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这几日不知去了哪里,连晚上也不回来。黄三去北市购进香料,文清去外送货,留沫儿看家。
刚吃过早饭,老四就来了。
不过几日,老四像是老了十岁,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两只眼白布满红血丝,抱头蹲在闻香榭堂前的梧桐树下无声而泣。
沫儿只擅长骂人,安慰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口。偏偏今日家里就他一个人,他绕着老四转来转去,无话可说。最后忍无可忍,只好叫道:“别哭啦。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哭有什么用?”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茫然地瞪着沫儿。
沫儿老气横秋道:“你这几天打探到什么了?说来我听听。”
老四找了几个平时玩得来的朋友,一起帮忙寻找钱玉屏,可连那个假冒钱玉屏的人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一点踪迹。询问岳母吴氏,吴氏只会哭天嚎地,一见到老四便抓着他连哭带骂,要他还她女儿,不仅帮不到忙,反而添乱。老四有家不能回,人又找不到,想到钱玉屏可能遭受不测,登时心头大乱,几近崩溃,唯有来找闻香榭寻求办法。
沫儿耐着性子道:“你好好想一想,看有没有其他线索。比如,那个关押你的土牢,除了牡丹花,还有其他什么疑点?”
老四揉着头发想了半晌,丧气道:“真没什么。”
沫儿提醒道:“那个牢头,身上有什么配饰?或者周围有什么气味、响动?”
老四冥想了半晌,道:“配饰倒没有,不过土牢的地上,有一个字。”土牢里暗无天日,只有每次开窗送饭时才能透个气。刚进去时,老四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气躁,一刻也静不下来;几天过后体力不支,心里也觉得绝望,每日就躺着破席子上等死。
老四道:“我闲着无事,手指便在地面上摸来摸去,发现席子旁边有刻凿的痕迹。”土牢的地面、墙壁,皆用大块的青石条铺成,十分坚硬,上面有些裂纹之类的也不足为奇。老四无意识地顺着刻痕一条条划拉,意外发现其中一些细微的刻痕有弧度,摸索的多了,发现这是一个字:佛。
刻痕细长,比裂纹要浅的多,似乎是用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复多次刻画而成的。
沫儿迷惑道:“佛……这是什么意思?”
老四道:“我猜想,定然是之前关押的人,在百无聊赖之际刻的,可能是想寻求佛祖保佑的意思吧?”
沫儿觉得有道理。
两人又开始相顾无言。等了半晌,仍不见婉娘等回来,老四心急如焚,道:“算了,我晚上再来。”佝偻着背垂头丧气走了。
今日忙得很,一个上午接待了好几拨客人,大多点名要紫蜮膏,其中好几个还扛着大肚子,孕味十足。沫儿本来以为紫蜮膏卖不出去,没想到一个上午就售出了七八瓶。
送走客人,沫儿站在门口放风,恰巧一个小贩挑着一担水灵灵的桃子正沿街叫卖:“香甜脆爽的早桃哎,不甜不要钱!”
小贩看到沫儿,放下挑子,抹了一把汗道:“小哥要不要来一个尝尝?今早刚摘的,甜着呢。”
桃子不大,但个个粉嫩,桃嘴儿顺溜儿歪向一侧,在框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沫儿眼睛直了,道:“我买,我买。”双手齐下,一口气挑了八个,嘴里道:“一人两个,太少了些,再来四个。”
小贩眉开眼笑,随便一称,麻利道:“四斤六两,五文钱一斤,一共二十三文。”沫儿道:“你等着,我回去拿钱。”转身往家里跑,却被小贩一把拉住右手,“哎哟,看错了,是十七文。”
小贩的手又粗糙又有力,大拇指捏在沫儿的手腕上,整条手臂都又酸又麻。小贩看沫儿龇牙咧嘴,忙松开了手赔笑道:“小哥勿怪,庄稼人粗鲁惯了。”沫儿伸着脖子去看称星,果然只有三斤四两,第一次算错了。
这个小贩倒有良心。沫儿取了钱,高高兴兴捧着桃子回去了。
※※※
今天紫蜮膏又售出了六瓶。也怪了,这几日其他香粉买者不多,倒是这个不起眼的紫蜮膏销量大增,来人大多指明要这个,短短五六日,三十八瓶紫蜮膏只剩下了七瓶。
终于得会儿空,沫儿见货架上被刚才的客人搞得杂乱,便勤快了一把,拿起抹布擦拭,哪知道一个不小心,将一瓶紫蜮膏碰跌在地上,瓷瓶摔得粉碎,里面的膏体摊了一地,便是撮起来也不能用了。
这下傻了眼。婉娘对香粉售出数量一向要求严格记录,紫蜮膏虽然不贵,但听她唠叨都要烦死了,怎么办?
