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允矣君子(上)
这桩亲事,皆大欢喜。邓攸讨得美娇娘为妻,还能称呼景仰已久的大英雄为“表叔”,兴奋异常,喜之不尽;程帛不必嫁鳏夫,不必嫁寒士,夫婿年轻英俊、富贵多金,如获至宝,喜从天降。
“姑奶奶,您老人家说话,可真顶用!”程帛对从未谋面的姑奶奶感激涕零,“我不过给您做了双鞋,您却给了我终身的依靠,让我有了归宿!”--又加倍小心的做了双鞋子,寄往山阳。当然,这是后话了。
自从进过宫,亲事尘埃落定之后,程帛异常尊重起来,除例行请安问好之外,便是在自己房中低头做针线,等闲不露面。在不知情人的眼中,此时的程帛整个一位幽娴温淑的闺阁女子。
邓攸急着请媒人、过三书六礼,恨不得早日把新娘娶回家,“大哥,我都二十了!家父家母盼着娶儿媳妇,盼的脖子都长了!”一幅猴急相。
张勍微笑,“已往南京送了信,表伯父过了正月十五便动身来京。则仁,表伯父不到,这些礼数都没法过。”你要娶的是程家女儿,程爹不在,你往哪儿送聘礼?
邓攸扼腕叹息,只好耐下性子等程御史从南京赶过来。好在元旦将至,公务、家务都很繁杂,真忙起来,日子倒容易打发。
这天邓攸到钟粹宫看姐姐,邓贵妃调侃道:“听说京城知名的花花公子这几日规规矩矩的,既没强抢民女,也没流连花丛,这可奇了。”
邓攸一本正经,“要娶媳妇儿的人了,哪能还像从前似的没成色?”大表哥说了,若是举止不端,行为不俭,便不能称呼他“表叔”。他很洁身自好的。
邓贵妃啧啧称奇,“敢情娶媳妇儿这么管用呢,早知如此,真该五年前便逼着你成亲。有家室牵绊,可不就老实多了。”
说笑几句,邓攸心情很好的喝了杯茶,吃了两块点心,方才施施然起身告辞。邓攸这些时日很有心气儿,连背影都透着神清气爽,邓贵妃看在眼里,欣慰莫名。
贴身大宫女锦云脸色凝重的走了来,邓贵妃见状,挥手命身边服侍的宫人退下。锦云低声回道:“景阳宫中,新添了黄金柜子!纯黄金打造,约有半尺高,半尺宽。”
邓贵妃微笑,“她又收了谁的礼?”这贤妃,眼皮子忒浅,只认得银钱。锦云面有愧色,“暂时没查到。”邓贵妃温和交代,“再细细查。”这后宫之中,但凡有什么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锦云唯唯答应,“是,娘娘。”
这天贤妃所出的十一皇子不大舒服,皇帝这做爹的未免牵挂,亲自过去看望。十一皇子并没大碍,皇帝大为放心,当晚顺理成章的,留宿景阳宫。
贤妃看看皇帝,有些话她实在不敢开口。事关爵位继承,又时日已久,谁知道当年有什么内情?可目光落在墙角的小叶紫檀描金龙凤呈祥箱,想到箱中那金光闪闪、纯金打造的黄金柜,贪婪战胜了恐惧。
“陛下,说个笑话给您听好不好?”贤妃虽已是两子之母,声音依旧娇娇糯糯,温柔动听。皇帝捏捏她年轻娇艳的面庞,“好啊。若把朕说笑了,有赏。”老子这皇帝当的容易么,连开怀大笑都难得。贤妃你若能让朕笑,这笑话不会让你白说。
贤妃的笑容甜美而又无邪,“陛下,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并州您知道吧?‘地在两谷之间,故曰并州’。”
皇帝颇觉可乐,听听她这口气,“并州您知道吧”?打量朕跟你似的,愚昧无知、不学无术?当下一脸正色的说道:“略有耳闻。”
贤妃悄悄留意皇帝的脸色,心中稍觉放心。她进宫已有五年,儿子已生了两个,皇帝的脾气,她多少也知道一点。眼下,皇帝心绪不坏,她看的出来。
“并州这样民风淳朴之地,当年也有过**有趣的逸闻呢。听说,当年有一位地位卑下的婢女,竟和一位国公府的嫡少爷,在并州结为夫妻,还生下一子!”
