体越来越沉,背靠着车厢壁,他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的向下滑落。咬着唇,他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将瓷瓶向对面的车厢砸去——
“哐”的一声,马车随即一震,自不是他砸出的效力,却是驾车者闻声勒马。
车厢门被打开,为首的青衣人探进身来:“怎么了?”见了他灰败的面色,立时一愣,“你又犯病了?”
云倦初连点头的力气都已没有,看了他眼,没做声。
青衣人便钻进车来,伸手上上下下掏他衣襟:“你那些药呢?”
他低眉看向车内的碎瓷:“……吃完了。”
青衣人顺着他眸光望去,不由拧了眉:“你这次吃了几颗?”
云倦初淡淡答:“剩下的全吃了。”
“你成心的,是不是?”
云倦初冷笑:“我自己的身体,用得着你来教训?刚才发作,要不是我把药全吃了,你现在见到的早便是个死人了!”说着,又咳起来,颧上隐约的潮红掩在太过虚弱的苍白中,已是看不真切。青衣人只见那支离病骨又往下滑了一些,眼看就要栽倒在车中,却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那人仍扬着首冷冷看他:“……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再没有药……我撑不过今晚……”
青衣人望见白衣上的斑斑血迹,不由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千里迢迢……却要运个死人向你们主子交差了……”云倦初闭目而笑。
“你不许死!”想到主子吩咐,青衣人眉棱一搐,一把拽起那洁白前襟,也顾不得掩饰口音,大声吼道,“听见没有?!”
云倦初笑得很淡然很悠然,仍未睁眼,只轻轻摇头:“这不是我想就行的……”
“你别想耍花样。”青衣人虽有些慌神,却毕竟还不糊涂。
“耍花样?”云倦初微微一笑,蓦然睁了眼看他,“我并不想死。”
他被那眸中清寒一震,不由自主的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云倦初一哂:“找大夫啊。”
“不行!”他当然不能让他见外人。
云倦初显也不意外,轻咳了两声:“那就……找药。”
青衣人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好,要什么药?”转眸,只见那一袭白衣已完全委顿在了车内,他一慌,忙伸手去拉,白衣下一只纤细的手腕却挣开了他的搀扶,衣下的人以另一手撑地,艰难地重支起自己身体,慢慢地重抬脸看他,“……给我纸笔……我写给你。”
额上返着薄光,菱唇已完全褪色——这样一个人,明明如风中之烛,却依然让人不能小觑,又是一番思量,他摇头:“不行。你说,我写,我去抓药。”
似乎已再没力气与他争辩,云倦初点点头。
夜更深沉,月朗无星。终于找到了城里唯一一家尚未关门的药铺,青衣人走了进去。
过不多时,只见有人自里头出来,走向马车,却不是刚进去的人。车旁二人不由都暗暗摸向自己兵刃。却见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大约是那药铺里的伙计,边走边向他们道:“你们是和刚才那位大哥一起的吗?”
“什么事?”一人操着生硬的官话问。
“哦,那位大哥说身上银两不够,让小的出来问一声:各位身上有没点多余的先凑下?”
“不够?究竟是什么仙丹?别是讹我们弟兄呢吧?”另一人嘟囔,语音更是含糊。
不料那小伙计的耳朵竟尖得很,非但是听见了,更听清了,立时便急了:“谁说的谁说的!本店可是京城里的头一块招牌,从来是价格公道,不信你们自己来看看你们要的这几味药啊!”说着便扬了张大约是方子的东西走上前来。
两个刀口上过活的死士哪里懂得如何应付这等市井少年,何况又在大街之上,交递了个眼色,只得选择息事宁人,聚拢过来,边掏银子,边装模作样地看那方子,可刚一凑近,一股异香便扑面而来,还未及反应,便一齐直愣愣地倒了下去。紧接着,只听又是一声闷响——坐在前面的赶车人也一头栽倒。
“师父,还是您利索!”小伙计朝着从车前头走来的中年人吐吐舌头,又踢了脚地上的人,“真不中用,这点迷药也能一闻就倒,害我都没机会出手。”
中年人身材精瘦,鼻直口方,一身掌柜打扮,闻言对他一沉脸,低声道:“干活时少贫嘴。”
说话间,药铺里又闪出几个人来,将三个倒地的人飞快的拖进店内。
幽深空寂的街道上顿时便只剩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停在路央,寂静得有些诡异。
师徒二人走近那紧闭的车门,小伙计伸手要拉,却被掌柜的一把拦住:“小心。”说着,便将徒儿拉到了身后,又从袖中掏出把匕首来,这才猛地踢开了车门,却不料车内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
如墨暗沉中,只见一带白衣清寒若水,却不见丝毫波澜起伏。
让小伙计在外守着,掌柜的自己钻进了车厢,伸手翻过那倾颓的人:雪衣上容颜更胜雪清,白雪中的气息若有若无,似是因他这一翻动才总算激起了丝生气,眼睫微动。想了下,他将一股真气输了过去。
感到一道暖流入体,云倦初勉力睁开了眼睛。
“你是什么人?”真气刹那撤回,取而代之的是贴上脖颈的匕首。
旧伤之上又添新伤,也罢,被这冰凉一激,总算能保持片刻清醒,云倦初深吸了口气:“你……可是展春堂的人?”
“在下乃是展春堂的二掌柜。”回答中,匕首又贴近三分,“阁下是……?”
云倦初兀自一笑:“我?我是你们大掌柜的亲戚。”
“亲戚?我们大掌柜的无亲无故,你究竟是什么人?”匕首眼看就要见血。
云倦初身体微向后仰,冰刃亦仍步步进逼。他索性不看刀,也不再看持刀的人,垂睫一笑:“待我见到他,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大掌柜的是你想见就见的?”感到匕首下的身躯又在向后仰倒,他直觉地以另一手揽住。
云倦初闭了眼:“不是我见他……而是他……见我……”
二掌柜的一愣,那一直微笑的人已仰面倒在了他的臂弯中,这才恍悟他方才的后倾并非畏缩,而是不支。愣神中,只听车外在叫:“师父,怎办?”原来听见他俩对话,少年也是疑惑不已。
二掌柜的目光一闪:“你把他带进去,我这就去通知大掌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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