想了想,沫儿耍了个小聪明,在售货账本上多记了一笔,将清理好的碎片远远地倒到街口去。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婉娘问起,只说上午人多,忘了问客人的姓名,一口咬定是卖出去了。幸亏今日来的客人都相当爽快,一点没讲价,所收银钱足可包含打碎这瓶的售价。
中午没客人,沫儿便在树下躺椅上小睡。心中有事,便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又觉得手腕痒得钻心,可能不小心沾染了桃毛,沫儿恨不得将那块肉给掐下来。等彻底醒过来,反倒又好了,手腕上连个红印子也没留。
下午按照黄三的交待,沫儿去街口买米。取了钱,将褡裢搭在肩头上,一边玩一边看街边的景致。
正看两只小狗打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午卖桃子的小贩。这小贩个子不高,长得实在普通,普通到丢进人群便辨认不出,幸亏他还穿着上午的衣服。
小贩这次挑了两筐雪白的香瓜,热情道:“新鲜的香瓜,小哥要不要再来尝尝?”
这香瓜的卖相比上午的桃子还好,一个个圆溜光洁,一点疤痕都没有,带着青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沫儿睁大了眼:“这个时候就有香瓜啦?”香瓜一般盛夏上市,如今端午未过,如此品相的香瓜甚为少见。小贩得意道:“这可是培育的新品,刚摘的,不图赚钱,就想让大家尝尝怎么样。”
沫儿看了看手中的半两银子,有些为难,最终还是摇头道:“算了,没带那么多钱。”
小贩十分热心,道:“我算您便宜点,三文钱一斤。您要是不嫌远,去到我的车子旁,我再给您便宜一半。”
一文半一斤,这可便宜得很了。沫儿动了心,掂量着手里的银子道:“你的瓜车在哪里?”
小贩挑起挑子,道:“不远不远,小哥你跟着我来,一会儿就到。”
※※※
沫儿跟着小贩往西走去,专走一些偏僻的小巷,过了一个坊区,又绕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见周围渐渐陌生,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沫儿迟疑地停住了脚步,道:“太远了,我还有事,不去了。”小贩回头笑眯眯道:“到了到了。”
他的眼睛突然露出一点奇怪的光,沫儿顿时警觉,扭头便走,但发现身后的大路不见了。
周围全是树,八条不同方向的小径从树丛中蜿蜒而出,但不管走那条,最终还是绕回到中间的空地上。
小贩悠闲地等着他,仿佛知道他走不出似的。沫儿兜了几个圈子,顿时慌乱,龇牙朝小贩叫道:“你要做什么?”
小贩重新上路,头也不回道:“放心,瓜车放在一个别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要不瓜还不被人偷完了?”
沫儿将信将疑,跟着往前走去,但心里懊悔至极,早已不想吃瓜这回事儿了。穿过树林,一间幽暗的房屋前果然摆放着一辆独轮车,满满一车瓜果。
沫儿警惕地看着,并不上前。小贩笑着扭过头来,道:“随便吃,不用钱。”他的嘴巴突然朝脸颊裂开,长长的舌头分叉,掠过鼻尖。
沫儿的脑袋一阵轰鸣,瞪着前面的小贩。小贩的脸渐渐模糊,重新恢复原样,朝沫儿一笑,笑容似曾相一识。沫儿愣了一愣,叫道:“四婶子!”