皇帝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倒是一对痴情人。”贤妃心里有些失望,陛下您不是最重礼教、规矩的么?国公府的嫡少爷迎娶婢女为妻,贵贱为婚,有违律法,更有违人伦!您还夸他们呢。
皇帝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掌,轻抚贤妃的脸颊,“后来呢?这对痴情人,可有个好结果?”今晚夜色如此静谧,我想听一个花好月圆的完满故事,不要残缺。
贤妃眼中晃过那金光闪闪的柜子,娇俏的笑着,“后来,那少爷被国公府捉了回去,尚了公主,做了驸马都尉。儿子也被带回国公府,婢女则被发配到了庄子上。”
不美,一点也不美。皇帝忽觉着兴致索然,那么有趣的一对,这般轻易便分开了,好不乏味。“这有什么好笑的?”皇帝懒洋洋想道。
贤妃看着他的脸,掩口而笑,“后来您猜怎么着?他们那儿子,竟继承了整个国公府!婢女生的儿子,竟有这份福气!笑死人了。”好笑吧,好笑吧?是不是很好笑?
皇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拂袖而去。这是怎么了,一个笑话没说好,陛下您至于的么?贤妃甜美的笑容渐渐凝固了,无力的瘫倒在地。
次日,太监来传旨,“贤妃虞氏,性情乖张,行为不检,即日起,降为顺嫔,迁居偏殿。”贤妃这回才知道锅是铁打的,朝廷的事不是宫妃能随便过问的,泪流成河。
贤妃被贬,不到半天的功夫,后宫尽知。邓贵妃知道内情后,微笑摇头,“这可不是傻了么?魏国公府的爵位,是先帝亲自下的旨,御笔亲批。陛下是先帝亲子,难不成竟能违逆先帝?”利益攸关,或许会;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
贤妃回过神儿来这后,恨死了金嬷嬷,“全怪这老奴才!”她虽被降为嫔,整治个金嬷嬷还是不在话下的,随便寻了个由头,命人重重杖责金嬷嬷后,赶出宫门。
“还有林氏那不安份的老女人!若不是她起了歹意,怎会连累我?”自此,贤妃,不,顺嫔,恨上了林氏太夫人。
在行贿者中,林氏算是极其倒霉的:重礼送出去了,钱财割舍出去了,事却没办成!不只没办成,连个交代也没有,连句抱歉也没有。
“钱扔到水里我还听个响儿呢。”花了钱,却没办成事,还拿宫里的无赖没辙,林氏气的肝儿疼。
年老之人,格外禁不住气恼,林氏一气之下,病倒了。林氏这一病倒,张恳激动的跑到佛前上了柱香,“佛祖保佑,让她多病些时日吧,至少等国公爷和新夫人离了府!”省的闹起纠纷,自己帮着哪头都不合适。国公爷,惹不起;嫡母,也是惹不起。
他老婆苏氏躺在**,脸色阴沉,“你是打算着过年也不让我好了?”张恳打了个激灵,跑到门后躲着,啰啰嗦嚏说道:“等,等国公爷去了南京……”
“他要正月十五之后才动身!”苏氏积蓄了半天的精神,化作一声怒吼。张恳吓的差点儿跪下,满脸陪笑说道:“太太,短日子好熬,短日子好熬。”
苏氏很想把他拎过来教训一通,奈何身上没力气,只好怒气冲冲瞪着他,恨铁不成钢。张劢他是晚辈!徐氏更是个十六七岁、任事不懂的小姑娘!瞧瞧你这点子出息,我虽是弱女子,替你羞也羞死了。
“府里,过年准备的如何了?”半晌,苏氏冷冷问道。张恳忙一五一十回禀,“府里跟往年一样,诸事都已备办齐当,再也出不了差子的。太太,新夫人虽是才进门,管事、婆子们都是使老了的,照着旧例办理即可,简便的很。”你别看不上新夫人了,人家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很稳当,魏国公府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苏氏瞪了张恳一眼,无奈的闭上了眼睛。这狠心贼,儿女被他哄住了,仆妇们被他吓住了,真看不出,他竟也有这手腕。张恳,你个没出息的,正事上你不成,歪门邪道倒是在行!
