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筠河说出“搜”这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一个拳头紧紧攥住。
敖羽带着御林军往东宫的方向冲去。我感觉到成筠河有一瞬间的踉跄,我赶紧扶住他。他冲着敖羽的背影喊着:“勿伤太子……”
勿伤太子。在他心里,应该一直记得十里桃林中那个早逝的女子吧。她与巧云、与常攸宁都不同。她出现得不露痕迹,她与成筠河是有过一段好日子的,且没有撕破脸皮,没有沾染上阴谋。她的临阵倒戈,让她没有归于叛贼一党。到死,都保留了在成筠河心里的洁净形象。
“桃蹊!”当箭射向凌桃蹊的那一刹,成筠河那声呼唤里的悲伤是真实的。在我与成筠河因胡通一事生疏的那段日子里,凌桃蹊陪他度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连写圣朝后宫录的史官都如实记录下了这一切:昭仪凌氏,美姿容,性温顺,擅医道,雅好赋诗,上所喜之。
她在那样悲怆的情景下死去,和桃蹊院那些桃花一样,化作成筠河心里凄艳的遗憾。所以,成筠河之所以那么痛快地把灼儿立为太子,除了对我的忌惮,对“母壮子幼”的避讳,还有些别的情愫在里头吧。
此时,他低声对我说:“星儿,你说,贼人把灏儿的襁褓丢掉做甚?灏儿此时在哪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我看了看他。他虽然有诸多性格上的弱点,但作为父亲,他爱他的每一个孩子。就连寄养在胖老五府中的二公主,他每隔几天都会打发内廷监的管事去瞧瞧。他怕我与常攸宁是宿敌,知道了此事,会不高兴,就一直瞒着我。其实,我心里都明白。但,他不愿意告诉我,我也索性不提。
我轻轻抚着他的背:“筠河,你别担心。我们先找到贼人,盘问出个结果。”他点点头。
不一会儿,敖羽走过来了,还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男子走过来,最后跟着的,是灼儿。他穿着太子的华服,头戴金冠,但是面色苍白,看上去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怎么回事?”成筠河问道。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灼儿道:“今晚元宵之夜,你为何没来与群臣一起赏烟花?”小申在一旁小声地提醒他:“圣上,您忘啦?太子殿下前日就已经向您告了病,说身子不舒服,您免了他的晨昏定省,许他在东宫好生调养。”
成筠河“哦”了一声。又问道:“灼儿,你生了什么病?”灼儿吭吭哧哧,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着:“风风风……风寒……”
敖羽说道:“恐怕太子殿下得的是心病吧?”他走上前,一脚踢倒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接着,向成筠河禀道:“圣上,微臣第一次与贼人交手,重伤了他,可他用了个障眼法,迷惑了微臣,然后就销声匿迹了。微臣看那里离东宫颇近,怀疑贼人躲进了东宫,微臣不敢擅闯东宫,特来请旨。得到圣上许可后,冲进东宫,果然搜到了此人!”
成筠河听了这些话,一步步走向那个男人,厉声问道:“你把三皇子掳到哪里去了!”
黑衣男子脸上全是血,看不清表情,他说道:“太子有令,杀了三皇子,我将他丢进了圣湖,然后把襁褓带回东宫交差。谁知半路上碰到他——”他指着敖羽:“我跟他打斗之时,襁褓掉落了。”
“圣湖?快,快,快来人去圣湖!把灏儿救回来!”成筠河说道。
这时,一个老嬷嬷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老奴今夜划船到湖心收拾枯枝枯叶,恰好看到有人扔了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个孩子!菩萨有好生之德,何人如此心狠哪。老奴刚裹好孩子,就听路过的宫女内侍们说三皇子丢了。连忙抱了过来。叫圣上、娘娘瞧瞧,是不是。”
宫中每年冬末都会有专人打捞圣湖的枯枝枯叶,老嬷嬷说的话并无问题。
成筠河看着老嬷嬷怀中的孩子,喜道:“是灏儿,是灏儿!”我接过灏儿的手在颤抖着,一脸凝重地跟成筠河说道:“圣上,若今夜这个老嬷嬷没有恰好捡到灏儿,现在会是何后果呢?审审这个贼人吧。”
这时灼儿哭着抱住成筠河的腿:“父皇,儿臣不认识这个人,儿臣是冤枉的,儿臣没有害三弟啊,求父亲饶了儿臣……”他说的话很凌乱。既是冤枉的,何需“饶”?或许,他自己都是不确定的。