小贩愀然变色,转身走到瓜车后,消失不见。沫儿扭头便跑,小屋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方怡是怎么死的?”
沫儿的脚步戛然而止。小屋黑暗,隐约看到一个人当屋坐着,缓缓道:“你被骗了。”
〔六〕
直到晚上,黄三同文清才回来,拉回满满一车香料,还有十几件制作香料的器具。随便吃过晚饭,又忙着卸车、分类、称重、整理入库,足足忙到亥时末。沫儿做的是最为轻巧的称重登记,也累得两条腿如灌铅了一般。
婉娘回来的更晚,雇了马车拉回一大包的青树叶,神神秘秘地放在一个大竹箩里,上面盖上一个大棉被,捂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做什么用。
东西归置完毕,终于能够喘口气了。文清拿出桃子洗了,每人吃了一个。沫儿心虚,将紫蜮膏今日的销售情况一笔带过,却将老四来的事情认认真真复述了一遍,并殷勤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想着,没有其他线索,这个佛字说不定背后有什么文章。要不,我们去附近的几个佛堂寺院看看?”
婉娘赞道:“好主意!还是沫儿聪明。”
文清强忍住困意,问道:“先从哪家找好些?”
婉娘想了一想,道:“这里离静域寺近些,不如就去静域寺。”
已经四月末,午夜还有些凉意。凉风一吹,沫儿被惊了瞌睡,也不敢如往常一样抱怨,嘀咕道:“真命苦,大半夜的不能睡觉。”
如今没了披风,走夜路实在不易,提心吊胆唯恐碰上查夜的官兵。三人躲躲闪闪走过两个街区,来到宣阳坊静域寺附近。
这里文清和沫儿熟悉得很。三年前静域寺“金蛇杀人”轰动全城,圆通方丈圆寂,闻香榭成为这起案件的唯一知情者。因圆通方丈生前曾交待文清沫儿多来看望小和尚戒色,因此,刚开始时文清沫儿每隔不久便来静域寺玩,只是后来静域寺主持换了圆卓大师,小戒色也随着圆卓另去他处,所以很久未来过了。
静域寺大体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陈旧了些。门前的大灯笼灭了一只,暗淡的光照得大门上的“四大金刚”格外狰狞;槛前香炉里残断的香烛东倒西歪,香灰溢出,弄得地面一片狼藉。婉娘皱了皱眉头,道:“这圆卓,比起圆通可差远了。”
沫儿曾见过圆卓一面,对他素无好感,点头附和道:“就是,灯笼也不换,香灰也不打扫,好好一个香火旺盛的静域寺,被他搞得破墙烂院的。”凝神看了会儿门口的金刚,道:“要是金刚真能显灵就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们披风藏在哪里。”
婉娘悠然自得道:“找什么,该出现的时候自然就出现了。说不定就在静域寺呢。”
沫儿一愣,惊喜道:“真的?你知道?”
婉娘简短道:“直觉。”
沫儿嗤之以鼻,转而又道:“老四也真是,这么重要的线索这么晚才告诉我们。”
文清小声道:“我们这两日已经去好几家寺院了。”这几天,婉娘走访了多家客户,一是打听关于钱玉屏失踪之事,二是顺便推销下香粉,三来也想了解下前几日闹盅虫的事情是否是偶然事件。结果除了紫蜮膏被顺利推出,其他两个皆无有用讯息。但无意中发现另一个诡异情况:城中几家寺院偷偷供奉暹罗国的龙神,很多妇女拜祭,据说能绵延子嗣,传递香火。
沫儿挠头叹道:“这龙神是要抢送子观音的饭碗哪。”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阵清风吹来,门口的灯笼摇晃起来。但只是亮着的那只,另一只却纹丝不动。沫儿马上注意到:“咦,那个废了的灯笼里放了什么东西不成?”话音未落,只听静域寺大门“吱呀”一声,露出个缝来。一个圆圆的脑袋伸了出来,却是戒色。
