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把自己这边查到的事回报了她,便先回蒋府去了。到入夜时分,庄嬷嬷这一头也打探得了消息。
大体上和夜雪说的差不多,只是她这里要详尽许多,连蒋云把梅疏影安置在何处,何时过去,梅疏影何时落了胎,请的是哪位大夫,都打听地一清二楚。甚至蒋三小姐串通的是哪个丫头,花了多少银两,也都回报了过来。
蒋明珠只听了一半就忍不住打断了:“这事就这么巧?我爹去的时候她正好落了胎?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庄嬷嬷点头:“确是正正巧遇上,听说蒋老爷将人安置在外宅,几乎是日日都要去的,可巧前阵子这位梅疏影姑娘身子不适,总说人昏沉沉的睡不醒,胃里还犯恶心,就推拒了蒋老爷几日,昨日大约是请大夫瞧过,特地遣了丫头去回蒋老爷,说是有好消息要与他说。蒋老爷兴冲冲地过去,还没进屋就听得屋里一声声的呻吟,推开门一看,这位梅姑娘正在**疼得辗转反侧的,身下已落了大红,蒋老爷惶急慌忙地找了大夫,说是已经保不住了。”
蒋明珠头一回发现这庄嬷嬷还挺有讲故事的天分,听她说起来好似就在现场似的,不由笑道:“嬷嬷,先不说这个,打听过这个梅疏影的来历么?还有这个跟明瑜勾结的小丫头。”
“回娘娘话,这位梅疏影姑娘原先是添香茶坊的红牌,从今年起就不怎么接客了,”大约是因为提到蒋明珠父亲的“风流韵事”,庄嬷嬷有点尴尬,但还是一五一十道:“听说是被蒋老爷包下了,后来还替她赎了身。”
这些表面上的蒋明珠都是知道的,她问的也不是这个,只是时间也有限,庄嬷嬷能打听到的也就是这些了。蒋明珠谢过了她,便让她下去了,想着回头请聂玄手下的暗桩探子帮忙打探下,把这件事查清楚,心里也好有个底。
她原以为聂玄多半不记得梅疏影是哪个了,没想到聂玄一听她说想借调几个人去查一查梅疏影的背景,却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你爹那个外室?我回来之后就找人查过,成亲前还想着跟你说一声的,后来一忙起来就给忘了。她是有点背景,而且追根究底的话,跟你舅舅还有点渊源。”
宋芝对萧若水可说是痴情了一辈子,且他殉国前那几年都在嘉平关,蒋明珠全然不信,惊道:“怎么可能?”
“这事说来话长,”聂玄想了想,又问道:“你见过她么?”
蒋明珠摇头,她第一次听说这个梅疏影,还是在蒋家原先那位账房口中,只知是她父亲养的外室,并没怎么在意过。
聂玄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她父亲是关外人,所以她有一半游牧血统,本是生活在关外的,但她父亲死后,她和她母亲就被族人欺压,说她们是汉人杂种,甚至把她母亲拉去做军妓折磨致死,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吧,在有一次两军对阵的时候,她在对方军队的饭食里下了药,有不少人就死于中毒,后来我军大获全胜,清点战俘的时候,她大喊救命,你舅舅恰好看到了,看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也算是为国家立了功,就做主放了她。”
蒋明珠听得有点难受,她原以为梅疏影就是个茶坊的头牌,没想到她的身世竟会这么曲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就受了那么多苦,确实是可怜可叹。
聂玄看她神色悲悯,便伸手搂了搂她,温柔道:“这差不多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你舅舅还是刚刚成名的少将军,而且边境战事正急,既不能把她一个战俘留在军中,也没法子带回家里,所以你舅舅就把她交给了关内一户经商的人家,给了他们一笔钱,又额外塞给梅疏影一些银两,希望她能好好过日子。”
宋芝虽是百战之将,对一直心怀仁爱。蒋明珠点点头:“那……她怎么又成了添香茶坊的人?”
这一问连聂玄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才缓缓道:“也许该说是天意弄人吧,那户商家对她很好,只是第二年冬天的时候,他们就遇上了山贼流寇,那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她那时已显出了几分容色,被那伙人卖进了添香茶坊。”
蒋明珠咬了咬牙,恨恨地攥着手:“怎么会这样!”
“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的容貌确实为她招惹了许多麻烦,”聂玄握住了她的手:“添香茶坊那位老板教她诗词曲赋琴棋书画,虽也让她接客,但多数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后来添香茶坊从洛京搬到了京城,她作为头牌,也就跟着过来了。我回府之后查她,是因为宋清察觉有人跟踪他,他暗中追查发现竟是梅疏影,我这才彻查了她的背景。”
听到事情涉及宋芝和宋清,蒋明珠不由警惕起来,疑道:“她想做什么?”