成筠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灼儿:“此处风大,回乾坤殿审吧。”他不想将此事闹大,使众人皆知。就在他转头的那一霎,那位浑身是血的刺客把刀往自己心口一刺:“太子殿下,我有负您的重托,以死谢罪!”血溅得老远。比那会儿天上飞腾的烟花还要刺眼。
灼儿哭了:“你,你,你老拉扯我做甚……不是说都跟我没有关系吗?”在场的人听到这句话俱是一愣。灼儿到底是年纪小,这种混乱的情势下,一不留神,便说出此等暴露自己立场的话。“不是说都跟我没有关系吗?”此话大有古怪。
敖羽走到刺客跟前儿,伸手一探:“回圣上,此人死了。”我说道:“那便丢到乱葬岗吧,别脏了宫里的地。”
“是。”
乾坤殿点着蜡烛,成筠河坐在厅当中的椅子上,我站在成筠河的旁边,灼儿跪在地上,处理完“贼人尸体”的敖羽走了进来,亦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云归将灏儿抱到内殿哄睡了。
成筠河沉默良久,开了口:“灼儿,此处没有外人,你便如实交代吧。”灼儿已经冷静下来,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他开始咬紧牙关,矢口否认。“父皇,儿臣是被栽赃的,儿臣是冤枉的,父皇……”
成筠河摇了摇头。纵便是他有心偏袒,但事实摆在眼前,如此明白。“灼儿,那个刺客死之前,还在说着有负太子殿下,你当真不认识他吗?”
灼儿又爬到我身边:“母妃,连您也不相信儿臣吗?母妃,儿臣什么都没有做啊……”他想了想,说道:“那刺客死了,那老嬷嬷还在,说不定,说不定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只需,只需拷打那个老嬷嬷,便明白儿臣是无辜的了……”
成筠河摆摆手,小申传了内廷监的管事过来。内廷监的管事带了当值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那个老嬷嬷确是今晚被安排到圣湖做事的。这当值录一般都是提前七日做好,所以,是不可能临时造假的。
“灼儿,你还有什么借口?到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了,你还打算攀咬谁?”
灼儿不吭声了,坐在地上发了愣。
成筠河说道:“你现在应端正自己的态度,求求你母妃,莫与你计较。所幸你三弟无事,便当作一场闹剧,你要好好反省自己。”这话表面是指责灼儿,实际上在偏袒灼儿。
“杀弟”这么大的事,一句“闹剧”就带过了。成筠河握着我的手:“星儿,灼儿年纪这么小,一时糊涂。还好,灏儿没事,咱们就原谅灼儿这回吧,下次,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我能说什么呢?我苦心做了这场戏,为的不就是震慑一下灼儿、震慑一下灼儿身后的人,顺便用“事实”让成筠河心中戒备起来吗?我本就不是想要灼儿的命啊。
我走上前,摸着灼儿的脸:“你跟你三弟一样,都是我的孩子。母妃不跟你计较。但你要明白母妃的苦心。”
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这孩子能领悟吗?
成筠河听到我这么说,松了口气,呵斥灼儿:“还不快给你母妃磕头!让你母妃受惊了!”
灼儿哭着磕了几个头。成筠河一挥手:“你下去吧。”然后又吩咐敖羽:“今日的事,不要外传。”敖羽答应着,告退了。
纵是如此,这件元宵之夜的宫闱秘案还是传遍了朝野。毕竟,那晚御花园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人多口杂。最难堵的,便是悠悠之口。
“太子器小,不容幼弟。”这是大多数人对此事的评价。
第二日,尚书房内,我低声问敖羽:“楚鸣手底下那个人处理妥当了吗?”他回道:“已经好端端地送出宫了,娘娘放心,心口刺的那一刀是虚张声势的,他们江湖人,最是懂得分寸的。溅出来那些血,是鸡血。”
我点点头:“方辉那边处理得怎么样?”敖羽笑笑:“楚大哥那边您就更不用操心了。方辉的爱妾被绑架,楚大哥引他到了京郊的荒山,没个三四天,这事儿是消停不了的。”
贸然出了这件事,灼儿定以为是常灵则的人暗中操作的。他不确定,所以心虚。方辉是他们沟通的桥梁,方辉出了事,他们之间无法及时互通消息,只能靠猜测了。说不定常灵则以为是灼儿自己愚蠢,迫不及待要杀弟弟。行动失败,逮不到狐狸惹一身骚。
我喝了口武夷茶。一抬头,瞥见庭院中的枯树不知不觉中竟长出了嫩芽。
冬去也,春风依不度。这是我给灼儿最后一次醒悟的机会。但愿此后,不增风波。
展开全部内容