文清差一点要叫出来,被沫儿一把拉住。多日未见,戒色手脚粗大,体形敦实,虽不及沫儿高,但有沫儿两个那么壮。
戒色鬼鬼祟祟张望了一番,拿出一根撑杆,费力地将门上坏掉的大灯笼取下来,小心地抱着回去了。沫儿悄声笑道:“我们去跟着他,吓他一跳。”拉着文清溜了进去,婉娘随后跟上。
今日无月,周围很是黑暗,但静域寺竟然只在大殿门上挂了两只昏黄的灯笼,光线范围仅有丈余,其他地方便黑黝黝一片。不过这对婉娘等人倒是个很好的掩护。戒色笨拙地抱着大灯笼,走到西跨院,忽然想起大门没关好,将灯笼放在一个破旧的高脚竹凳上,返身回去将门门上,婉娘等人早已趁着夜色在执事房窗前的月季花丛中藏好。
夜色深沉,虽看不清静域寺的景象,但那种破败的感觉铺天盖地,想起当年圆通在世时静域寺的辉煌,连沫儿都忍不住扼腕叹息了。
戒色抱起灯笼,嘴里小声咕哝着,来到西跨院最里边角落处一间小屋。这间小屋当年是客房,因为太过阴暗潮湿,后来改成了杂物间。戒色位份低,就被赶来此处居住,文清和沫儿曾经来他的小屋里玩过。
三人跟到小屋前。戒色将灯笼放下,先从床下摸出一副卷轴来,挂在墙上,又小心地探身从角落一个小箱子里面取出一支黑色的香点燃,然后盘腿坐下,虔诚地念起了经。
这幅卷轴上,画着一个极其妖媚的女子,人脸蛇身,头上有角,满身黑色鳞甲,盘坐在一朵莲花上,手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而她的头发,全部是一条条昂着头的小蛇。
沫儿见过女娲画像,虽然也是人头蛇身,但神态平和肃穆,绝对没有此画中的妖艳诡异。正在研究此为何物,戒色已经念经完毕,起身将灯笼上的纱罩取下。
灯笼里面,竟然盘着一条黑色的蛇,它的头上,长着一只小角。更为奇怪的是,这条蛇似乎没有眼睛,只在原本眼睛的部位长着两个颜色稍浅的小圆点。
戒色表情更加谦恭,嘴里不停地念着佛号。
蛇慢慢地苏醒过来,头部微扬,一点一点的。戒色慌忙起身,从门后拿出一个竹编的小笼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抖搂在蛇面前——沫儿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那堆东西,竟然是一些肥肥胖胖的蛴螬,个个有拇指粗细,白花花拥挤在一起不住蠕动翻滚。
戒色嘴里念叨道:“佛祖请勿怪罪,这虫子吃庄稼……蛇不吃虫子会死的……小僧一定给这些虫子超度……”
黑蛇将头高高昂起,虽没有眼睛,但似乎并不影响它的行动。蛴螬笨拙地拥挤在一起,任由黑蛇一条条吃掉,小和尚戒色就在一旁闭着眼睛念往生咒。
很快虫子便只剩最后一条。黑蛇一改刚才懒洋洋的样子,吐出信子,发出咝咝的声音,头上的小角也变成了黑红色,绕着最后一条蛴螬游动,首尾相连,刚好将其圈在中间。而一直蠕动着退缩的虫子突然拱起脊背,原本白色的身体突然抖动起来,竟然发出像苍蝇翅膀扑翅一样的嗡嗡声。
灯光暗淡,加上香烛缭绕的烟雾,虫子个头又不大,难以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觉得黑蛇似乎对这条虫子颇为忌惮。
不过一寸来长的虫子显然不是黑蛇的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被蛇慢慢吞下。
一来二去,足有大半个时辰。黑蛇吃完了虫子,伏下脑袋不再动弹,戒色面露喜色,将燃着的香拔下,在它的头部绕了几绕,蛇循着缭绕的烟雾慢慢爬回灯笼底座上。戒色弄熄了香头,罩上灯笼纱罩,又抱去门前挂好。
这熏香能够控制黑蛇的活动,沫儿想。趁戒色去挂灯笼,她纳闷道:“戒色这是疯魔了?要养个小猫小狗还算正常,哪见养一条蛇的?”