平北侯府,张并一家欢欢乐乐准备过年。“难得的,一家子聚得这般整齐。”悠然笑咪咪盘算着,“除夕祭祖、守岁,咱们便同在魏国公府,不能让劢劢和阿迟小两口孤孤单单的,对不对?”往年,或是有人出征打仗,或是有人任职外地,过年时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的,令人遗憾。今年可好,总算丈夫、儿女,人人在家。
“娘,您太英明了,想的真周到!”张劢和阿迟一起拍马屁,“正是呢,可不能把我俩孤零零扔到魏国公府。大过年的,咱们一家人得亲亲热热的聚在一处,不许分开。”
“瞧着他俩怪可怜见的,咱们便勉为其难,也过去祖居。”张勍低声跟傅嵘商量着,傅嵘浅笑,“成啊,他俩还小,咱们做兄嫂的,自然要照看着。”
师公今天心情好,又穿上了悠然特地给他新制的大红寿字纹锦缎袍子,看上去特别喜庆。老爷子笑咪咪看着徒弟、孙子孙女,心里乐呵呵的。阿勍、阿劢都成了亲,小媳妇儿都娶了,小孙孙还会远么?怀中抱孙,作育英材,指日可待。
当下便说定了,除夕、初一同到魏国公府,共度佳节。张劢和阿迟相互看看,眼神中都有欢喜之意,师公、爹娘、兄嫂、橦橦一起,这年过的多么舒心。
“今年元旦,阿迟先轻松轻松。”悠然这模范婆婆笑意盈盈,“你的封诰还没下来,元旦进宫朝贺,我和嵘嵘同去便好了。”
悠然算的挺好:今年,阿迟没封诰,省了进宫朝贺那力气活儿;明年么,阿迟封诰是有了,却已到了南京,也省了这力气活儿。阿迟,你比我和嵘嵘轻闲呀。
悠然话音才落,侍女轻盈迅速的进来报,“老爷子,侯爷,夫人,宫里有旨意传来了。”别聊天了,快准备接旨吧。
阿迟疑惑的看了眼黄历,不是已经放假了么?内阁、礼部的官员放假期间坚守岗位,加班加点,照常工作?一道旨意从拟旨、书写、宣布,中间环节颇多,颇为繁琐。
虽是疑惑,也只有按着流程走,恭恭敬敬去听内侍宣读旨意。这道圣旨本身倒没什么希奇之处,不过是诰封阿迟为一等国公夫人,希奇的是放假时节宣旨,和到平北侯府宣旨。
这是诰封魏国公夫人好不好,怎么着也要到魏国公府去吧?宣旨的是内侍,直截了当的很,也不差人支会一声,直接奔平北侯府来了。
张并一向出手豪阔,宫里内侍被他打点的舒舒服服,见了他只有巴结的。这回来宣旨的内侍也不例外,袖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笑咪咪走了。
悠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阿迟这个元旦,轻松不了了。”阿迟心里只是短暂的失望,很快调整过来,甜甜笑着,“有您呢,虽不轻松,我也不惧的。到时候啊,我跟紧您和大嫂,便不会出错。”这种场合,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便可,不需要标新立异,别出心裁。
悠然笑咪咪夸奖,“好孩子!”劢劢眼光不坏,阿迟这孩子年纪虽小,圆融变通,毫不拘泥,更有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从容,极为难得。
既要进宫,便要临时抱佛脚,再熟悉熟悉宫中礼仪。阿迟本就常来看望师公、爹娘,有了这件事,那更是天天来平北侯府报到,风雨无阻。
这天,阿迟正跟傅嵘、橦橦说着家常,程希来了。她自嫁到胡家,夙兴夜寐,勤勤谨谨服侍公婆、夫婿,这一年来,胡家上上下下,倒也对她很认可。不过,新进门不足一年的媳妇,还是没在夫家站稳脚根。