“别担心,她虽然心机深沉,手段阴狠,但性子颇烈,恩怨分明,对宋清也并无恶意,多半是想报宋芝当年相救之恩,”聂玄拍了拍她的手:“这也是先前我没跟你说的原因。而且,她似乎是知道你母亲和宋家的关系,她做的不少事,都是在针对柳氏和你那个弟弟,对你和你娘从未起过不好的心思。”
“我……殿下是说,她是在帮我们?”她宁可这个姑娘从未受过这样的艰辛,也不想多这么一个“助力”。
聂玄点头:“嗯,我想,就算将来你爹想娶她,她也不会进蒋家的门。因为宋芝的关系,她不愿伤害你和你母亲。虽是个风尘女子,却也自有自己的底线。”
蒋明珠只觉得心里难过,反手抱住了聂玄,把脸贴在他心口。
聂玄轻轻摩挲她的脊背安慰她:“朝廷多年靖边,为的就是不再有因为战火而流离所失的人,但天下这么大,哪能时时刻刻处处歌舞升平呢。”
蒋明珠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从前这些事离得很远,她所在的环境,最恶劣的也不过是后宅之间明争暗斗,如今听到梅疏影的事才这样震动。许久才轻声道:“殿下,那这次她落胎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聂玄“嗯?”了一声,疑道:“什么落胎的事?”
他只是把先前对梅疏影的调查说给她听,还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蒋明珠暗道自己也是糊涂了,连忙和他说了一遍,才又道:“我爹这会儿估计还随驾在天坛,等他回来也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聂玄听了这乱七八糟的一堆事,也是皱了皱眉:“我让人帮你查一查那个大夫和那个丫头,看是梅疏影买通了他们故意陷害蒋明瑜姐弟俩,还是当真有这么巧。依我看梅疏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这多半是她自己设计的。你那个妹妹,说好听点,绣花枕头一包草,怎么斗得过梅疏影这样风尘里滚爬出来的。”
蒋明珠心道说好听点还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说难听点该是个什么?她家这位太子殿下损起人来也当真是一张利口。
不过这会儿她实在没心思去胡思乱想这个,纠结了好一会儿,拉着他道:“殿下,这事儿咱们就当不知道吧,不过我想找个时间见见那位梅疏影姑娘。”
“嗯?”聂玄虽有点意外,但也只是疑了一下,却并没有反对,很快就答应了:“我给你安排吧,你想让她早些收手?”
蒋明珠点头:“嗯,我不希望她再冒险这么做,将来若是被我爹发现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还怎么有活路?她想帮我们,我很感谢她,但是这些事我自有法子应付。”
“行,依你的意思,”聂玄不是很在意这个,在她肩上按了按,温柔道:“你应付不了的还有我呢。”
* * *
在蒋云回京后,蒋明珠还是抽空回去了一趟,礼节性地去老太太那里看了一眼。
蒋老太太病得迷迷糊糊地,也没意识到来的是谁,哼着声从丈夫喊到儿子又喊到孙子,神智却并不清醒。
蒋明珠站在几步开外,并不近前去,听她说了两句胡话,无非也就是不许打志飞之类的,听了两句,又吩咐喜鹊好好照顾她,便转身打算出门。
临到了门口却正好瞧见了蒋云。蒋云的样子显得十分颓废,他对梅疏影颇动了几分真心,又没了这个中年才得来的孩子,自然十分痛惜。但蒋老太太这里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他又不好再过多苛责。何况如今他膝下还是就蒋志飞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真把儿子怎么样。因此心里再多纠葛,如今也只好都按捺下去。
蒋云见了她就忙上前行礼,似乎是想开口解释什么。
蒋明珠知道他多半是要解释梅疏影的事,“忠孝”二字,是读书人立身之本,要是这因为外室落了胎就气得老母病倒的事说出去,他这个礼部尚书也就做到头了。别人可不会管是不是蒋明瑜作祟在先,只会觉得蒋云治家无方,又不孝老母。
蒋云当年是靠一手好文采得了聂慎的赏识的,只是近来聂慎已经几乎不管事了,除了重要的祭祀庆典还会出现外,平时上朝也极少露面了,基本都是聂玄在监国。
聂玄自己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却不是花团锦簇的,也不喜言之无物的场面文章,礼部如今拿出手的东西几乎都不是出自蒋云之手,而是出自几个年轻的小官。
蒋云自然有了危机感,他现在想对蒋明珠解释,无非就是想借着蒋明珠的口对聂玄解释,力求不因为这次的事而丢了这个官职。
蒋明珠心知肚明,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父亲既回来了,我也放心了,吉人自有天相,想必祖母定能康复的。我还有些事要与母亲商量,先告辞了。”
蒋云皱紧了眉,若是一年前,蒋明珠胆敢这样和他说话,他定会好生教训她,只是如今她已成了他见了面都必须行礼请安的人,蒋云深知自己在聂玄那里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臣,而蒋明珠却是聂玄自己中意的太子妃。若是再开罪她,只怕自己的官运、前途都会不保。只得强忍着怒气,挤了个温和慈爱的笑脸:“好好,你有事和你娘说就先去吧,一会儿和你娘一道到正厅来用饭,我让下人准备你喜欢吃的菜。你难得回来一趟,咱们三个也许久没有热热闹闹在一起吃顿饭了。”
蒋明珠原以为自己听了这话会鄙夷、厌恶,然而看着蒋云这般模样,心里却只觉得可笑,头也不回地轻笑道:“的确是很久了,得有十几年了吧?”