文清低声道:“不如我们明天早上直接问问他去。”
婉娘摇摇头,示意两人噤声。
※※※
戒色重新回到屋里,掐灭黑香,收起画轴,心满意足地躺下,蒙头盖上被子便睡,不一会儿鼾声大起。
婉娘见再无动静,便打算回去。文清去取了撑杆来,准备去门口将刚才的灯笼取下。沫儿却不甘心,偷偷摸摸进了戒色的房间,想将他刚才的画轴偷出来好好研究一番。
静域寺果然破败,文清不小心将撑杆碰在门框上发出一些响动,竟然没有一个和尚出来查看。他同婉娘刚把灯笼取下,正盘算着如何把灯笼带回去,只见沫儿蹑手蹑脚小跑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包裹,满脸兴奋。退至门口花丛中,才打开包裹笑道:“看看这是什么?!”
抖开一看,竟然是丢失的披风。原来沫儿摸黑到戒色床下,摸到这个包袱,用手一捻觉得材质比较熟悉,便忍不住拿出来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文清抖搂着披风反复看了良久,奇怪道:“披风怎么会在静域寺?”沫儿也甚觉讶异。
不过有了披风,这个灯笼便好办了,三人很快便回到了家。
黄三尚未安歇,当下将堂屋所有的灯笼点亮,文清学着戒色的样子,正要去掉灯罩,婉娘突然想起什么,叫道:“等等!”点起一个小灯笼照在灯罩上方。
灯笼里空空如也。文清后退了一步,张望道:“蛇跑了?”
婉娘将灯笼用力地提起擞了两下,又重新放下来。沫儿顿时明白,叫道:“蛇在里面呢,只是看不见!”
文清惊讶万分,道:“这条蛇,还会隐身不成?”伸手试探着想摸摸看。
沫儿躲得远远的叫道:“小心它咬你!”文清忙缩回手。
沫儿咂舌道:“第一次见这种没长眼睛的蛇,好奇怪。”
婉娘道:“我看它应该是地蠕龙,能长这么大,倒也少见。”地蠕龙生长在地下,以虫蚁、昆虫幼虫、蛹等为食。因从不到地面活动,所以眼部退化,只有光感,不能视物,因此算是盲蛇的一种。世人见它头上有角,便尊称它为“龙”。
黄三看了一眼婉娘,眼睛露出笑意。婉娘笑道:“它没醒呢。今晚收获不小,不仅披风找回来了,还找到宝贝了。”
文清道:“看不到它,这可怎么办?”
婉娘得意道:“明日我就做款同戒色所用一样的熏香,让它现形。”交代黄三同文清抬起灯笼,将蛇连同灯笼一同送入三楼一个房间内,乐滋滋地休息去了。
〔七〕
第二天一早,婉娘自己有事,文清和沫儿重新回到了静域寺。
静域寺门开了半边,几个僧人趿拉着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懒洋洋地收拾着院里的供桌。两人径直朝戒色住的房间走去,也无人过问。
戒色已经起床,拿着一条秃尾的扫把正在扫地,但不扫甬路,偏偏去草丛中划拉,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沫儿情知他在找那条黑蛇,却不点破,叫道:“戒色,你回寺院来住了?”
戒色丢了扫把,面露喜色,施礼道:“两位施主好。”沫儿捡起草把,笑嘻嘻道:“好久没见你了,我们来看看。我来帮你打扫。”
戒色忙推让:“不敢劳烦施主。”
文清笑道:“戒色还是这样,总是施主施主的,叫得我像个大叔。”
戒色嘿嘿笑着,眼睛却溜溜地朝草丛中张望。沫儿趁他不留意,将脚边一块小石子快步踢飞,指着晃动的草丛道:“什么东西?”
戒色一个激灵,快步跑过去,查看无果,满脸失望地走了回来。沫儿装作若无其事问道:“你找什么呢?”