“公公、婆婆吩咐我来的。”程希和悠然、傅嵘等人见了礼,被阿迟请到厢房待茶,程希和阿迟之间,自是坦诚相见,“他们昨日才得知邓家和程家联姻之事,知道后,便催着我过来,和程帛多多亲近。”
程希脸庞微红,有些不大好意思。她公公胡荣是吏部文选司主事,处世一贯圆滑。听说程帛和邓贵妃的弟弟、羽林卫指挥使定了亲,顿时对程希刮目相看起来。邓贵妃,那可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若和邓家常来常往,好处多多。
程希咬了咬唇,“阿迟,往后我家,怕是更混乱了。”程帛嫁入邓家,秋姨娘还能不得了意?太太有些老实,却是辖制不住她。
“程姐姐,你家乱或不乱,不在程帛,不在秋姨娘,甚至也不在令祖母,全在令尊。”阿迟善意提醒。这是完完全全的父系社会好不好,程家当家作主的是程御史,不是程太太,更不是秋姨娘。程御史若是个明白的,程帛便是嫁的再好,秋姨娘也翻不起风浪。
“家父内心中,怕还是向着秋姨娘的多些。”程希声音沉了下来,“我娘既要服侍老太太,又要料理家务、应酬亲朋,哪有秋姨娘待他体贴?他,他一直偏心秋姨娘。”
“他内心究竟向着谁,根本无关紧要。”阿迟轻轻笑了笑,“他若想程帛过上好日子,若想程家有个好名声、好前程,只能尊重嫡妻,必须尊重嫡妻。程姐姐,他是不敢纵容秋姨娘的。”
程希凝神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她父亲程御史虽算不上才华横溢、卓越不凡,却也不算太笨,什么是真正对程帛好、对程家好,他不会分辨不出。
程希和阿迟私语良久,之后,去了程帛处。程帛正埋头绣着一方帕子,见程希过来,矜持的站起身行礼问好,神色之间,添了几分傲气。
大小姐,不拘在程家时我跟你差了多少,出阁之后,我和你不相上下!不对,是我比你强的多!邓家是皇亲国戚,可比胡家那吏部主事强上百倍千倍。
程希神色淡然,“我今日来,是有些心腹之语要忠告于你。之前太太教导你不多,秋姨娘么,她是妾侍,恐怕没法教你如何做正室嫡妻。”
程帛清新秀美的面庞浮上一层红晕,心中很觉屈辱。她是妾侍怎么了?那也是我亲娘,最疼我、最爱我的人!
程希淡淡的,也不看程帛,也不接着往下说。程帛眼中含泪,程希好像跟看不见似的,不予理会。
程帛不是个钻牛角尖的女孩儿,屈辱的感觉过去之后,她开始认真想程希说过的话,觉着也有几分道理。姨娘教自己的都是如何取悦男人,她可教不了如何服侍公婆、周旋族人、应酬亲朋。
程帛敛衽为礼,神情郑重,“请姐姐教我。”程希已为人媳、为人、妻,女子出阁之后应如何处事,她定是有心得的。跟她学学,倒也不吃亏。
程希着实不喜欢这庶妹,无奈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既和她同父,少不得替她着想一二,细细告诉她一番。还好,程帛认认真真听了,最后还客气的道了谢。
程希告辞的时候,脸上有着浅浅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做事公允的人可以成为君子,讲究诚信的人可以取得大的成就。
先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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