从她记事起,就从未有过“三个人热热闹闹吃饭”的概念,蒋云被她嘲讽地面上一僵,白着脸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蒋明珠早已走得远了。
聂玄答应了今日带她去见梅疏影,下了朝回府里绕了一圈,便换了辆不起眼的车,来蒋府接她。他不想听蒋云长篇大论辩解,便只命人停了车在府外等着,让下人去传了个信。
蒋明珠和宋薇说了半天话,也把方才梅疏影的事和她说了,宋薇听后沉默了许久,坚决道:“若是她愿意的话,给她些钱财,让她离开京城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吧。”
蒋明珠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待见了聂玄,便把宋薇的话告诉了他,聂玄自然没有疑异,笑着点了点头:“今儿你父亲没去上朝,在家里照顾老太太?”
“嗯,方才还遇上了,”蒋明珠说了和蒋云见面的情形,忍不住撇了撇嘴:“殿下,虽说我不该说这话,可我爹这礼部尚书,也实在太丢朝廷的脸面了吧?那些御史大人们就没人参他么?”
聂玄笑笑:“你这些时日不是忙着学史么,多半也知道我朝御史台的风气吧?”
蒋明珠还在想该怎么归纳,聂玄就已经说了答案,就“务实”两个字,这是从高祖朝起就流传下来的。
传说当年御史台捡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弹劾顾家修的园子太过奢华,高祖看完折子点了点头,说是啊国家新建,是该节省点,不过顾家的钱是自己挣的,朕也管不到他们,就从朝上开始管管吧。朕看你们每天上奏折用的这纸都是专门从宣州选送的,很大一笔开支啊,往后就节俭一点,用量减半吧,御史台做个表率,削减六成。各地督抚事物多,就先削三成。
上折子的御史当时就黑了脸,但是高祖一贯的说一不二,上奏折的纸当然不会不够用,但从此御史台再不敢为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折子,其他官员的各类请安、诉苦的折子也少了许多。
后来继位的几位皇帝也都没把这份例改回来,就一直沿用到了现在,算是开了本朝“务实”的风气。
蒋云虽名声不大好听,但在礼部也树不了什么政敌,也没人特特地拿他家后宅的那点事去弹劾,这种事往重了说可以是道德败坏,枉读圣贤书,但皇帝若是不想处理他,那也就罚个俸的事,更何况他如今是聂玄正儿八经的丈人,以后可就是国丈了,自然没人愿意在这时候去参他。
蒋明珠听后也明白了,无奈道:“别的职位的官也就算了,可这好歹是‘礼’部尚书呢。”
马车颠了一下,聂玄抱住了她免得她摔倒,好笑道:“听说过给自己家里人要升官的,还没听说过求着给家里人贬官的。这事我给压下去了,你可别瞎闹啊。”
蒋明珠无奈地叹了口气。
聂玄偏头亲了她一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且忍耐一阵吧,现在要是闹出来,将来要立你为后,怕会有人拿着这个做文章。这个位置让他再坐一阵,等以后宋清站稳脚跟,你有了嫡子,稳坐中宫,我为你讨回公道。”
蒋明珠虽有些不甘,但知道他全然是为自己考虑,心下甜蜜,还是点了点头。
聂玄这才放开她,笑道:“再者说你爹最近也已经很是焦头烂额了,大年节下的,就先这么着吧。你不愿听他虚情假意,往后就请你娘到咱们家里来,裴氏和你那个堂妹也可以请过来。”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一处两进的小宅子,聂玄先下了车,又返身把蒋明珠抱下来,吩咐了几个变过装束的侍卫在外头守着,自带着蒋明珠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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