戒色支支吾吾道:“啊……没什么。”三人又回到寺门口。戒色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沫儿聊天,不时斜眼看看上面仅剩下了一个的灯笼。沫儿夸张地叫了一声,皱眉道:“真是,寺院越来越不像回事了。”殷勤地帮戒色把散落在地下的残余香烛头拢起,长叹了一声,小声道:“要是圆通方丈在就好了。”
戒色低下了头,用力地扫地。
圆通去世之后,戒色的日子更不好过。戒相等几个惯常欺负他的师兄就不提了,圆卓不理杂务,又暴躁易怒,喜迁怒于人,对戒色无一点好脸,更引得其他和尚们捉弄欺负他,脏活累活都给他干,以至于戒色小小年纪,手上的茧子厚得像树皮。因此,多年过去,只要一提起圆通,戒色就难受不已。
沫儿像是没看到一般,绕着香炉走了几圈,啧啧道:“戒色,不是我说,如今静域寺比以前可差远了,半天都不见一个香客!想当初圆通方丈在时,静域寺可是名满洛阳城的……”拉起戒色打满补丁的衣服,惋惜道:“看看,当时圆通方丈可是最疼你的,我记得他还给你治冻疮的膏子,好香呢。”
戒色的眼圈红了,从裤子口袋中摸出一个已经没了瓶嘴儿的脏兮兮瓶子摩挲着。文清一眼便认出,正是当年装白玉膏的瓶子,里面已经空了。
沫儿满脸悲痛道:“唉,要是圆通方丈活着就好了。”戒色的眼泪早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文清连忙制止道:“别提这个了,聊些其他的吧。”沫儿上前拍了拍戒色的肩膀,十分仗义地道:“圆通方丈圆寂前交代我们两个照顾你,戒色你放心,我们俩就是你的亲哥哥。”
圆通方丈死后,戒色在寺院里受尽欺凌,所有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人都当他是个会说话的驴子,除了文清沫儿偶尔来看他,哪里有人对他说过半句好话。今日听沫儿这样说,感动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横流。
文清拿出手绢给他擦了一把鼻涕,伸手揽住他的肩。戒色破涕而笑,拄着扫把无所适从。沫儿往戒色跟前凑了凑,关心道:“我瞧着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戒色仰脸看了看灯笼,欲言又止。沫儿殷勤道:“哪里有灯笼,买个我去帮你挂上去。”大方地掏出一大把银钱,塞给戒色。
戒色不接,双脚在地上擦来擦去,良久方才扭捏道:“不是。”
两人好说歹说,总算哄得戒色将事情说了出来。
※※※
圆卓做了静域寺的主持,并不用心,自己收了香火银子另买了一处偏僻小院居住,看戒色老实巴交的,就差他每天傍晚去收拾打扫。
半月前的一日,戒色因为寺院有事去的晚了,天已擦黑。见圆卓不在,只管进了房间清扫。戒色在圆卓面前向来拘谨,今日便放松了些,擦拭后面放经卷的柜子。有些经卷是圆通方丈的遗物,戒色见原本极其爱惜的经卷被搞得七零八落,不由触景生情,忍不住拿了翻看。恰在此时,圆卓回来了,戒色吓了一跳,慌乱之下闯入了圆卓的卧室。
圆卓的卧室从未让人进去过,连戒色探头观望都要引来厉声喝骂。戒色见误闯“禁地”,更加惊慌失措,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忙钻进床下。不料发现床下竟然有个地洞,便一头扎了进去。
出了地洞,后面却是一个小花园,里面乱七八糟种植着花草灌木,中间围着几个低矮的土丘。
戒色躲在花草中,不敢出去。午夜时分寒气来袭,觉得冷了,便摸黑儿走到那些土丘处避寒。隐约见土丘有门,门缝里透出些微光亮,推门便进去了。
※※※
沫儿听得起急,追问道:“里面有什么?”
戒色抠着头皮道:“几个土丘连在一起,中间空,周围四间房……可能是三间,五间也不定,反正只有门没有窗。门后面有一个小油灯,光线暗得很,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又夹缠着说了半天,文清和沫儿才弄明白。
土丘是半入地式的,要下七八个台阶才走到中间一块一丈方圆的空地,周边是几个房间。戒色见门后有灯,一个房间的通风口还摆着一双碗筷,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心里又忐忑起来,唯恐被圆卓发现,便想躲到房间里。谁知道一连推了两个都推不开,一直走到尽头,推开一个大房间的门。
戒色傻大胆,径自往里走去,结果被绊得扑倒在地上,双手摸到一条滑腻腻、冰冷冷的东西,吓了一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戒色才发现,这个房间里,摆放着大大小小二十多个锅一样的东西,每个锅里,都盘着一条黑色的蛇。
戒色道:“半夜三更的,看到这么多蛇,我还是吓坏了,扭头就往外跑。”戒色掉头跑出,在门口同圆卓撞了个满怀,吓得说不出话来。
戒色继续道:“不过那日圆卓大师很好,他没有骂我,很和善地问我看到了什么。我不敢不答,就告诉他看到好多好多蛇。”
沫儿好奇道:“那他怎么解释?”戒色笑了起来,道:“圆卓大师板起脸愣了片刻,说道,他养这些蛇,是要给一个人治病,要我不要说出去。”
※※※
戒色本来从不敢打听圆卓的事,但被刚才那一吓,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给谁治病?”
圆卓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低声道:“你不要出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正在清修,凡人不能打扰。”拉他重新下到上丘,来到第三个房间前,将他举了起来,朝通风口往里望去。
※※※
戒色的眼睛亮了,激动道:“你们猜我看到谁了?”文清茫然地摇头。戒色脸色通红,压低声音道:“我看到圆通方丈了!”
沫儿一愣,难以置信地同文清对视了一眼。当年圆通圆寂,三人虽未现场见证,但也确信无疑。沫儿狐疑道:“光线不好,你看错了吧?”
戒色声音骤然大了起来:“我怎么会看错?”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声音重新低了下来,眼里含着泪水道:“他瘦了很多,盘腿坐着。”
两人将信将疑。沫儿道:“你有没有同他讲话?”戒色吸了吸鼻涕,道:“圆卓师父说,他如今需要静修,不能打扰,要是我发出声音扰了他的心智,会让他的病情加重的。”
文清迟疑道:“我记得当年……”
戒色急急辩解道:“他当年生了重病,为了不拖累寺里,所以才对外宣称圆寂。”圆卓告诉戒色,他专门找了个僻静院子给圆通养伤。再有几个月的调理,圆通便可痊愈,但需要用一种黑蛇的唾液来治病。
圆卓身为佛门弟子,不便公开饲养黑蛇,所以此事只能偷偷进行。至于具体治病的过程,十分繁琐,他没告诉戒色。不过戒色很懂事,很快便明白了自身的使命:支持圆卓饲养黑蛇,让圆通方丈尽快痊愈。
经不住戒色央求,圆卓同意戒色饲养一条黑蛇,并送了焚香、画轴给他,告诉他黑蛇的习性。戒色无处安放,见门口的灯笼坏了无人更换,便将黑蛇养在里面。
沫儿小声嘀咕道:“你不怕蛇啊?”在沫儿看来,戒色甚为胆小,在寺院里唯唯诺诺,任人打骂,从不敢反抗。
戒色甩了一溜儿鼻涕,道:“蛇有什么好怕的,人才可怕。”这话听得沫儿一愣,又问道:“白天它跑出来怎么办?”
戒色小声道:“不会,它可有灵性了,只有闻到熏香才会活动,否则一动不动的,别人也看不到它。”
文清好奇道:“什么蛇这么神奇,还能隐身?”
戒色一脸敬畏道:“圆卓师父说了,这黑蛇是圣物,当然神奇。”戒色养这条蛇十分用心,一个月工夫,蛇蜕了两次皮,长大了很多。据说再蜕一次皮便可以送去提取唾液了,偏偏丢了灯笼。
沫儿唐突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黑披风?”
戒色茫然回道:“什么?”
看来他确实不知此事,沫儿只得打住。戒色仰脸看着门上挂灯笼的铁钩子,懊丧道:“昨晚没风啊,灯笼怎么不见了?”愁眉苦脸的又是跺脚又是叹气。
沫儿有意问道:“你平日里给它吃什么?”
戒色顿时羞愧,一脸不忍之色,低声道:“我……我这可是犯了杀生大戒了……圆卓师父交待说它只吃蛴螬……”又开始叽里咕噜念往生咒。
沫儿见戒色小小年纪迂腐得厉害,又好气又好笑,道:“蛴螬还吃庄稼呢,被吃活该。”
戒色前言不搭后语道:“话不能这么说……蝼蚁尚且偷生……”
沫儿不耐烦,打断他道:“你从哪里抓的蛴螬?”昨晚见到那些虫子个头颇大,不像是平时所见。
戒色面露难色,支吾起来。文清觉得利用他对圆通方丈的感情如此套取消息不地道,忙制止沫儿。
戒色想起黑蛇丢失,自己不能为圆通方丈尽力,又难过起来。沫儿安慰他道:“你别着急,它可能就藏在草丛中,晚上你点上香,找点虫子给它,说不定它自己就出来了。”文清眼见要穿帮,连连朝沫儿使眼色,沫儿慌忙住口,朝文清一吐舌头。
所幸戒色愚钝,也未听出有什么不妥,只是顺着周围墙缝四处寻找。文清和沫儿装模作样地陪着,看戒色一脸虔诚,都有些不好意思。
日上三竿,几个村妇过来上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戒色!你这个懒鬼,大殿怎么还没打扫?”
回头一看,原来是戒相。如今他已经升为寺里的监院,穿一件崭新的僧袍,厚唇小眼,肥头大耳,左手装模作样地握着一串儿檀木念珠,不住地用拇指拨弄。越是人多,他越喜欢大声吆喝戒色,一副虚张声势的小人得志之态。
戒色毕恭毕敬地回了个礼,道:“是,小僧这就去。”
沫儿看他不顺眼,小声嘀咕道:“怪不得静域寺破败,用的都什么狗屁和尚。”戒相没听清他说什么,但看他表情不是好话,朝他瞪了一眼,却指着门上的灯笼骂戒色:“灯笼怎么少了?戒色,罚你背诵五十遍金刚经,中午不得吃饭!”
戒色点头打躬,沫儿则怒目而视。戒相肥大的鼻子哼了一声,摇晃着走回去,手中的念珠未曾拿牢,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地上的香灰仅只扫了下,并未清洗,念珠的穗子上沾了灰。戒相皱起眉头,右手掐着兰花指,弯腰欲捡,又嫌脏。戒色忙捡起给他,一脸讨好之色。
文清不禁可怜起戒色来。沫儿却未曾留意,而是盯着戒相的左手——念珠没了,但他的左手拇指仍在下意识地同食指摩擦!
传说中的袁天师,难道是个和尚?
※※※
两人不敢再缠着戒色,唯恐导致他挨骂,便离开静域寺,各自想着心事。
文清想的是戒色太可怜了,还是回去求下婉娘,看如何将戒色换去一个好点的寺院,或者就直接动员戒色还俗,来闻香榭做伙计得了;沫儿却想着,圆通方丈到底是死是活?那两件披风是如何到戒色手里的?戒色发现的这个饲养黑蛇的土丘同关押老四的土牢有无关系?……
走了一段,不见文清,沫儿回头一看,文清落着后面,正同一个陌生男子窃窃私语。那男子将嘴巴贴在文清耳朵边上,态度甚是亲密,但一见沫儿看过来,扭头便走,很快便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文清快步追了上来。沫儿好奇道:“那人是谁?”
文清懵懂道:“哪人?”
沫儿道:“就刚才同你讲话的人呀。他同你说了什么?”
文清呵呵道:“那人傻的,眼睛不好使,认错人了。”沫儿心里起疑,赌气道:“不想告诉我就算了。”
文清急道:“我真的不认识那人,他也没告诉我什么。”刚才走着,文清突然被一个男子拉住。那男子相貌极其普通,笑嘻嘻附耳过来,嘴巴里发出些无意识的词语,还朝文清点头微笑。文清以为是个傻子,只好附和着笑了几笑。
沫儿看了文清一眼,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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